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周二

复活节劫机事件和教皇遇刺事件之后的那个周二早上,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进入白宫的放映厅,观看从舍哈本私带过来的一部中情局影片。

白宫放映厅并不是什么体面地方,几把其貌不扬的绿色扶手椅是少数几位特权人物的专座,其余金属折叠椅属于内阁以下的人。观众包括中情局人员、国务卿、国防部长以及他们各自的团队,还有白宫高层行政人员。

总统走进来,大家都站起身。肯尼迪坐到其中一把绿色椅子上,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站在屏幕旁边,为大家做讲解。

电影开始了。画面中首先出现一辆卡车,停在被劫持飞机的后面。往下搬运给养的工人都戴着遮阳的大檐帽,穿着褐色斜纹裤和褐色短袖棉衬衫。电影中可以看到,离开飞机的工人们听到其中一个人的命令后,就都乖乖地站着,一动不动。耷拉的帽子下面,可以看到那个人就是亚布里尔,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脸,亮闪闪的眼睛,还有唇边浅浅的笑。亚布里尔和其他工人一起爬上给养卡车。

片子放完了,泰佩说:“那辆卡车去了舍哈本苏丹的皇宫。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那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还有舞女助兴。后来,亚布里尔同样坐给养卡车回到飞机上。显而易见,舍哈本苏丹参与策划了这一系列恐怖主义行动。”

黑暗中,突然传来国务卿的声音:“所谓显而易见,只是对我们而言,特工部门一直对此表示怀疑。而且,就算我们能够证明这个事实,也不能对外公布,因为这样会破坏波斯湾地区的政治平衡。我们将被迫采取报复行动,但是这会损害我们的最大利益。”

奥托·格雷喃喃道:“我的上帝。”

克里斯蒂安·克里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尤金·戴兹能够在黑暗中写字——他总是对大家说,这是一个管理天才的明显标志——此时他正在一个本子上做着笔记。

中情局局长继续说道:“我们的情报归结起来就是这些,之后各位还可以得到比较详细的简报。这似乎是由国际恐怖组织‘百人先驱团’——有时候也叫‘暴力基督’——资助的一个核心行动小组。它似乎是负责在几个信奉马克思主义的革命团体之间进行联络的,而这些团体隐藏在不同国家的顶尖大学中,有藏身处和必要物资。这些国家主要是德国、意大利、法国和日本,在爱尔兰和英国也有非常隐蔽的组织。但是,根据我们的情报,即便是那个百人团也并不真正了解这里发生的事情。他们以为刺杀教皇之后,整个行动就结束了。所以,归根结底,就是这个人,亚布里尔掌控整个计划,当然还有舍哈本苏丹协助。”

放映机又开始转动起来,这次是那架飞机孤零零地停在停机坪上,周围是一圈士兵,还有高射炮,以防有人靠近飞机。影片中还能看到周围一百码之外的人群。

中情局局长的声音又起来:“这段片子和其他情报说明,营救行动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我们直接全面占领舍哈本,当然,俄罗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可能其他阿拉伯国家也不会同意。而且,美国投资了五百多亿美元建设达克城,其实这也是他们手中另外一种形式的人质。我们不会随便就把纳税人投资的五百亿美元炸到天上去。还有,几个导弹基地主要都驻扎着美国雇用兵,不过眼下我们还有更加奇怪的问题。”

屏幕上出现了被劫持飞机的内部,镜头摇摇晃晃的。很明显,这是一台手提摄像机,沿着经济舱的过道一路拍摄。镜头里面是惊恐万状的乘客,都被绑在座位上。然后摄像机又返回到头等舱,聚焦在一名坐着的乘客身上。然后亚布里尔走进镜头,他穿着一套卡其色的棉质宽松裤,短袖衬衫的颜色和飞机外面的沙漠一样是褐色的。镜头停在亚布里尔的身上,他坐在那位单独的乘客身边,原来她就是特丽莎·肯尼迪,两人似乎正在热烈而友好地交谈着什么。

特丽莎·肯尼迪脸上露出浅浅的、愉快的微笑,这让正在看片子的父亲几乎将头转到一边。从他自己的童年时期开始,他就记得这样一种微笑,这样的微笑只会属于受到重重保护、位于权利中心的一群人,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遭遇来自同胞的恶意伤害。弗朗西斯·肯尼迪曾经在自己的叔叔脸上见到过这种笑容。

肯尼迪问局长:“片子什么时候拍的,你又是怎么搞到的?”

