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博爱),祖父时迁居郑州荥阳(今郑州荥阳市)。李商隐是我国唐代后期最为杰出的诗人,因卷入朋党斗争,终生沉沦使府,郁郁而逝。他的诗抒写了那一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与苦痛生涯,深刻反映晚唐的政治斗争和衰亡破败的社会现实,揭露统治阶级的腐朽无能,同情人民的疾苦,于文、武、宣三朝,堪称“诗史”。他所独创的无题诗,含蓄蕴藉,音调谐美,深情绵邈,沉博绝丽,且富于象征和暗示色彩,将唐代诗歌的抒情艺术推上一个新的高峰。清初吴乔云:“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围炉诗话》)

(一)

李商隐出身于下层官吏之家,三岁时随父亲至浙东孟简幕府(绍兴),约三年转至浙西李翛幕(镇江),在江南生活了六七年。十岁时父丧,躬奉板舆,返回荥阳,“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过着“佣书贩舂”的生活。(《祭裴氏姊文》)少年李商隐勤奋攻读,求师问道,以期将来能报效朝廷。然而唐帝国进入晚期,各种矛盾交织,已是残阳夕照,无可挽回。李商隐有理想,有抱负,希望自己能匡国理政,回转天地。其《安定城楼》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终因朋党小人猜忌,抱负难酬,理想破灭。

李商隐年轻时为牛党令狐楚所赏识,后又得令狐绹之力进士及第。观令狐父子之赏拔,实亦为牛党搜罗人才。而李商隐似不以此为意,从未将自己置身于牛党或“李党”(李德裕实未树党,此当别论)。其所交往有牛有李,其现存诗文对牛、李双方均有所肯定,也有所批评,实未介入党局。然因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女,而被牛党目为“李党”中人。《旧唐书》本传云“宗闵党大薄之”,令狐绹亦“以商隐背恩,尤恶其无行”。《新唐书》本传云:“茂元善李德裕,而牛(僧孺)李(宗闵)党人蚩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又云:“(郑)亚谪循州,商隐从之,凡三年乃归。亚亦德裕所善,绹以为忘家恩,放利偷合,谢不通。”一位有理想,有才华,且又同情人民的诗人就这样被“扼杀”了,终其一生,穷愁潦倒。“十年京师寒且饿,人或目曰:韩文杜诗,彭阳章檄,樊南穷冻。”(《樊南甲集序》)其《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云:“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他对自己的处境和前程,即在赴泾原之回中道上,已有预感,言今日虽“为雨所败”,然“粉态”尚新;他时零落成泥,则求今朝之“粉态”并亦不可得矣。

李商隐一生官不挂朝籍,进士释褐,二为俗吏,三入幕府,淟涊依人,最后寂寞地死去。“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幽居冬暮》)他哀叹匡国无分,报国无门,夙心之期完全地破灭!其感怀及部分咏物、咏史、酬赠诗,主要抒写自己一生的遭际,反映了晚唐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安定城楼》《夕阳楼》《任宏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晚晴》《听鼓》《过郑广文旧居》《读任彦升碑》《流莺》《回中牡丹》《临发崇让宅紫薇》《晋昌晚归马上赠》《宿骆氏亭寄怀》等,是其人生遭遇的感慨之作。

李商隐对古典诗歌,特别是对近体诗的独特贡献,乃在于他的无题诗。纪晓岚《四库总目提要》云:“《无题》之中,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体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属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者,‘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相连,误合为一者,‘幽人不倦赏’之类是也。其摘首二字为题,如《碧城》《锦瑟》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乘本旨。”纪晓岚认为,对“无题”之是否有寄托,必须具体分析,其言固近理。但是,对无题诗之界定及对具体诗篇之诠释,则仍见仁见智,分歧较大。

无题之什,大多为恋情诗,主要应是抒写与女冠宋华阳氏之恋情;另有少数写柳枝及婚前恋念王氏之作。“幽人不倦赏”与“万里风波一叶舟”二首显为误入。“待得郎来月已低”及“户外重阴黯不开”则是戏为艳情。若必言有寄托,似只“八岁偷照镜”及“何处哀筝随急管”二首,且仍可作恋情解。

