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二十四小时之内弹劾美国总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肯尼迪对舍哈本发出最后通牒之后四个小时,国会和苏格拉底俱乐部就已经胜券在握了。

克里斯蒂安·克里离开会议室之后,联邦调查局特别分队的计算机监控小组就交给他一份完整的报告,记录了国会领导人和苏格拉底俱乐部成员的活动。报告中记录了三千个电话以及各种图表和所有的会议记录,证据确凿且充分。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之内,美国的参众两院将弹劾总统。

克里斯蒂安怒火中烧。他把报告放进手提箱,急急忙忙赶往白宫,但是离开之前,他让彼得·克鲁特先将一万名特工暂时调离原岗位,全部派往华盛顿。

就在同时,也就是周三晚些时候,参议院中的铁腕人物、议员托马斯·兰博蒂诺和他的助手伊丽莎白·斯通以及众议院的民主党发言人、议员阿尔弗雷德·金茨,都聚集到兰博蒂诺的办公室。金茨的第一助手萨尔·特洛伊卡也在那里,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因为他的老板是个不得志的白痴,所以他得负责给老板擦屁股。萨尔·特洛伊卡的精明是毫无疑问的,不仅他自己这么认为,而且整个国会山尽人皆知。

在立法委员们的兔子窝里,萨尔·特洛伊卡还是个鼎鼎大名的风流浪子,经常冠冕堂皇地到处拈花惹草。他已经瞄上了参议院的第一助手——大美人伊丽莎白·斯通。但是他得先弄清楚她是否也热衷此道。而且眼下他必须把精力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

特洛伊卡大声朗读着美国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中的相关条款,同时还得删掉一些无关的词句。他读得慢条斯理,用他那完美把握的男高音:“凡当副总统和行政各部长官的多数——”他转头小声跟金茨耳语,“就是内阁,”然后他继续读,语气更重——“或国会依法设立的其他机构成员的多数,向参议院临时议长和众议院议长提交书面声明,声称总统不能够履行总统职务的权力和责任时,副总统应立即作为代理总统,承担总统职务的权力和责任。”

“胡说。”金茨众议员嚷起来,“弹劾总统没有这么简单。”

“是没这么简单。”兰博蒂诺参议员安慰他说,“萨尔,继续读。”

萨尔·特洛伊卡心中愤愤。果然,他老板就是这样,根本不明白宪法,虽然这是国家的根本大法。他真是无可奈何,这见鬼的宪法,金茨永远也弄不懂这些。他只好换成更通俗易懂的词句:“最重要的是,要想弹劾肯尼迪,副总统和内阁先要签署一份议案,证明总统不能履行职务,然后副总统就成为总统了。肯尼迪如果立即进行反诉,说明他没问题,他就又是总统了。然后就轮到国会来作决定,在这个时间差内,肯尼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金茨众议员接道:“这样一来,达克就完了。”

兰博蒂诺参议员说:“大多数内阁成员都会签署那份议案的,我们要等的是副总统——没有她的签名,我们就进行不下去。国会最迟周四晚上十点以前必须开会,及时作出决定,才能阻止达克城被毁掉。要想赢的话,我们一定得获得参众两院三分之二的赞成票。众议院能做到吗?我可以保证参议院没问题。”

“肯定,”金茨众议员说,“我接到了苏格拉底俱乐部的电话,他们会给所有众议员施压。”

特洛伊卡毕恭毕敬地问道:“宪法上说,国会依法设立的其他机构也可以进行弹劾。为什么不绕过内阁和副总统签字的程序,就让国会担当这一机构呢?这样他们就可以即时进行决定了。”

金茨众议员耐心地回答:“萨尔,这样做行不通,不能把这件事情弄得像家族仇杀一样。公众的选票都会投给总统,我们以后也要为此付出代价。记住,肯尼迪十分受人民拥戴——他这种蛊惑民心的政客就是在这一点上比忠于职守的立法委员们占优势。”

兰博蒂诺参议员道:“我们按照程序走,不会有麻烦的。总统对舍哈本的最后通牒太极端了,表明他由于个人的悲剧,思路暂时不够清晰。对此我表示最诚挚的同情与悲痛,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金茨众议员说:“众议院里我的人轮到两年一次的改选了,如果三十天后肯尼迪恢复总统职位,立刻就会把这帮议员全开掉,所以我们得让他翻不了身。”

兰博蒂诺参议员点点头,他也知道六年一届的任期经常让参议员们很紧张。“没错,”他说,“但是记住,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这一点要板上钉钉,然后民主党只要利用这一点拒绝对他提名,就可以让他彻底离开总统职位了。”

特洛伊卡注意到一件事,就是整个会议期间,伊丽莎白·斯通一个字也没说过,但是她的头脑足够自己当老板,用不着护着兰博蒂诺,掩饰他的愚蠢。

所以特洛伊卡说:“请允许我总结一下,如果副总统和内阁多数成员投票同意弹劾总统,他们今天下午就会在议案上签字。总统的个人幕僚仍然会拒绝签字,如果他们签字,肯定是帮了大忙,但是他们不会签的。根据宪法程序,最关键的签名是副总统。传统上,副总统一般都对总统的一切政策表示支持。我们能肯定她一定会签名吗?她会不会犹豫耽搁?时间可是关键。”

金茨大笑起来:“有哪个副总统不想当总统?她这三年里都一直巴望着总统心脏病发作呢。”

伊丽莎白·斯通第一次发言了。“副总统不会那么想的,她对总统绝对忠心,”她冷冰冰地道,“没错,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她会签名的,但一定得是出于正当理由。”

金茨众议员无可奈何地看看她,做了个息事宁人的手势。兰博蒂诺皱起眉头,特洛伊卡虽然面无表情,但是心里很高兴。

特洛伊卡说:“我还是觉得应该绕过所有人,让国会一刀切了。”

金茨众议员从他那把舒服的扶手椅中站起来:“别担心,萨尔,副总统不可能表现出急于把总统撵下台的样子。她会签字的,只是不想被人当成篡位者而已。”“篡位者”这个词经常被众议员们用来指称肯尼迪总统。