泰佩回答:“十二个小时以前拍的,我们花高价买来了,很明显它来自和恐怖分子很接近的某个人。会后,我再单独向您汇报详细情况,总统先生。”

肯尼迪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用了,他对细节并不感兴趣。

泰佩接着说:“还有别的情报。没有乘客受到虐待,而且,劫机者中的女性成员都被替换,肯定是苏丹默许的。这也够奇怪的,我觉得这事不太乐观。”

“什么意思?”肯尼迪突然问道。

泰佩说:“飞机上的恐怖分子都是男人,人数较多,至少有十个。他们都全副武装,或许是决定一旦有谁发动袭击,他们就杀死人质。他们可能觉得女性恐怖分子难以承担这样的杀人任务。我们最新的情报评估结果是,不宜采取武力解救行动。”

克里插了一句:“他们换了一批人,可能只不过因为这是行动的不同阶段而已,要不就是亚布里尔觉得都是男人更自在——毕竟他是阿拉伯人。”

泰佩朝他微微一笑:“行动中换人十分不正常,这一点你跟我都明白。我记得这种情况以前只遇到过一次。这种行为表明,一切通过直接进攻而解救人质的行动方案都应该被排除,你自己也参与过秘密行动,对这种把戏应该很清楚。”

肯尼迪依然沉默。

他们一起观看片子剩余的几分钟内容。亚布里尔和特丽莎正热烈地交谈着,好像越来越亲近。实际上,亚布里尔最后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看得出来,他在安慰她,告诉她一些好消息,因为特丽莎开心地笑了。然后,亚布里尔还向她鞠了一躬,简直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似乎要表示,他会保护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克里说:“我有点不放心那个家伙,我们得赶紧把特丽莎弄出来。”

尤金·戴兹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梳理计划,看看怎样才能帮助肯尼迪总统。他先给情人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得等到危机解除才能再见面;然后他打电话给老婆,看看还有什么应酬,然后把所有应酬取消。想了半天,他又给伯特·奥蒂克去了电话,这个人在过去三年里都是肯尼迪政府最难对付的敌人之一。

“你得帮帮我们,伯特,”他说,“就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吧。”

奥蒂克说:“听着,尤金,这件事上,我们团结一致,都是美国人。”

伯特·奥蒂克已经吞并了两所美国大型石油公司,就像青蛙吃苍蝇一样干脆利落——至少他的敌人都是这么形容的。实际上,他的确长得像青蛙:生着双下巴的大脸上一张阔嘴,眼睛微微鼓出。但他是个让人一下子就记住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硕大的脑袋,下巴四四方方,就像他公司里的钻井平台。他的一生都离不开石油,从出生、成长到走向成熟都处在石油的背景之下。他出身富裕,又将家族的财富增值一百多倍。他私人名下的公司价值两百亿美元,他拥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七十岁的他现在是全美国最了解石油的人,业界传说他知道全世界所有埋藏石油的地点。

在他位于休斯敦的公司总部,计算机屏幕组成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显示了数不清的油轮在海上的位置、航行的起点和目的地、船主的名字、买入的价格以及油轮吨位。他挥挥手,就可以拨给任何一个国家十亿桶原油,容易得就像一个花花公子随便塞给管家一张五十美元钞票一样。

他巨大财富中有一部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石油恐慌时期赚到的,当时的欧佩克组织似乎扼住了全世界的喉咙。其实那正是伯特·奥蒂克自己硬造出来的紧张局面,他知道这种短缺其实是假的,因此从中大肆捞取了几十亿美元。

但是他这样做并非完全出于贪婪。他真心热爱石油,看到这种有如生命之泉般的能量竟然被廉价出售,就感到非常愤怒。他有着年轻人般的浪漫情怀,一心要反抗社会的不公,所以他参与了石油的价格操纵,然后把这些不义之财的大部分都捐给了正当的慈善活动。

他建立了数座公益医院、免费的养老院,还有艺术博物馆。他还设立了数千项大学奖学金,专门颁给来自底层的学生,不论种族或者宗教信仰。当然了,他还照顾着自己的家人、亲戚和朋友,让很多远亲发财致富。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所以从来不在美国之外的活动上花钱,除了向外国官员进行必要的行贿。

他并不喜欢本国那些把持大权的政客,也不喜欢摧残人的政府机关。他们不断地搬出监管法律和反垄断诉讼,还一次次插手他的私人事务。政府和官员总是与他为敌。伯特·奥蒂克对自己的国家忠心耿耿,但他还是得挤榨美国公民,让他们乖乖为他所崇拜的石油掏钱,这是他的事业,也是他的民主权利。