《李肱所遗画松诗》云:“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考商隐行迹,学仙玉阳至迟当在文宗大和初(827—829),约十六至十八岁。其后二年入令狐楚天平幕为巡官。大和六年(832)二月,令狐楚调任太原,商隐当有复至玉阳之迹。大和八年(834)三月曾随崔戎至兖州幕,为崔掌章奏。六月崔戎病逝,秋返荥阳,路经济源,当重至玉阳灵都观访宋华阳。自大和元年(827),首尾八年。兹以“无题”为主,兼及他诗,略谱商隐与女冠宋华阳氏恋情之始末。

大和元年(827),十六岁。春间某日黄昏于玉阳山路信马而行,遇宋于七香车内,此钟情之始。有《无题》“白道萦回入暮霞”一首。

夏日有“凤尾香罗薄几重”及“重帏深下莫愁堂”《无题二首》。言“断无消息石榴红”,言“直道相思了无益”,可见自春徂夏,思之深矣。

七月初七,或因道事,稍有交接。《碧城》之三忆及“七夕来时先有期”。

七月十五中元节,似因道场道事,得诉衷曲,或有定情之物,而夫妇之事未谐。《中元作》云“羊权虽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

九月应有一次远别,或宋陪贵主返长安府第。商隐于宋氏行前,当潜至灵都观叙别,有《河内诗·楼上》一首。宋氏以“短襟小鬓”之晚妆迎之,两情密款,暗约后期,并言“停辛伫苦”,誓不相负。

大和二年(828),十七岁。宋氏陪贵主逗留长安,春间作“相见时难别亦难”一首寄之。

春暮,宋华阳先归山,商隐于日暮等待,夜阑相会,至华星临照始归玉阳东山,有《无题》“含情春晼晚”记其事。

夏日,或宋氏又赴长安,此前当有一次恣情欢会,《圣女祠》隐记其事。二句“龙护瑶窗凤掩扉”,此畏人眼目,故关窗闭户。

大和三年(829),十八岁。正月十五上元节,当有一次短暂相遇,《昨日》诗记其事,并约定正月十七相见,故又有《明日》诗,云“凭阑明日意,池阔雨萧萧”,是二诗皆正月十六所作。

春间,商隐当至灵都观参与道事,道场人众,未能交谈,其间目成而已,有《一片》(一片非烟隔九枝)记其事。

此后恋情当有波折,或为贵主所知而受阻。有《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月夕》“兔寒蟾冷桂花白”与《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等诗。

年底令狐楚聘商隐入天平幕,商隐当于大和四年(830)春间离玉阳,与宋氏暂别。

大和六年(832),二十一岁。令狐楚调任太原尹。春间当再至玉阳山访宋,时隔二年有余,宋当“移情别恋”,或即永道士其人。商隐日后有《寄永道士》诗,言“君今并倚三珠树”,又有《春风》诗,云“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枝芳”,显有妒羡之情。再访之,宋“闭门谢客”,商隐有《日高》诗记其事。

大和八年(834),二十三岁。六月崔戎病卒,秋返荥阳,经济源访宋,冀宋或可下山还俗,事未谐,作《嫦娥》诗以抒慨,言其“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后知宋别恋已坚,最后作《银河欢笙》而断其情,言“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此后又有《曼倩辞》《重过圣女祠》《碧城三首》《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作。

如此不厌其烦的系年编目,无非说明李商隐“无题”多为恋情之什,且多与女冠有关,故此隐去其题并写得如许朦胧婉曲!

(二)

鲁迅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题未定草·七》)李商隐绝不只是感怀身世或抒写恋情,他的诗是晚唐社会和政治斗争的一面镜子,是老杜、白傅之后,反映现实最为深刻的诗人。

中唐以后,封建地主阶级及其政权与农民之间的矛盾日趋尖锐。统治阶层内部也存在三大矛盾,即朝廷与宦官专权,朝廷与藩镇割据,朝官之间的朋党斗争。这些复杂的矛盾与斗争,在李商隐诗中都有深刻的反映。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直可与老杜《北征》相匹。其所述京郊农村荒芜残破,农民生活悲惨的情景,令人怵目。“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京郊尚且如此,他处当更为惨烈。造成如此破败情景,直接原因是“甘露之变”以后,官健为盗,节使凶残;乱自上作,祸及百姓。史载宦官以左神策大将军陈君奕为凤翔节度使,神策军四出剽掠,百姓备受残害。“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伍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农村早被官军抢掠一空,再无可供亿,只好扳牵而逃;儿孙出生才数日,尚不知“笑”为何样,即忍弃山野而毫无惨切之色。农民至此,但求全尸于深山野坳。李商隐描画了晚唐长安郊外的一幅残破景象,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千载后而知唐帝国之焉能不亡!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三年苦旱,颗粒无收,而官健一到,即自为盗。何焯《读书记》评此云:“灾荒之时,兵即为盗,千古一辙!”地主阶级的残酷剥削,官健吏兵的抢劫掳掠,为自己挖掘了坟墓,这就是“官逼民反”。李商隐诗深刻地反映了这一规律:“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