兰博蒂诺参议员不怎么看得上特洛伊卡,他不喜欢这个人身上那副见谁都自来熟的样子,也不喜欢他质询他的领导作出的计划。“这个弹劾总统的行动,就算是没有先例,也是完全合法的。”他说,“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并没有明确说明需要怎样的医学证据,但是他决定摧毁达克本身就是证据。”

特洛伊卡还是没能忍住:“您一旦这么干,就算开了先例。只要国会三分之二成员赞同,就可以弹劾任何总统,至少理论上是这样。”他注意到至少他已经引起了伊丽莎白·斯通的关注,这让他很满意,所以他继续道,“我们会成为另一个香蕉共和国,不过是反过来的——立法机构成为独裁者。”

兰博蒂诺参议员干脆地反驳:“根本不是这个概念,立法机构是人民直接选举出来的,它不可能像某一个人一样独裁。”

特洛伊卡不以为然——除非苏格拉底俱乐部没在背后盯着你们,他想。然后他意识到为什么参议员这么生气,因为此人一直自认为是块当总统的好材料,不喜欢有人直说国会可以按意愿随时踢掉总统。

金茨说:“会开到现在也差不多了——我们都有一大堆事要做呢。这确实离真正的民主近了一步。”

两位议员这样的大人物如此直截了当,特洛伊卡对此还是不太习惯,他们怎么能这么毫无顾忌地直奔主题,讨论他们的个人利益呢?他看到伊丽莎白·斯通脸上的表情,并且认识到她此时跟自己的想法一模一样。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得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不过他只是用他特有的真诚而卑微的语调道:“是否有这种可能,总统宣布国会擅自否决了他们不赞同的行政命令,因此他也不同意国会的选举结果?也许他根本不会在国会开会前发表全国电视讲话呢?既然肯尼迪的幕僚拒绝在议案上签字,就说明总统状况良好,这难道不正是令民众振奋的消息吗?而且还会有很多麻烦,特别是如果总统被弹劾之后,人质仍然被杀,那怎么办?这会对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吧。”

参议员和众议员似乎对他这番分析都没有什么感触,金茨拍拍他的肩膀:“萨尔,这一切我们都已安排妥当,你只要保证能搞定所有文件就行了。”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伊丽莎白·斯通拿起听筒。她听了一会儿,道:“参议员,是副总统。”

下定决心之前,副总统海伦·杜·普雷决定先去跑步,这是她的日常锻炼。

作为美国第一位女性副总统,五十五岁的她按照任何标准来看,都是一位智慧过人的女人。二十多岁时,她是助理地方检察官,因为怀孕准备做妈妈,她成了健康食品的坚定拥趸。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她现在还很漂亮。此外,从结婚以前的十几岁起,她就坚持跑步了。当年她的男朋友带着她踏上跑道,每天跑五英里,而且不是慢跑。他曾经引用过一段拉丁语“Mens sana in corpore sano”,并为她翻译出来——“身体健康,头脑才健康”。他翻译时透着股自以为是,并暴露了他对这段话肤浅、浮于表面的理解。这导致了他们的分手——殊不知,多少健康的头脑正是被过于健壮的身体带进了坟墓。

但是饮食习惯对她来说和坚持锻炼同样重要,健康饮食可以分解她体内的毒素,在提供高能量的同时还能让她保持身材。她的政治对手们总是开玩笑说她没有味蕾,但这并非事实。她喜欢粉嫩的桃子、成熟的香梨和新鲜蔬菜的扑鼻香气。即便在人生极不如意,大部分人都丧失意志的时候,她仍然能吃掉一整罐巧克力饼干。

她爱上健康食品完全是机缘巧合。早年她做地区检察官时,曾经起诉一位减肥食谱作家,因为他的书中涉及虚假有害的信息。为了准备这个案子,她对这方面的知识进行了深入的研究,阅读了营养学领域几乎所有的资料,因为要发现什么是错的,你必须先知道什么是对的。她最后给作家定了罪,让他赔了一大笔钱。不过与此同时,她感觉自己也从他身上获益良多。

即便当上了美国副总统,海伦·杜·普雷也保持着简单的饮食,而且每天坚持跑至少五英里——周末十英里。今天可能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天,一份弹劾总统的议案等着她签名,她决定还是先去跑步,好让头脑清醒清醒。

保护她的特工可是被折腾得不轻。一开始,她的贴身安保队长想着她晨跑的习惯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他的手下都是壮汉。但是副总统杜·普雷总是在清晨的小树林间跑步,保镖们很难跟着;而且,她每周末的十英里跑总是把贴身保镖远远甩在后面。安保队长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五十来岁了,竟然能跑得这么快,这么远。

副总统不希望自己跑步的习惯被打破,无论如何,这已经成为她生活中一件神圣的事。六年前,她的丈夫去世。从此,她就对美食、美酒和**失去了一切兴趣,生命中所有温暖甜蜜的时刻都离她远去。跑步,则成为她唯一的乐趣。

她跑得越来越长,并且摒弃了任何再婚的念头。她已经在政治舞台上爬得太高了,再婚如同踏入雷区——谁知道那个男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说不定就是个陷阱,等着把她拖下水。她有两个女儿,而且社交繁忙,这就够了。再说,她还有很多朋友,男女都有。

她赢得了这个国家女权主义团体的支持,靠的不是政治空话和花言巧语,而是她的聪明稳重和高尚人品。她与反堕胎者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辩论时,她指出男人不必承担任何个人风险,却反过来要立法规定女人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身体。这令那些男权主义者无可辩驳,一败涂地。她赢得了这场战斗,一步步走上权力的高位。

她这辈子一直不相信所谓“男女都一样”之类的理论,反而津津乐道于两性的不同之处。这种区别在道德意识上很重要,就像变奏曲对于音乐的价值,就像各种形态的化身对于众神的价值。啊,没错,男女有别。从她的政治事业中,从她做区检察官的经历中,她明白了一点: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上,女人比男人要强。她有数据可以证明这一点。男性谋杀、抢银行、作伪证的罪犯更多,而且出卖朋友、背叛爱人的比例更高。男性政府官员更加腐败,男性基督徒更加残忍,男性情人更加自私,在各个领域他们行使权力的时候都更加心狠手辣。男性更有可能利用战争来毁灭世界,因为他们远远比女人要惧怕死亡。不过,撇开这一切想法不谈,她从来没有和男人争吵过。