奥蒂克相信,应该让石油尽可能留在地底下,他经常满心欢喜地想到,几十亿美元就成捆成捆地堆在舍哈本的沙漠下面以及世界其他地方,安安稳稳的。他要让这座巨大的金库尽可能长久地埋在地下,他还要购买别人的石油、收购别人的石油公司。他要抽光海洋中的石油,买进英国的北海石油,委内瑞拉的石油也要分一杯羹。还有阿拉斯加,他也不能放过,因为只有他知道在那冰层下面隐藏了多么巨大的财富。

生意场上的他,简直像芭蕾舞者一般游刃有余。他聪明谨慎,精于算计,因此对于苏联的石油储量,他的估算比中情局的数据还要准确。但他并没有把这方面的信息告知美国政府——政府凭什么分享呢?这可是他花了大把大把钞票换来的,信息独享正是其价值所在。

而且,跟很多美国人一样,他真心实意地相信,作为自由国家的自由公民,他有权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政府的目标之上——的确,他曾公开宣扬,这项权利正是一个民主社会的关键所在。如果每个公民都能增添个人财富,何愁整个国家不繁荣呢?

经过戴兹的举荐,肯尼迪同意见见这个人。对公众来说,奥蒂克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报纸和《财富》杂志上,就像是卡通版的石油沙皇。其实,他对参众两院的当选议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既掌控着美国最重要行业,又跻身于苏格拉底俱乐部的寥寥千名实权人物中,有很多是他的朋友或者助手。这个俱乐部里的大佬把控着平面媒体和电视台,他们的公司负责粮食的买入和运输,他们还是华尔街巨头,电子工业和汽车制造业的大腕,并且操纵着银行的货币政策。更重要的是,奥蒂克和舍哈本苏丹在私底下是朋友。

伯特·奥蒂克在警卫的带领下进入了内阁会议室,弗朗西斯·肯尼迪正在和班底成员以及一部分内阁成员开会。大家都明白伯特此行的目的不仅是来帮总统的忙,更是要警告他。因为正是奥蒂克的石油公司在舍哈本油田投资了五百亿美元,并兴建了石油之城达克。伯特的声音很有魔力,友好、有说服力而且不容置疑,就好像大教堂审判的钟声。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超级政治家,可惜,他这辈子从未在政治问题上向人民撒过谎,而且他的政治信仰又是极右的,因此也不可能在美国最保守的几个选区当选。

一开口,他就先向肯尼迪表达了最真挚的同情,言语格外诚恳,让人一听就相信他毫无疑问是为了救援特丽莎·肯尼迪而前来帮忙的。

“总统先生,”他对肯尼迪说,“我已经和阿拉伯国家所有我认识的人联系过,他们都坚称没有参与这可怕的阴谋,并且表示会尽其所能帮助我们。我和舍哈本苏丹的私交相当不错,我会对他施加一切影响。我已经得知,有证据表明苏丹也参与了劫机阴谋和刺杀教皇事件。我向您保证,不管这些证据说明什么,苏丹肯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这句话让弗朗西斯·肯尼迪警觉起来。奥蒂克是怎么知道有对苏丹不利的证据的?只有内阁成员和他自己的办公室成员掌握这些信息,而且那是最高机密。难道奥蒂克就是苏丹手中的一张王牌,可以保证他在这次事件结束之后获得赦免?难道他们还计划安排苏丹和奥蒂克来救出自己的女儿?

奥蒂克接着说道:“总统先生,我建议您满足劫机者的条件。的确,这对于美国的势力和权威来说是个沉重打击,但这些以后是可以弥补的。而在您最担心的问题上,我可以保证,您女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是教堂的钟声又敲响了,十分肯定。

正是奥蒂克这份肯定的语气令肯尼迪心生疑窦,因为他从自己政治斗争的经验中认识到,对任何一个领导者而言,完全的自信恰恰是最不可靠的品质。

“你觉得我们应该把刺杀教皇的刺客交给他们吗?”肯尼迪问道。

奥蒂克误读了这个问题:“总统先生,我知道您是天主教徒,但是别忘了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信仰新教。单单就外交事务来说,我们没有必要把刺杀天主教皇当成最重要的事件。保留石油命脉才是与国家未来息息相关的事。我们需要舍哈本。我们必须小心谨慎,要靠智慧,而不是感情用事。再说一次,我以个人名义保证,您女儿会安然无恙的。”

他的语气真诚,简直感人肺腑。肯尼迪向他表示感谢之后,送他走到门口。他走之后,肯尼迪转向戴兹问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就是想跟您说明事情的严重性,”戴兹说,“或许他不希望您产生什么想法,要把五百亿美元的石油城达克当作谈判的筹码。”他顿了一下,“我认为他能帮上忙。”