李商隐并不停留在农村残破,人民生活凄惨痛苦的描写上,而是从现实扩展到整个帝国的历史,包括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宦官专政,外族入侵,直至甘露之变;又从横的方面,从农村扩展到整个社会的政治、经济、军事及诸如种族矛盾等等问题,对历史和现实进行总结,得出结论:“我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从而将批判的锋芒指向整个封建制度吏治的腐败,而当时李商隐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二十六岁青年。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文宗与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密谋诛宦官,伪称“金吾院石榴夜有甘露”,谋诱宦官往观而伏杀之。事未成,李训、郑注、王涯等皆为宦者捕杀,族灭十一家,诛死数千人,从此文宗更成为傀儡,史称“甘露之变”。李商隐以其思想之深邃和史家之冷峻,于事变后仅数月即写了《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一组诗。“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指出李训诛灭宦官,本心实忠于朝廷,然托言甘露,近于胡来;“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指出当时诛杀宦官时机并不成熟;“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一方面肯定诛宦的正义性,同时又指出其未依靠朝中“老成”之元老重臣;“丹陛犹敷奏,彤庭飙战争”,言如此重重大决策,居然仓猝行事而招致失败……

李商隐于“甘露之变”所作诗,立论精严,评论精当,实可充形象之“史评”。一般说来,一起重大事件,当它发生之时或之后未久,是很难做出全面而正确的评价的。这不仅因为许多当事人尚健在,难免以甲就乙,言不由衷,更因为人们对事件之认识有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而事件本身也必须经过历史的淘洗,才能显露其本质的真实。恩格斯极其称赞马克思在法兰西内战还在“展开或者刚刚终结时,就能正确地把握住这些事变的性质、意义及其必然结果”(《法兰西内战》导言)。我们也不得不佩服这位二十六岁的年轻诗人,对现实的准确把握及深刻的判断力。

李商隐不仅反对宦官专政,亦反对中唐以来的藩镇割据、分裂国家。他歌颂裴度平淮西吴元济的战争,称裴度为“圣相”;充分肯定韩愈的《平淮西碑》,为碑石之被推倒不平、翻案。会昌三年(843)四月,刘稹据泽潞自立,朝臣多主姑息纵容,李商隐作诗称其为“狂童”,为“微妖”,并代王茂元作《与刘稹书》,劝诫其输诚投降。对文宗以绛王李悟女寿安公主下嫁成德节度使王无逵,李商隐作《寿安公主出降》诗,指出节镇以强兵锐师索娶公主,而朝廷答应公主下嫁,其“事等和强掳”,认为此例不可开,因为“四郊多垒在,此礼恐无时”。诗一方面反藩,同时指责文宗之政策失误,而其时文宗尚在世,是可见商隐之诗胆!

此外,李商隐还通过许多咏史、怀古诗,讥判时政,揭露最高统治者之昏庸无能,心胸狭窄,乐不知节,佞信仙道等,在其沉沦潦倒之时,仍不忘国家,关注现实!李商隐应是杜甫、白居易之后我国唐代的又一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

(三)