这个周三清晨,海伦·杜·普雷让司机把她的车停在华盛顿城郊的小树林间,开始晨跑,为了她办公桌上那份决定命运的议案而跑。特工在她周围散开,前面一个,后面一个,两侧各一个,都距离她至少二十步远。曾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整他们,看着他们为了跟上她而大汗淋漓。不管怎么说,她穿的是轻便的运动服,而他们则西服革履,还要随身携带枪支子弹和通信设备。他们那段时间过得苦不堪言,最后,贴身保卫队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从一些小学院中招聘了长跑冠军做保镖,这才让杜·普雷稍稍收敛了一点。

她在政坛上爬得越高,起来晨跑的时间就越早。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两个女儿中有一个跟着她一起跑,两人的照片还堂而皇之地上了媒体。两头都划算。

为了副总统这个高位,海伦·杜·普雷克服了很多困难。首先当然是她的性别——女人;其次,另一个不那么明显的劣势是她的美貌。美貌往往会引起男女共同的敌意,她用智慧、谦逊和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战胜了这种敌意。她也不乏精明狡猾。美国政界有个约定俗成的原则,就是选民们更喜欢英俊的男性和丑陋的女性候选人。所以,海伦·杜·普雷就改变自己魅惑丽人的形象,变身冷峻英武的圣女贞德。她把浅金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保持平板瘦削的身材,常穿定制西装以隐藏胸部线条。饰品方面,她只戴一条珍珠项链,手指上只有一枚金婚戒。唯一凸显她女性特质的只有一条围巾,一件褶边衬衣,有时候再加上一副手套。她在公众面前塑造了一副冷面女强人的形象,只有在微笑或大笑的时候,她的女性魅力才如同闪电一般瞬间闪亮起来。她具有女性的魅力,却从不轻佻;她很强悍,却完全不像男人。简而言之,她树立了美国第一位女性总统的标准形象,只要她签署书桌上的文件,这个位置就非她莫属了。

此刻,她的晨跑已经进入到最后一程。从树林中出来,跑到马路上,另外一辆车已经等在那里。几个贴身保镖都聚到她身边,保护她跑向副总统办公楼。她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工作服”——裁剪合身的裙子和短外衣,然后走向办公室——走向正等待她签字的议案。

真奇怪,她想。她一辈子都在努力避免陷入单调的生活之中,养育两个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名神采奕奕的律师;当她在政界驰骋的时候,婚姻生活也幸福甜蜜;她曾经是一家大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然后当上了女众议员,再然后是参议员,但与此同时,她也一直都是慈爱而尽职的母亲。她一直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无可挑剔,最终竟然就是为了这个结局,做另一种形式的家庭主妇——美国副总统。

作为副总统,她要帮助政治上的“丈夫”,即美国总统,替他收拾打理,并完成他布置的各种琐碎杂活。她得接见小国首脑,加入一些有名无实的组织,听下属装模作样的简报。她给出一些建议时,大家都彬彬有礼地接受,但是并不当真。她不得不鹦鹉学舌一般重复“政治丈夫”的观点,支持他的政策。

她真心钦佩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也很感激他在选票上题名自己为副总统,但是她与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不同的见解。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作为一个已婚女人,她成功摆脱了不平等的伴侣地位;现在她已经得到美国女性所能达到的最高政治职位,但是政策却使得她再次成为自己“政治丈夫”的附庸。

可是,今天她可以做一个“政治寡妇”了,而且她当然不能埋怨自己的“保单”,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制。毕竟,这是一场不尽如人意的“婚姻”。弗朗西斯·肯尼迪行动得太快,太咄咄逼人。海伦·杜·普雷已经开始憧憬着他的“死亡”,很多怨妇就是这样做的。

只要签了这份议案,总统职位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她可以取代他。作为一个只是附属品的女人,这简直令她心花怒放。

她知道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并不为自己的愿望而感到羞愧,但是令她多少有些罪恶感的是,没有她的推动,这一切不可能成为现实。当谣言四起,说肯尼迪不会竞选连任的时候,她曾经警告过自己圈子里人不要乱说,肯尼迪后来还特别感谢她。眼下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现在她得理清思路。大部分内阁成员、国务卿、国防部长、财政部长和其他各部门首脑都已经在请愿议案上签了名。中情局长没有签,那个狡猾、不择手段的混蛋泰佩;当然,还有克里斯蒂安·克里也没有签,这个人她一向讨厌。但她还是要靠自己的判断和良心来作决定,她要为国家利益考虑,而不是考虑自己的政治野心。

她能签吗?为了自尊而发起一场个人的叛变?但是个人行为都是外在因素,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事实。

跟克里斯蒂安·克里和其他很多人一样,她也注意到了肯尼迪当选总统之前,夫人去世这一悲剧给他本人带来的变化。他失去了活力。海伦·杜·普雷和其他人都知道,要履行总统职责,就必须和立法机关达成一致,并以此为指导。你必须讨好、哄骗,有时候还得来点刺激。你得侧翼包抄,点滴渗透并且引诱拉拢行政部门。你得牢牢掌控内阁,还要让自己的幕僚高官都为你冲锋陷阵,出谋划策。你还得学会讨价还价,论功行赏,有时候也要使出几招撒手锏。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你得让所有人都说,“为了国家利益和我的个人利益,做得对。”

肯尼迪就没有做到这些,这是他的一个缺点。而且,他的行事理念大大超前了他的时代。他的幕僚早应该知道得更清楚,像肯尼迪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也早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但是她从肯尼迪的行动中感觉到一种道德意义上的绝望,他孤注一掷,打赌邪不压正。

她并非沉溺于女人那老套的多愁善感中,但是她相信,而且希望,肯尼迪夫人的去世才是他施政原则发生偏移的根源。但是像肯尼迪这么出类拔萃的人会不会仅仅因为个人悲剧就崩溃呢?答案是——会。