克里斯蒂安斜过身子凑到肯尼迪耳边:“弗朗西斯,我得单独跟你谈谈。”

肯尼迪向大家告退,带克里斯蒂安到了椭圆办公室。尽管肯尼迪讨厌使用小办公室,但是白宫其他房间都挤满了顾问和策划人,等待最后的指示。

克里斯蒂安喜欢椭圆办公室,喜欢阳光从三扇长长的防弹玻璃窗户透进来,喜欢那两面旗子——小书桌右边的红白蓝三色国旗总是让人振奋,左边的深蓝色总统旗则显得更加庄重。

肯尼迪招招手让克里斯蒂安坐下,克里斯蒂安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尽管他们已经是多年的好友,他还是看不出总统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还有更多的麻烦,”克里斯蒂安说,“而且就在国内,家门口。我真不愿意来烦你,但这事非说不可。”

他把关于原子弹恐吓信的大致内容跟肯尼迪概述了一下。“可能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克里斯蒂安说,“造出这样一枚炸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万一这是真的,它就会炸掉十个街区,造成几千人死亡。再加上放射性粉尘会让整个地区无法居住,谁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所以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这十万分之一的可能。”

弗朗西斯·肯尼迪打断了他的话:“别告诉我这封信和劫机犯有关。”

“天晓得。”克里斯蒂安说。

“那就别声张,赶紧把这件事处理干净,不要惹出乱子。”肯尼迪道,“把该情报标示为‘原子机密’级别。”肯尼迪打开连接尤金·戴兹办公室的话筒。“尤,”他说,“给我把‘原子机密’的保密文件拿来,再把所有关于大脑研究的医学档案拿给我,然后安排与安纳肯医生面谈一次。”

肯尼迪挂掉内线电话,站起来,目光瞟向椭圆办公室窗外。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书桌上收拢在一起的美国国旗,很长时间,他就站在那里沉思。

总统能够将这封信和当前其他所有事情分开来考虑,克里斯蒂安对此十分佩服。他说:“我觉得这属于国内问题,某种思潮吧,我们智库的研究几年前就预测了这类事件,其实我们正在步步接近某些嫌疑分子。”

肯尼迪又一次站在窗边陷入沉思。然后他温和地道:“克里斯,这件事不要让政府其他任何部门知道,你知我知就够了,甚至连戴兹和我的私人幕僚都不能知道。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华盛顿特区现在到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人,带着他们的装备来往穿梭。空气嗡嗡作响,就像是在爆满的体育场里;街道上人山人海,他们聚集在白宫前面,好像要分担总统的痛苦。天上到处都是运输机,以及经过特许的国际航班。政府顾问和他们的工作人员纷纷飞往外国,磋商此次危机问题;各国特使则纷纷飞来华盛顿。一支特别军队被派往现场,在城里巡逻,同时盘查进出白宫的道路。大部分人似乎都早已经准备彻夜不眠,让总统知道他并不是孤独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包围了白宫和庭院。

所有电视台都把常规节目暂停了,播出哀悼教皇遇害的活动。世界各大教堂都举行了哀悼仪式,上百万名信众为教皇流泪,电视镜头里随处可见葬礼的黑衣。尽管布道中尽是在宣扬宽容慈爱,但悲痛的氛围下,还是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哀号着报仇。在这些仪式中,也有专门为特丽莎·肯尼迪平安回家而举行的祈福活动。

一时间谣言四起,说总统愿意释放杀死教皇的刺客,以换取人质和他自己的女儿。各大电视网络请来的政治专家对这一举措是否明智也各有各的说法,但是他们都觉得,根据以往其他种种人质危机的经验,劫机者最初的条件肯定还是有谈判余地的。他们多多少少都认为,总统因为自己的女儿身处险境而陷入了惊恐当中。

就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白宫外面的人群也在夜间越聚越多。华盛顿的街道已经挤满了各种交通工具和行人,所有人都因为心系国家而聚集于此。今夜无眠,许多人都带好了食物和饮料,要和他们的总统弗朗西斯·埃克萨威尔·肯尼迪一起熬过这个长夜。

周二夜晚,肯尼迪回到卧室,祈祷所有的人质第二天都能获得释放。依照当下的局势来看,亚布里尔要赢了,至少他目前的胜算很大。卧室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文件,都是中情局、国家安全委员会、国务卿和国防部部长准备的,此外还有总统班底的简报。他的管家杰弗逊给他拿来热巧克力和饼干,然后他坐下来,开始阅读这些报告。