李商隐诗旨意含蓄,情感沉潜,境象朦胧,隐篇秀句,呈现一种沉博绝丽、阴柔凄艳的艺术风格。

“含蓄大多用比体”。(孙联套《诗品臆说》)而贺裳《载洒园诗话》云:“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存比兴。”是商隐之比兴诗,大多含蓄不露。《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作者抓住夕阳欲落未落之特征,以“日为君象”与暮年的悲叹进行哲理性的比附,既寄托身世之感,又兴怀家国之忧。所以杨万里以为这诗是“忧唐之衰”(《诚斋诗话》)。清人何焯则进一步解为:“迟暮之感,沉沦之痛,触绪纷来,悲凉无限。叹时无宣帝可致中兴,唐祚将沦也!”(沈辑评《李义山诗集》)二十个字表现了如此重大之主题,却又含而不露。商隐诗之意蕴又特重境象特征与兴寄之间的内在联系。《初食笋呈座中》之嫩笋,从形到神,与诗人之年华、抱负皆可比况兴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末云“留得枯荷听雨声”,显亦借枯荷以寄慨。曹雪芹于《红楼梦》第四十回借林黛玉之口,言最喜此句。大约曹氏以为黛玉其时与商隐有同一的身世之忧,故特表而出之。又如《蝉》云“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写蝉声稀疏凄断入神,以喻己之悲苦无援;而哀蝉自鸣,绿树自碧,显示了环境之险恶无情。李因培评曰:“追魂之笔。”(《唐诗观澜》)而其境象与寄托之不即不离,或形神兼具,或舍形取神,均为后之诗人所极赏叹。《流莺》之飘**参差,度陌临流,风朝露夜,千门开闭而巧啭择栖,是为流莺之“形”;而曾苦伤春,凤城之无枝可栖,则是“神”。设若无巧啭择枝而飞,则“伤春”之情便过于空灵。至如《十一月至扶风界见梅花》,仅于题中及首联点其开非其时(十一月),开非其地(匝路),通首舍梅之“形”,而仅取其“神”:“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此离形得似而蕴身世于其中。

张采田评李商隐诗有所谓“潜气内转”四字,实则言其情感表达之沉潜,而非倾泻或爆发型者。诗人将情感气势沉潜于心,只在体内胸中流**往复,抑其喷薄直泻,因而吐言为诗便形成一种不直不露,亦阴亦柔之情势。“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悼亡之苦,抑郁于心,回肠内转,而以荷生荷灭,春恨秋恨,身在情在,江头江水重言复沓为诗。而《夜雨寄北》之两“期”字,一问一答,绵延递接;三、四“巴山夜雨”之复叠,将眼前景与日后思,及日后所思今日之眼前景,不同时空之景象同纳于尺幅之中,均是潜气内转而以其情感脉络之内在线索与作品之同构对应。此种情感沉潜,常以诗句之复辞重言出之,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回肠”云云,为李商隐咏落花之名句,潜气内转而至于“九回”之后,犹有“回肠”剩下,则可见其愁思之情皆沉潜于心也。

境象朦胧是李商隐诗之重要艺术特色。商隐因其思想、经历与审美情趣之与众不同,其诗往往摄取天仙、神话、佛道、方外之事入诗,并以富有情韵与象征、暗示的手法加以表现,故其诗往往蒙上一层缥缈迷茫的色彩。据初略统计,李诗之采用神天仙道,世外传谈的形象约达八百多事。如《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云:“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短短二十八字竟用了东方朔、嫦娥、十二城、彩蟾、玉楼、水晶宫等六个神仙方外典故,故极具朦胧缥缈之致。但是,境象朦胧,而义蕴皆有所指向。如凡“十二”,则往往指道观。《集仙录》:“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则“更在瑶台十二层”,“碧城十二曲栏干”,“云梯十二门九关”,“十二玉楼空更空”,“只有高唐十二峰”,“十二玉楼无故钉”等等,均与女冠之恋情有关。《圣女祠》《重过圣女祠》,显皆以祠喻道观而以圣女喻宋华阳等,如此解读,自会拨开“无题”之朦胧迷雾,得其真解。李商隐诗景象之朦胧,还表现在结联末句之以景结情,宕出远神,即不以理结,亦少情结,而多以景(境)、神结。“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无题》),“良宵一寸焰,回首是重帏”(《如有》),“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昨日》),是以神(情、态)结,所谓宕出远神;“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无题》),“五更又欲向何处,骑马出门乌夜啼”(《无题》),是以境结;“凭阑明日意,池阔雨萧萧”(《明日》),“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春雨》),是以景结。而无论神结、境结、景结,其篇终均为混茫、朦胧之象,其所蕴义亦特含蓄深广,是所谓“形象大于思想”。