她自己天生就是搞政治的,但是她经常觉得肯尼迪就没有这种气魄。他更像是一个学者、科学家或者教师。他太过于理想主义,他这个人,就算用最好的词来形容,也就是“天真”。是的,他太容易相信别人。

国会的参众两院对他的行政部门发动了毫不留情的战争,而且往往能赢。不过,这种事绝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现在她从桌子上拿起那份议案,仔细地分析起来。报告中说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由于暂时的精神崩溃而不能行使总统的职责,起因是他的女儿被杀。现在这一悲剧已经影响了他的判断力,因此他才会作出如此荒谬的决定,摧毁达克城,甚至还威胁要毁灭一个主权国家。这样的决定已经失了分寸,这样做等于开了个危险的先例,令世界舆论站在美国的对立面。

但是报告中还有肯尼迪的论点,是他在幕僚和内阁成员会议上提出的——刺杀天主教皇和杀死美国总统之女都是一桩国际大阴谋的一部分。现下还有很多人质被困,这起阴谋可能会拖拖拉拉延续数周甚至数月,到时美国将不得不释放教皇刺客,这会是对全世界最强势的超级大国,对民主制度的先驱者,当然,也是对民主资本主义的巨大侮辱。

因此,谁又能说总统提出的严苛要求不是正确的回应呢?当然,如果肯尼迪不是虚张声势的话,他的措施应该会成功,到时候舍哈本苏丹就得跪地求饶。那么真正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要点一:肯尼迪在没有和内阁、他的幕僚以及国会领导人进行磋商的情况下就作出了决定。这是很严重的,是个危险信号,好比黑帮老大在搞家族仇杀。

他明知道大家都会反对自己,但他坚信自己是对的。时间有限,这次弗朗西斯·肯尼迪要展示自己的决断力,这是他早在做总统之前就已经拥有的特质。

要点二:他的行动并没有超出最高长官的权限范围。他的决定也是合法的。弹劾肯尼迪的议案并没有获得任何一位幕僚的签字,他们可是和总统最亲近的人。因此,指控他不健康,精神不稳定,是根据他的行动命令而形成的观点。因此,要求弹劾的议案是非法的,等于绕过了政府行政部门作决定。国会不认同总统的决定,便企图通过开除他的方式来改变决定,当然是违反宪法的行为。

上述这些都是道德和法律问题。现在她还要决定怎样做才是对她自己最有利的,对于政治家来说,这样的考虑十分合理。

她知道这其中的程序。内阁成员已经签字,现在如果她也签字,就会成为美国总统了;然后等肯尼迪签署他的抗诉,她就又成了副总统;然后国会就要开会,倘若三分之二议员投票同意弹劾肯尼迪,她就至少要在美国总统的位子上坐足三十天,直到危机解除。

还有个额外因素:她将成为美国第一位女性总统,至少一段时间内是的。或许还会延续到肯尼迪的任期结束,到明年一月底。但是她不应该抱有任何幻想,这届任期结束之后,她根本不可能获得提名。

她获得总统职位的途径或许会被某些人认为是一种背叛行为——总统被一个女人出卖了。文明史的记载中,红颜祸水的形象已经太多了,所有的故事传说里,男人都是绝对不能信赖女人的。她将被看作是个“不忠”的女人,这可是男人眼里不可原谅的天大恶行。她同样背叛了肯尼迪家族在美国的荣耀,她得背负“叛将莫德雷德”5的恶名。

她猛然醒悟,忍不住微微一笑,自己正处在一种“稳赢”的局面下,只要拒绝签名就可以。

国会的议案并不会被否决。

如果没有她的签名,国会可能会在不合法的情况下弹劾肯尼迪,而宪法规定,那样她就能接替总统职务。但是同时她也能够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果一个月以后,弗朗西斯·肯尼迪重回岗位,她依然可以得到他的支持,得到肯尼迪权力集团提名支持自己。至于国会,不管她怎么做,他们都是她的敌人。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和他们站在一起,做政治上的**妇耶洗别、妖妇黛利拉6呢?

当下的形势在她眼前越来越明朗了。如果她签了议案,选民们将永远不会原谅她,政治家们也会无比藐视她。然后,就算她真的继任总统,也很难再赢得他们的尊重。她想,他们可能会指责她月经期间能力不足,那些男人针对她的刻薄言辞很快就会让她成为全国的谈资笑料。

她拿定主意,不签署议案,这样就显得她并不是个利欲熏心的人,对总统更是忠心耿耿。

她提笔撰写了一份声明,并交给行政助理。在声明中,她只是简单写到,签名会有违她的良知,因为这样能帮她自己获得更大权力。因此,她将在这场冲突中保持中立。不过即便这样几句话,也可能带来风险。她把纸揉成一团。她决定干脆简单地拒绝签名,让国会自己看着办。她给兰博蒂诺参议员打了个电话,然后她打算给其他参议员也打电话阐释她的立场。但是,决不留下任何白纸黑字的东西。

大卫·贾特尼“刺杀”了肯尼迪的纸板人像之后,就被杨百翰大学开除了。贾特尼没有回家见父母,他的父母都是十分严厉的摩门教徒,所以他知道回家之后的命运,他以前吃过苦头。他的父母经营连锁干洗店,父亲坚信,培养孩子要从最底层的劳动开始,所以让他搬运成捆成捆满是汗渍的上衣、裤子、裙子和男式西装外套,加在一起仿佛有一吨重。那些毛料和棉质的衣服浸透了人身体热烘烘的气味,碰一下都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也受够了自己的父母。他们都勤劳善良,喜欢朋友,热爱自己打拼出来的事业,也喜欢摩门教堂中那种兄弟般的氛围。但对他来说,父母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两个人。

他的父母生活幸福,这也让他很不愉快。小的时候,父母很疼爱他;但是长大以后,他变得非常难管,父母甚至开玩笑是否当年在医院里抱错了婴儿。他们在他成长的每个阶段都录制了家庭录像:婴儿时的他在地上爬;假日里,还是幼童的他围着房间蹒跚学步;小男孩时他第一次留校;他从文法学校毕业;他获得高中英语作文奖;和父亲一起钓鱼;和舅舅一起打猎;等等。