他仔细琢磨着字里行间的意思,将不同部门之间看似大相径庭的观点放在一起思考。他努力让自己站在敌对势力的角度来阅读这些报告,这样看来,美国这个巨人已经病入膏肓,肥胖,还患有关节炎,现在正被一个顽童牵着鼻子走。而这个巨人国家的内部也经历着大出血:富人越来越富,穷人的生活正变得暗无天日,中产阶级则在拼命地挣扎,试图继续维持有质量的生活。

肯尼迪意识到,最近的这一场危机——从教皇遇刺、飞机被劫、女儿遭绑架,到羞辱美国的条件——所有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要挑战美国的道德权威。

可是,现在他还面临内部的攻击,就是那颗原子弹的威胁,它就像是体内滋生的癌症。通过心理研究,他们已经预见了这类事件,而且还提出了警告,但是做得还不够。这件事情肯定和外国人没关系,因为即使对恐怖分子来说,这也是一记险招,而绝不只是给美国这个肥硕巨人挠挠痒这么简单。恐怖分子再怎么胆大妄为,也绝不敢搞原子弹爆炸,因为其结果实在难以预测,就像打开封存已久的潘多拉盒子。这些恐怖分子知道,如果各国政府,特别是美国政府,中止了保护公民自由的法律,那么任何恐怖组织都会轻而易举地被摧毁。

有些报告汇总了部分已经掌握的信息,主要是某些恐怖组织的名称和为他们提供援助的国家。还有一些组织,当前似乎和亚布里尔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关联,因为只要考虑一下负面因素就会发现,这个行动太离奇了,即便参与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好处;俄罗斯人倒是从来不支持自由组织的恐怖主义;但是他也看到了一些分裂出来的阿拉伯恐怖组织,像是“阿拉伯前线”、塞加团、PLFP-G组织等等团体。接着,报告中出现了各种“红色旅”:日本红色旅、意大利红色旅、德国红色旅等等。尤其是这个德国红色旅,已经在黑帮火拼中吞掉了德国其他小帮派。

看到最后,肯尼迪实在是受够了。到了周三早上,谈判就该结束了,人质也会被释放。现在他无计可施,只有等待。此时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期限了,但是也没有人提出异议,他的班底跟他保证过,恐怖分子肯定有足够耐心。

他想着女儿,想着她跟亚布里尔说话时明媚自信的笑容,死去的两位叔叔的笑容也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慢慢睡着了,并陷入可怕的梦魇,呻吟着,大叫救命。杰弗逊跑进卧室,看着总统睡梦中痛苦的脸,迟疑了一下,然后将他从噩梦中唤醒。他又给总统拿来一杯热巧克力,还有医生开好的安眠药。

周三早上 舍哈本

弗朗西斯·肯尼迪睡着的时候,亚布里尔已经起床了。亚布里尔喜欢沙漠里清晨的那几个小时,太阳不那么灼热,逸出几分清凉,天空渐渐转为火红色。这时候,他总是会想到伊斯兰教中的魔鬼阿萨兹勒。

曾经的天使阿萨兹勒站在真主面前,拒绝承认人类由真主创造。真主把阿萨兹勒逐出天堂,让他将沙漠上的沙子都点燃成地狱之火。天啊,真想成为阿萨兹勒,亚布里尔想。年轻时的他心怀浪漫,第一次参加行动便以阿萨兹勒为代号。

今天早上,耀目的阳光火辣辣的,令他头晕目眩。尽管飞机上有空调,而且他站在门口也晒不到太阳,但一阵可怕的灼人热浪仍然逼得他后退了几步。他觉得有点恶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现在,他要实施终极行动了,这是他恐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棋,有去无回。他既没有告知过罗密欧和舍哈本苏丹,也没有让那些前来助力的各个红色旅的骨干成员知道。这将是亵渎神灵的最后一击。

他看见远处靠近航站楼的地方,苏丹军队围成的防护圈将成百上千的报纸杂志和电视台记者拦在海湾上。全世界都在关注他——这个人竟然挟持了美国总统的女儿。他的观众比任何一位统治者、任何教皇和任何预言家都多。亚布里尔从敞开的舱门转过头去,看着机舱里面。

新调来的四名手下正在头等舱吃早饭。距离最后通牒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大限已到。他让几个骨干快点吃,然后给他们分派了任务。一人将亚布里尔手写的命令交给保护飞机的士兵长官,准许电视台的记者靠飞机近一点;另外一个手下则拿到一叠印好的传单,上面写着,由于亚布里尔的条件未能在二十四小时期限内得到满足,一名人质将遭处决。