《文心雕龙·隐秀》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可见“隐”指篇中有言外之意,味外之旨;“秀”指语言独拔卓绝,警策秀出。以上就诗之旨、情、境论其“隐”,下面略言其“秀”。“逝川”“南云”,“杜鹃”“蝶梦”,“星娥”“月姊”,“团扇”“回雪”,“刘郎”“蓬山”,“伤春”“伤别”,“梦雨”“灵风”,“龙山雪”“洛阳花”,“前溪舞”“西南风”,“三宵露”“午夜风”,“青雀西飞”“梁间燕子”,“罗荐春香”“潇湘烟景”……等等,无不是熟事熟语,然作为概念外壳之词藻,由于历代诗人文士之反复使用,增殖了许多特定之情感与韵味。李商隐特别提炼此种富有情韵之语句入诗,宣泄其特定之情韵义,使诗句常会有言外之意,味外之旨,韵外之致。《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是一篇之警策。”即刘勰所云之独拔卓绝之“秀句”。“汉魏诗只是一气转旋,晋以下始有佳句可摘。”(《说诗晬语》)李商隐诗音节流美,兼有一气转旋和秀句连篇之妙。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潇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风吹汝来”;“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怎拟惜长条”;“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思子台边风自急,玉娘湖上月应沉”;“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堪叹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龙”;“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有咏物,有写景,有议论,有抒情;佳句、警句、秀句,叠出不穷。有的诗甚至三联、四联皆为独拔卓绝之秀句,如《无题》《锦瑟》等。即以“春蚕”“蜡炬”一联,就堪称千古绝唱,它已成为我国古代文人爱情诗的代用语。钱牧斋以为“深情罕譬,可以涸爱河而干欲火”,姚培谦以为“此等诗似寄情男女,而世间君臣朋友,若无此意,便泛泛然与陌路相似”,孙洙则云“一息尚存,志不少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是其评论已越出诗句固有之形象及旨义,以其警策独拔,意象深广而又高度典型化,故可以类比,可以演绎;可以理解为对爱情之坚贞,也可理解为对一种崇高理想之执著追求,不为一象一义所束缚。是所谓篇中独拔之秀。

晚唐社会的衰亡破败,个人事业的失意困顿,家中亲人的生离死别,决定了李商隐一生的悲剧性。悲剧在一个善良正直的诗人身上持续了近四十年,怎能不在他创作的诗歌上投下悲怆的影子呢?这个影子就是生活折射而成的他的诗作的阴柔、凄艳的朦胧美。读者不论是从“知人论世”方面纵观他的一生,还是从他所抒写的无数深情绵邈、凄艳欲绝的抒情诗中,都将从深切的哀感中产生一种悲悯的感情,从而以沉痛而冷静的眼光去分析批判晚唐的社会现实,总结李商隐一生思想、性格乃至创作上的得失。

最后附带说一下本集编选、注释、点评的有关问题。

李商隐现存诗五百九十四首,又《集》外诗十六首,陈尚君《全唐诗补遗》录入四首,零句不计,共诗六百一十四首,但有的诗显为误入,故所选多以正编三卷为据。

本集以《全唐诗》三卷为底本,个别字酌情参校其他版本,不另作校记。

本集分为八辑。首为无题诗;二恋情诗;三为婚情、忆家、寄内及悼亡之诗;四咏物诗;五送别、赠寄诗;六感怀诗;七咏史、怀古诗;八为反映晚唐社会现实及政治斗争之诗。

本集各首均有“简注”及“点评”。简注以征典、达意为准。点评则疏通诠解、短点长评,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拘一格。

李商隐无题诗约近百首:第一类以《无题》为题之诗二十首;第二类以首二字为题如《锦瑟》《碧城》《昨日》等计三十七首;第三类虽有题实亦无题如《春雨》《圣女祠》《银河吹笙》等约四十首。然摘首二字为题之诗,并非全是无题诗,如《井络》《潭州》,均地名,一为咏史言政,一为怀古诗,《龙池》亦咏史,《流莺》《高松》为咏物,《摇落》感怀,《滞雨》乡思,而《东南》《日日》《一片》(一片琼英)立意亦自明,非如《碧城》《春雨》《圣女祠》《银河吹笙》等之朦胧闪烁,似不宜称无题诗。纪晓岚所谓“摘首二字”之无题,其所指当以七律为限。故本集《无题》20首以外之非七律无题诗入选较少。

由于《无题》诗,同一题下有不同体裁,如《无题四首》有七律、五律、七古,故未按诗体为序,而以《无题》、摘首二字为题,虽有题实亦无题三类为先后顺序。每类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排列,时间不明者附后。

无题诗为李商隐对古典诗歌的独特贡献,本集特弁之卷首。自第二至第八辑,则按不同诗体排列,首五绝,次七绝,次五律,次七律,末为五古、七古。各体之间也大致以时间先后为序,写作年代不明者,酌情处理。

各辑之首均取本辑内最有代表性之七言诗一句或五言诗一联为题,以清眉目。

末附李商隐简明年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