十五岁以后,他拒绝再被摆布着照相。他对胶片记录下的生活里那种单调琐碎感到恐怖,自己仿佛像一只昆虫,过着由程序控制好的永远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决心永远都不要过父母那样的生活,却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本身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单调。

不过在长相身材方面,他跟父母倒是相差甚远。他们高个,金发,中年之后有些发福,而大卫却是深色皮肤,瘦长而结实。父母会拿他们外表的差异开玩笑,同时又说他长大以后,就会更像他们了,结果这让他内心充满恐惧。到了十五岁,他就对他们显出一副冷冰冰的态度,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对他的爱虽然一如往日,但当他离家去了杨百翰大学,他们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长相英俊,头发乌黑发亮。他的五官是典型的美国人,挺直的鼻梁,大嘴巴但并不厚重,下巴前突但并不吓人。如果你刚刚认识他不久,会觉得他比较活泼,因为他说话时会频繁地做手势。但是有时候,他也会变得无精打采,整个人都毫无生气,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在大学里,他因为聪明活泼而很招同学们的注意,但是跟同学们在一起时,他又有些特别,对别人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有时候言行举止非常伤人。

实际情况是,大卫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名成为英雄,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么与众不同。

遇到女生时,他的反应是自信中带一点害羞,因此一开始很容易受到女生的青睐。她们发现他很有意思,便和他谈一段恋爱,但是所有的爱情故事都不长久。他总是推三阻四,拒人千里之外。最初几个星期,他还精力充沛,幽默感十足,但接着他就我行我素了。即便是**的时候,他也完全不能投入,好像不想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一样。在爱情领域,他最大的失败就是他坚决不肯对恋人表示倾慕之情,即便在追求阶段都不肯。当他尽最大努力深爱上某个女孩时,就变得像个男仆,总要求获得一笔慷慨的小费。

他一直对政治和社会秩序很感兴趣。跟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藐视任何形式的权威。通过学习历史,他了解到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是不间断的战争,有权有势的精英阶层和无依无靠的底层大众不断打来打去。他渴望出名,那样就可以进入权力阶层。

他被选为杨百翰大学一年一度暗杀游戏的猎人首领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正因为他计划巧妙,他们才获得胜利,就连那个酷似肯尼迪的模拟像,也是他指导制作的。

射中那个模拟像,并且开过庆功宴之后,大卫·贾特尼对学生生活感到一种倦怠,应该是开创一番事业的时候了。他一直有写诗的习惯,并且记日记,他觉得这样可以表现自己的聪明智慧。他记日记的时候总是考虑到子孙后代,因为他确信自己肯定会出名,所以这么做也谈不上什么自负。他的日记中写道:“我要退学,他们能教的,我都已经学到了。明天我要开车去加利福尼亚,看看能否在电影圈里混出个名堂。”

大卫·贾特尼到达洛杉矶的时候,一个人都不认识。这样最适合他了,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现在也没什么责任负担,就可以专注地思考,弄懂这个世界。第一个晚上,他睡在一家很小的汽车旅馆,后来又在圣莫尼卡找了一所单间公寓,比他预计的要便宜。这所公寓是一位发福的女士好心介绍给他的,当时他在一家咖啡店享用到达加州后的第一顿早餐。大卫吃得很省——一杯橘汁,一片吐司,还有咖啡——而这位女士刚好就是女招待,她注意到他正在研究《洛杉矶时报》上的租房专栏,就问他是否在找住的地方,他说是的。她在纸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他那所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但是租金非常合理,因为圣莫尼卡的居民和房地产商进行了长期的斗争,那里的租金控制法也很严格。此外,圣莫尼卡很漂亮,他们距离威尼斯海滩和宽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那儿是个好地方。

大卫一开始还不太相信,这个陌生人怎么会如此关心自己?她像母亲一样慈祥,但是浑身仍散发出某种性感。她当然很老了——至少得有四十岁。不过她似乎对自己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他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她愉快地跟他说再见。他后来慢慢知道,加州人平常就是这样。终年的阳光似乎温热了他们的心。对,热心,就是这个词。帮他一个忙,她又不会损失什么。

大卫是驾驶着上大学时父母给他的汽车,一路从犹他州开过来的。车里装着他的全部家当,除了一把吉他留在了犹他州,他曾经还想要学吉他来着。这些东西中最重要的是一台便携式打字机,他一直用它来写日记、诗歌以及短篇和长篇小说。既然现在到了加利福尼亚,他准备试着动笔写第一个剧本。

一切都轻松就绪。他租到了那间公寓,地方很小,有淋浴,但是没有浴缸。房间里有一扇窗户,挂着褶皱窗帘,墙上还有几幅名画的临摹作品,看起来就像个袖珍娃娃屋。公寓就在蒙大拿大道后面,夹在一排二层小楼中,他甚至可以把车停在小巷里。真是太幸运了。

接下来半个月,他都在威尼斯海滩和宽街附近转悠,或者开车到马里布市区,看看富豪和名流是如何生活的。他趴在将高级住宅区和公共海滩分割开来的钢质护栏上,向里面张望。这里有长长一排滨海豪宅,一直向北延伸。每一栋豪宅都至少要三百万美元,但是它们看起来和乡下土里土气的普通房子也没多大差别,而犹他州那些乡下房子不超过两万美元就可以买下。不过这些豪宅坐拥沙滩和碧海蓝天,背倚群山,就在太平洋海岸线公路的对面。总有一天,他也要坐在其中一座豪宅的阳台上,凝视远处的太平洋。

夜间,在他那间袖珍公寓里,时常久久地沉溺于自己的美梦之中,想象着将来自己有钱有势以后会干些什么。他躺在**彻夜不眠,脑海里不停编织着各种幻想。那真是一段孤独的时光,而且说来奇怪,他还感到很快乐。