其余两名手下得到的命令是,将总统的女儿从经济舱最前面第一排带回到头等舱的亚布里尔面前。

当特丽莎·肯尼迪回到头等舱,看到亚布里尔等在那里时,僵硬的表情便放松下来,欣慰地笑了笑。亚布里尔很奇怪,已经在机舱里待了这几天,她怎么看起来还是那么讨人喜欢。应该是因为她的皮肤好,他想——她的皮肤不是油质的,因此不会积聚污垢。他也朝着她微微一笑,很和蔼地用玩笑语气说:“你还是那么漂亮,不过有点没精神。自己去收拾一下,化个妆,再梳梳头发。电视台的摄像机都等着我们呢。全世界的人都注视着我们,我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虐待了你。”

他让她到飞机的卫生间里去,自己在外面等着。她用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时间,他能听到冲马桶的声音。可以想象,她肯定像个小女孩一样坐在马桶上,这让他感到心脏一阵针刺似的疼痛。他祈祷着,阿萨兹勒,阿萨兹勒护佑我吧。然后,他听到外面的人群站在沙漠骄阳下,发出了雷鸣般的喧闹声,他们都看过了传单。他还听到电视转播车也都靠近了飞机。

特丽莎走出卫生间。亚布里尔看到她的脸上有一抹哀伤,更有几分执拗。她已经决定了,绝不发言,不能让他强迫自己拍下录像带。她已经梳洗清爽,还那么漂亮,充满力量,透出坚定的信念。但是她已经不像起初那么单纯了,现在她微笑着对亚布里尔说:“我不会讲话的。”

亚布里尔抓着她的手。“我只是想让他们看看你。”他说。他带她走到敞开的舱门口,一起站在舷梯上。沙漠的烈日下,泛红的空气炙烤着他们的身体。六辆电视台的拖车就像史前怪物在守护着飞机,同时将巨大的人群阻挡在保护圈之外。“只要对他们笑笑就行,”亚布里尔说,“我想让你父亲看到你平安无恙。”

这时,他轻轻捋顺特丽莎脑后的头发,感受着那丝绸一般的顺滑,又把她的头发拨到一边,清晰地露出脖颈。她象牙色的皮肤苍白地可怕,肩头的一颗痣是唯一的瑕疵。

他的触碰令她有些畏缩,便转头看着他的动作。他手上加了力气,强迫她的脸转向正面,这样电视台摄像设备可以清晰地拍下她那张美丽的脸。沙漠中的烈日将她全身染成金色,而他的身体刚好成为笼罩她的阴影。

他举起一只手,抵住舱门顶部以保持平衡,然后将自己身体正面靠向她的背部,两人就这样摇摇晃晃地站在舷梯边缘,刚好勉强站稳。他右手掏出手枪,抵住了她**的脖子。她还来不及感受这金属物体的触碰,亚布里尔就扣动了扳机,让她的身体从自己手中掉落下去。

她腾空而起,似乎飞向太阳,笼罩在她自己鲜血的光晕中。她的身体翻转了半圈,双腿朝天,然后身体又拧转了一下,才落到水泥跑道上。她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不成人样。她的头被打烂了,在灼热的阳光下惨不忍睹。一开始,机场上只有电视摄像机的嗡嗡声和转播车碾过黄沙发出的声音;接着,整个沙漠被成千上万民众发出的巨大哀号声淹没,恐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下面并没有马上传来他意料中的欢呼,这让他有些吃惊。他离开门口,回到机舱,看到手下人惊惶地看着他,目光中有厌恶,还有近乎动物般的恐惧。他对他们说:“赞美安拉。”但是他们没有反应。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冷酷地说:“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绝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非得满足我们的要求不可。”但是此时理智告诉他,人群中发出的呼声并没有他期待的狂喜,他手下人的反应也颇为诡异。处决了美国总统的女儿,也就是消灭了一个当权者的象征符号,破除了一个他从来没当回事的禁忌。但是结果竟然就是这样。

他又回想了一会儿特丽莎·肯尼迪,甜美的笑脸,白嫩脖颈发出的紫罗兰香气,他想到她的身体被红色血晕包围的情景。他又想,愿阿萨兹勒保佑她,和她一起从金色天堂中扑向这沙漠,永远留在那里。他的头脑中出现了她身体的最后一幅画面,她那条肥肥大大的白色宽松裤堆叠在她的腿肚子周围,露出穿凉鞋的双脚。烈日下火热的气浪包裹着飞机,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现在,他想,我就是阿萨兹勒。