他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的新地址。他父亲于是给了他一个自己发小的电话号码,现在此人是某电影厂的制片人,名字叫迪恩·豪肯。大卫等了一周,最后终于打了这个电话,接电话的是秘书,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告诉他豪肯先生现在不在。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他让人给耍了。突然一股怒气涌上来,他愤愤地想,父亲真是个蠢货。但当秘书问起的时候,他还是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她。一个小时后,他正躺在公寓的两用沙发上生闷气,电话铃突然响了,是迪恩·豪肯的秘书。她问他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是否有空,可以到办公室里和豪肯先生见面。他说有空,然后她说自己会把通行证留在门房处,那样他就可以直接开车进入电影厂厂区。

挂上电话后,大卫吃惊地发现心中竟然充满感激之情。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对一个学生仔施以友情,不过他接着又为自己这种自轻自贱的感激而羞愧。没错,那个人是电影圈的大佬;没错,他的时间很宝贵——但是上午十一点是什么意思?说明自己不会被邀请共进午餐。这次短暂的见面不过是出于礼貌意思意思罢了,这样大佬心里就不会有愧疚之情,他在犹他州的亲戚也不会说他摆谱了。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冷冰冰的客套而已。

但是第二天的情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迪恩·豪肯的办公室在电影摄制区一长溜建筑中间,非常显眼。宽敞的等候室里,四壁挂满了老电影的海报,房间里还有一位接待员。后面还有两间办公室和两个秘书,然后是一间更大、更加富丽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装潢典雅,有舒适的扶手椅、沙发和小地毯,墙上挂的都是画幅原作,房间里还配有吧台和一台大冰箱。房间一角是一张真皮台面的办公桌。办公桌上方的墙壁上有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是迪恩·豪肯和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总统在握手。一张咖啡桌上散放着几本杂志和装订好的剧本,办公室空无一人。

秘书带他进来:“豪肯先生十分钟后就来,要我给您拿点饮料或者咖啡吗?”

大卫礼貌地拒绝了。他看得出年轻的秘书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所以他故意没掩饰自己的“西部牛仔”口音。他知道自己给她的印象不错。女人刚认识他时都很喜欢他,可等到认识的时间久了,她们就对他失去了兴趣,他想。不过,也许其实是因为当他对她们了解得越多,自己先越来越不喜欢她们。

他一直等了十五分钟,迪恩·豪肯才从一扇难以发现的后门进了办公室。有生以来,大卫第一次真正被震撼了。这个人看上去正是那种功成名就、有权有势的人。他紧紧握住大卫的手,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自信和友爱的气度。

迪恩·豪肯身材高大,令大卫开始痛恨自己的矮小。豪肯身高至少六英尺两英寸,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其实他应该和大卫的父亲差不多年纪,也就是五十五岁左右。他穿着休闲,但是里面的白衬衫是贾特尼见过最洁白的。他的外套是亚麻之类的材质,和他的身材非常相称,他的裤子也是亚麻的,米黄色。豪肯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皱纹,阳光将他的脸庞染成古铜色。

豪肯不仅看着年轻,而且举止优雅。他很有分寸地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犹他州的群山、摩门教徒的生活、乡村的宁静与和平、安静的城市与城中的教堂。他还回忆起自己曾向大卫的母亲求过婚。

“你母亲以前是我的女朋友,”迪恩·豪肯说,“是你父亲把她从我手里给偷走了。不过这样的结果最好,有情人终成眷属,过上了幸福生活。”大卫一边听他说,一边想,是的,的确如此,他的父母非常恩爱,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拥有了完美的爱,所以就把自己给忽略了。冬日漫长,他们每个夜晚都依偎在卧室的大**温暖对方,而自己却只能看电视。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大卫看着迪恩·豪肯侃侃而谈的样子,注意到他那经过精心保养的、过分紧致的皮肤。他的下巴紧实,一点也没有自己父亲下巴上的那种赘肉。大卫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对自己这么好。

“离开犹他以后,我已经找过四个老婆,”豪肯说,“如果当年能和你妈妈在一起,我应该更幸福。”大卫仔细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很多人都有的妄尊自大——大卫以为他会暗示,如果母亲当初和他迪恩·豪肯这个人生大赢家在一起了,现在也会过得更幸福。但是大卫一无所获,这个人外表上虽然有加州的光鲜,内心却仍然是个乡下小子。

贾特尼礼貌地听着他说话,听到笑话也开怀大笑。他一直称呼迪恩·豪肯为“先生”,直到迪恩让他称呼自己为“豪克”,但是接下来他就再也没有喊过豪肯的名字。豪肯聊了一个小时,看了眼手表,突然说道:“能够见到同乡真好,不过我估计你不是来跟我聊犹他州的吧。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个作家,”大卫说,“就是写些东西,写过一部小说,让我扔掉了,还有几部剧本,我还在学习。”其实他从未写过小说。

豪肯点点头,对他的谦虚表示赞许:“你的付出应该有相应的回报,现在我能帮你一点忙。我帮你在电影厂的读者部找个职位,你要阅读剧本,然后写个摘要,并进行评论。每个剧本写半张纸就行。我当年也是这么开始的。你会练着和人交往,并且了解一些基本知识。关键是,虽然没什么人在意那些报告,你还是要尽全力写好,这是一个重要的起步。现在我来安排这一切,过两天,我的一个秘书就会跟你联系。再过不了几天,我们一起吃个晚饭。问你父母好。”然后豪肯把大卫送到门口。他们是不会一起吃午饭的,大卫想,所谓共进晚餐的许诺也就遥遥无期了。不过至少他得到了一份工作,一条腿已经踏入电影圈大门了,等到他写好剧本,一切都将改变。

副总统海伦·杜·普雷拒绝在议案上签名的消息对金茨众议员和兰博蒂诺参议员来说是个沉重打击。只有女人才会这么拧巴,对政治的必要性茫然无知,没脑子,根本不懂得抓住机会成为美国总统。但是没有她,他们也一样干事。他们把所有的可能性又捋了一遍——非干不可。萨尔·特洛伊卡原来的考虑是对的,所有前期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国会必须自己任命自己,来从头作决定。但是兰博蒂诺和金茨还在努力想办法,让国会的态度看起来是不偏不倚的。他们根本没注意此时萨尔·特洛伊卡已经被伊丽莎白·斯通迷住了。

“绝对不搞三十岁以上的女人”一直是萨尔·特洛伊卡的原则,但是为了兰博蒂诺参议员的这名助理,他第一次开始考虑是否需要破个例。她身材修长,婀娜动人,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回答别人问题时面带笑容。很明显,她非常聪明,又懂得保守秘密。但真正让他爱上她的原因是,当他们知道副总统海伦·杜·普雷拒绝签署议案之后,她朝着萨尔微微一笑,表明她承认他的未卜先知——只有他曾经提出过正确的解决办法。

特洛伊卡坚持自己的原则其实有很多理由。第一,女人并不像男人那么喜欢上床,她们更容易受到不同形式的伤害。但是三十岁以前,她们更鲜嫩,也更愚蠢。到了三十岁以后,她们看人的目光开始充满怀疑,她们变得诡计多端,开始觉得男人的好日子来得太容易,不仅生理上有优势,而且在社会上也更有发言权。你永远也不知道搞到手的到底是一个轻易可以甩掉的笨蛋,还是一个要负责到底的烫手山芋。但是伊丽莎白·斯通端庄的外表下潜伏着强烈的欲望,尽管她和别的那些女人一样看上去纯洁柔弱。而且,她的权力也比自己大,所以他不必担心她会咋咋呼呼的。她肯定将近四十岁了,不过无所谓。

与金茨众议员商量对策时,参议院兰博蒂诺注意到了特洛伊卡对自己的女助手有意思。这对他倒是没什么影响,兰博蒂诺是国会议员中比较有道德修养的一个。他从不拈花惹草,和妻子结婚已经三十年了,四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他的财务状况也很清白,所有的财富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在政治上,他已经做到了美国政客所能做到的清廉。不仅如此,他是发自内心地关心这个国家和人民。的确,他也很有雄心壮志,但这正是政治生活的关键所在。他的美德并没有让他对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副总统拒绝签名令金茨众议员大吃一惊,但是参议员并没有对此感到惊异。他一直都认为副总统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并希望她能一切都好。这里有个特别的原因,就是他相信女人都没有长期的政治人脉或经济赞助来帮她们在总统竞选中获胜。在接下来的提名中,她会成为最容易被攻击的那个对手。

“我们得加快速度。”兰博蒂诺参议员说,“国会必须指定一个机构,或者由它本身来宣布总统不能胜任工作。”

“甄选十名参议员成立一个蓝带小组,怎么样?”金茨众议员说着,暗暗咧嘴一笑。

兰博蒂诺参议员一下子就被惹毛了:“那还不如弄五十个脑袋长在屁股上的众议院代表,成立个委员会怎么样?”

金茨用安抚的语气说:“参议员,我有个很不错的惊喜给你。我想我可以搞定总统的一名幕僚,让他在弹劾议案上签名。”

那倒真是帮了大忙,特洛伊卡想。不过会是哪一个呢?克里不可能,戴兹也不行。看来要么是奥德布拉德·格雷或者国安局的那家伙,威克斯。不行,他又想,威克斯在舍哈本呢。

兰博蒂诺简单地说道:“我们今天要完成一项痛苦的任务,一项历史性的任务,我们最好现在就着手进行。”

兰博蒂诺竟然没有问一下那位幕僚的名字,特洛伊卡很惊异,然后意识到参议员其实根本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我将与你共进退。”说着,金茨与参议员郑重握手,表示彼此订立了不可打破的盟约。

作为一名优秀的众议院发言人,阿尔伯特·金茨就是因为他的言出必行而赢得美誉,报纸上也经常登载这方面的文章。金茨式握手比任何约束性的法律文件都更有说服力。金茨个子不高,身材圆胖,鼻头红润,脑袋上顶着一头白发,就像是暴风雪之后的圣诞树,典型的酒鬼银行贪污犯的卡通形象。但他实际上是国会中最有政治信誉的人。如果他已经允诺从深不见底的预算中拨出一大笔钱,那么这笔钱就一定会到位;如果另一个众议员想要阻止一项议案,而金茨刚好欠他一个政治人情,那么这项议案就一定通不过;如果哪位议员用报酬作为交换,希望通过一项个人议案,那么这事就算成交了。的确,他经常给媒体透露一些秘密信息,但是正因为如此,报纸才会登载那么多文章来赞颂他那著名的“成交”式握手。

这个下午,金茨不得不再一次使出他的招牌动作,保证众议院会投票赞成弹劾肯尼迪总统的议案。他要打上几百通电话,许下几十个承诺才能确保三分之二的赞成票。这并不是说众议院不愿意投赞成票,但毕竟这票也不是白投的。而且,这一切行动都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

萨尔·特洛伊卡穿过自己的议员办公室套房,脑子里安排着所有要他来打的电话以及要他准备的文件。他知道自己正在参与一项历史性任务,他还知道万一事情出了任何差错,他的事业就全完蛋了。让他惊奇的是,像金茨和兰博蒂诺这样他原本有些看不上的人,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勇气站在战斗的最前线。他们准备指定众议院自身为合法机构来弹劾美国总统,这是利用了宪法的模糊地带,是非常危险的一步棋。

他穿行在一片绿森森的微光中,那是办公室里正在工作的十几台电脑发出的。感谢上帝现在有了计算机,要是放在以前,这些工作到底怎么才能完成?经过一个计算机操作员身边时,他公事公办地碰了碰她的肩膀,免得被人错当成性骚扰:“别安排约会了——我们得忙一个通宵。”

《纽约时报杂志》刚刚登载了一篇文章,论述国会山的性别传统,参众两院的议员以及他们手下的工作人员都被计算在内。文章指出,在一百名现任参议员和四百三十五名众议员,以及他们手下庞大的员工队伍,共计几千人中,超过一半为女性。