华盛顿

周三,黎明尚未来到。肯尼迪总统噩梦连连,耳边总听到巨大的人群在痛苦哀号。睡梦中,他突然被杰弗逊摇醒。奇怪的是,虽然他已经醒了,仍然可以听到排山倒海般的呼声,透过白宫的围墙,从四面八方传来。

杰弗逊今天也有些异样——他不再是往日那个冲泡热巧克力、刷掉衣服浮灰的恭敬仆人,反而面容僵硬,浑身紧张,似乎准备迎接什么可怕的灾难。他一遍遍地说:“总统先生,醒醒,醒醒啊。”

肯尼迪已经醒了,他问:“外边怎么这么吵?”

整间卧室都被枝形吊灯的光照亮了,一群人站在杰弗逊身后。总统认出了白宫的医生,也就是那位海军准尉,负责“核弹足球”的事件,以及尤金·戴兹、阿瑟·威克斯和克里斯蒂安·克里。他觉得杰弗逊几乎是把自己从**抬下来,放到了地上,然后迅速给他套上浴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腿直发软,还是杰弗逊在旁边扶住了他。

所有的人都似乎遭了雷击一般,个个脸色煞白,双眼圆睁,目光呆滞。肯尼迪站在那里,惊异地看着大家,突然觉得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一下子涌向自己。刹那间,这种恐惧就渗透了他的全身,像毒药一般让他瞬间就失去了视力和听力。海军军官打开黑色的手提包,拿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针管,但是肯尼迪说:“不用。”他一个个地打量着其他人,但是他们都不吭声。他试探着问道:“我没事,克里斯,我知道他会这么干的,他杀了特丽莎,是不是?”然后等着克里斯蒂安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告诉他是别的事情,比如什么自然灾害、核电站爆炸、某个州长猝死、波斯湾的战舰沉没,或者灾难性的地震、洪水、火灾、瘟疫,等等,任何其他的事情。但是克里斯蒂安面色苍白地答道:“是的。”

肯尼迪感到似乎有什么慢性疾病,一场潜伏已久的高烧,一下子把自己击垮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倒了下去,然后意识到克里斯蒂安就站在旁边,似乎要挡住房间里其他人的视线,因为自己已经满脸泪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着,房间里所有人好像都围拢过来,医生把针头推入自己的手臂,杰弗逊和克里斯蒂安把他的身体放低,让他躺到**。

他们等待着弗朗西斯·肯尼迪从晕厥中清醒过来。最终,他总算恢复了一些精神,接着便向众人发布各项指示:要启动必要的工作部门,要建立和国会领导人之间的联络机制,要清空街道和白宫周围的人群,最后还要谢绝所有媒体采访。他说将要在早上七点会见他们。

黎明破晓前,肯尼迪让所有人都离开。杰弗逊照常用托盘送来热巧克力和饼干。“我就在门外,”杰弗逊说,“每半个小时,我会跟您确认一下是否一切都好,总统先生。”肯尼迪点点头,杰弗逊离开了房间。

肯尼迪关掉了所有的灯。天将亮,房间里灰蒙蒙的,他强迫自己清醒地思考。他的哀痛是这一打击的必然结果,也是敌人精心算计好的,因此要努力抑制这哀痛。他看着那些椭圆形长窗,跟往常一样,他又一次想起窗玻璃都是特制的,不仅防弹,而且能让他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里面。他目所能及的一切,白宫的大院子,远处的楼宇,都在特工人员的监视下,公园还配备了特殊的探照灯和巡逻警犬。他自己总是安全的,克里斯蒂安确实没有食言,但是已经不可能再保证特丽莎的安全了。

全完了,她已经死了。第一波悲痛的浪潮过去之后,肯尼迪很奇怪自己怎么能保持平静。难道是因为妻子去世之后,女儿坚持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她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住在白宫,是因为她对两党来说都偏于左派,所以算是肯尼迪的政敌吗?还是因为他根本不够爱女儿?