文章暗示,这些人之间时常发生多起性行为。按照文章的说法,由于每天的工作时间较长,加上政治时限造成的工作压力,员工们几乎没有什么社交生活,因此,他们必然要在工作中寻求一点娱乐活动。文章特别指出,众议院办公室和参议院办公套房中都配有长沙发椅。文中还解释说,在政府机关中,有特设的医务所和医生,专门对人们的性病进行谨慎治疗。当然,医疗记录是保密的,但是文章作者宣称,他曾有机会偷窥过一眼,发现这些人群中性病的传染比例比国家的平均值还要高。作者把这一现象归咎于狭隘排外的社会环境而非**行为。然后作者提出质疑,这种通奸现象是否会影响国会山的立法质量,作者特别用“兔子窝”这个词来指代国会山。

萨尔·特洛伊卡觉得这篇文章说的就是自己的生活。他一周平均工作六天,每天十六个小时,周日还要随时听候电话调遣。难道他不应该像其他公民那样有权享受正常的**吗?该死的,他根本没时间参加派对,没时间追求女人,也没时间去维系一段稳定的关系。所有一切都得在这里解决,就在无数的房间和走廊里,在计算机朦胧的绿光中,在讨厌的电话铃声中。只需要几分钟的闲聊,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或者只要一起共事过,两个人就能互相看对眼。那个该死的杂志作者,他自己可以参加各种出版人派对,带人到外面慢悠悠地享用午餐,悠闲自在地和记者同事们聊天,还可以去找妓女,而不用担心会被报纸一五一十地抖出所有细节。

特洛伊卡来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然后走进盥洗室。坐在马桶上,他长舒了一口气,拿笔把他要做的事情划拉出来。他洗洗手,像杂耍一样抛接了几下笔记本和钢笔,上面有金色的电脑线刻出来的国会徽标,感觉好多了——弹劾总统的压力让他胃里很不舒服。他走到小型酒水推车跟前,从微型冰箱中拿出冰块,给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他想起了伊丽莎白·斯通,他敢肯定她和她的参议员老板之间没有暧昧关系。她很机灵,比自己机灵,而且嘴巴很严。

办公室的门开了,刚才被他拍过肩膀的女孩走进来,怀里抱着一摞计算机打印出来的文件。萨尔坐在办公桌前,开始浏览这些文件,她则站在他旁边。他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这种热量来自于她长时间坐在计算机前的工作。

这个女孩当初申请这份工作的时候,特洛伊卡曾经面试过她。他经常说,如果办公室里的这些女孩能够一直保持她们面试那天的样子,他就能让她们都上《花花公子》杂志;如果她们还能保持娴静甜美,他就娶她们为妻。这个女孩的名字叫珍内特·温格尔,着实是个美人。他第一天见到她,脑海里就闪过但丁的一句诗:“女神到来,将我心征服。”他当然不会让这样的不幸发生,但这个姑娘也就第一天那么漂亮,后来再也没有美过。她的头发仍然是浅色的,但不再金黄;她的双眼还是那样湛蓝迷人,上面却架了一副眼镜,化妆也没有第一天那么精致,因此美貌打了个折扣;她的嘴唇也没那么红了,身材也不像第一天那样丰满性感。不过这很自然,因为她工作很勤奋,而且为了干活更方便,穿着也变得宽松舒适。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有个不错的发现:她已经不是斜眼了。

珍内特·温格尔,多美的名字。她俯身靠向他的肩膀,给他说明打印文件上的具体内容。他感觉到她稍稍挪了挪步子,这样就不再是站在他身后,而是在他身边。她那浅金色的头发轻轻拂着他的脸颊,丝滑,温暖,有一股揉碎的花香。

“你的香水味儿真好闻。”萨尔·特洛伊卡说。她那肉体的温热一下子将他包围,令他几乎浑身战栗。她没动,也没说什么,但是她的头发就像是他脸颊边一台盖格辐射计量仪一般,吸收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充满肉欲的能量。这是一种友好的欲望,就像两个好友陷入同样的困境。他们整晚都要一起整理这些材料,还要应付各路妖魔鬼怪打来的电话,召集紧急会议。他们必须并肩作战。

特洛伊卡左手拿着计算机打印材料,腾出右手伸到她的短裙下,摸了摸她大腿后面。她没有动,两人都专注地盯着那些材料。他的右手安静地放着,在柔滑的皮肤上慢慢灼热起来,这热量如电流一般传递到他的阴囊。他没有意识到,那些文件已经从他的左手掉落到书桌上。她那透着花香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他把身体转向她,两只手都伸到她的裙子下面,就像两只小脚丫一样在她尼龙**下面那片丝滑的天地上游走,一直走向她那片**,走向**下面的嫩肉,感受到那种湿湿的、折磨人的甜蜜。特洛伊卡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一动不动立在空中,身体幻化为一团鹰巢,而珍内特·温格尔则扇动着翅膀,飞进来,栖身在他的大腿上。神奇的是,她正好坐在他的鸡巴上,因为它竟然神秘地冒出了头来。就这样,他们面对面地亲吻着,他把头埋在她蓬乱的发丝中,动情地呻吟着,而珍内特·温格尔一直在狂热地呢喃着同一句话。最后他明白了,她一直在说“锁上门”。特洛伊卡放开湿漉漉的左手,按下了电动按钮,他们就被封闭在这美好短暂的狂喜之中。两人优雅地扑下身去,倒在地板上,她用两条长腿夹住他的脖子,他能看到那修长白皙的大腿。两人完美地同步进入**,特洛伊卡在狂喜中悄声念叨:“啊,天堂,天堂啊。”

又是奇迹一般,两人同时站起身来,面色潮红,眼中都闪动着愉悦的光芒,精神焕发,喜气洋洋,都已经为接下来漫长而胶着的工作做好了准备。特洛伊卡殷勤地将杜松子酒递给她,冰块在酒杯里叮咚作响。她一脸感谢,优雅地用酒湿润了一下她焦渴的嘴巴。特洛伊卡诚挚而感激地说:“实在太棒了。”她深情地拍拍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妙极了。”

片刻后,两人已回到办公桌前,认真地研究着打印文件,琢磨着其中的文字和数字。珍内特是个出色的编辑。萨尔满怀感激,用真正的君子风度喃喃说道:“珍内特,你让我疯狂。等到这次危机一解决,我们就约会吧,怎么样?”

“嗯,”珍内特说着,朝他一笑,笑容热烈而友好,“我爱跟你一起工作。”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