他忍不住为自己开脱。他爱特丽莎,而她已经死了,但是死亡带来的震撼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因为过去几天他心里一直在为她的死讯做准备。肯尼迪家族深藏在潜意识中的一种敏锐的偏执,早已经给他发出了不祥的信号。

世界上超级大国首脑的女儿乘坐的飞机遭到劫持,这件事和教皇遇刺之间是有联系的。他们迟迟不肯开出条件,就是要等到刺客在美国自投罗网,然后他们再故意提出释放教皇刺客这一傲慢无礼的要求。

靠着超强的意志力,弗朗西斯·肯尼迪摒除了心中一切个人情感,希望能理清一条思路。其实一切都很简单:一位教皇和一个年轻姑娘失去了生命。客观来看,这个结果从世界范围来说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宗教领导人可以重新任命,人们将怀着温柔而遗憾的心情悼念年轻的姑娘。可是,还不只如此。全世界的人都会鄙视美国及其领导人;他还会继续遭遇不可预见的袭击。权威力量一旦被羞辱,就很难维持原有秩序;权威力量被嘲弄,被打败,就不能指望它再次聚集原有的文明力量。他又如何能保卫美国的权威呢?

卧室的门打开了,大厅里的灯光倾泻进来,但是初升太阳的霞光染红了卧室,淹没了灯光。杰弗逊换了衬衫和外套,推着早餐桌进来,帮他准备好早餐。他征询似的看了肯尼迪一眼,好像问自己是否需要留下,然后还是走了出去。

肯尼迪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泪,突然反应过来这其实是无能的泪水。他再次明白自己已经不觉得哀痛,怎么会这样?接着,他很清楚地感觉到热血冲头,带着一腔愤怒,这愤怒甚至朝向他的班底,因为他们辜负了他的信任。这种愤怒他以前从不曾有过,甚至还非常蔑视这种情感。他试图压制这种愤怒。

倒过来一想,那些幕僚都曾想办法安慰过他。克里斯蒂安对他表示过私人的关心,那归结于他们多年来的友谊。克里斯蒂安拥抱了他,还扶他躺上床。奥德布拉德·格雷向来是冷冰冰的,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刚才他紧紧地扶着他的双肩,悄声说:“我很难过,我真是难过极了。”阿瑟·威克斯和尤金·戴兹一直都更矜持,但是他们都碰了碰他,并且喃喃对他说了些什么,虽然他没听清楚。而且肯尼迪注意到,幕僚长戴兹是最早离开他卧室的工作人员之一,为的是把白宫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安排妥当。威克斯和戴兹一起离开,作为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主管,他经常要处理紧急事务,又或许,他害怕会听到一位沉浸于丧女之痛的父亲会下令实施什么疯狂的报复行动。

杰弗逊回来送早餐之前的那一会儿工夫,弗朗西斯·肯尼迪知道自己的生活将彻底改变,或许会失控。他尽量让自己在思考的时候排除愤怒的情绪。

他想起曾在战略会议上讨论过此类事件,他还想起了伊朗,想起伊拉克。

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几乎四十年前。当时他还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和杰克叔叔以及鲍比叔叔的孩子们一起在海尼斯港的沙滩上玩。两位高高瘦瘦、英俊潇洒的叔叔先跟他们玩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像神灵一样登上早已等待的直升机。孩提时的他最喜欢杰克叔叔,因为自己知道他所有的秘密。他有一次看到叔叔亲吻一个女人,然后带她进了卧室,一个小时以后又看见他们一同出来。他永远都忘不了杰克叔叔脸上的神情,特别幸福,就好像刚刚得到了一件难忘的礼物。叔叔和那个女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男孩就躲在门厅中一张桌子后面。在那个单纯年代,特工人员一般不用时刻贴身保护总统。

还有他童年时期经历的其他一些场景,都是权势带来的绚丽生动的画面。他的两位叔叔都被公众当成皇室成员那样对待,而那些公众比叔叔的年龄可大多了。杰克叔叔出来走到草坪上,音乐就此响起,所有目光都转向他们,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戛然而止,等待着叔叔开口。这两位叔叔风度翩翩、优雅得体地运用自己的权势。他们等待直升机降落时那么自信;他们被那些强壮的保镖围在当中,看起来多么安全;他们飞上天空时那么轻快,从高高的舷梯上走下来时又那么气宇轩昂……

他们的笑容明亮灿烂,双眼中闪现出的学识和决断力如有神助,他们浑身上下都魅力四射。就是这样了不起的叔叔,竟然可以抽出时间来,和自己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这些孩子们一起玩,而且从不敷衍。他们就像神一般,和自己护佑的几个小小人类一起玩乐。后来,后来……

母亲哭泣着,和他一起看电视,是杰克叔叔的葬礼——运送遗体的炮架、没有骑手的马匹、几百万悲痛万分的民众;一起玩的堂弟因为向父亲的遗体敬礼而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还有鲍比叔叔和杰基婶婶。遇到有些镜头,妈妈就会把他搂在怀里:“不要看,不要看。”她的长发和不断滴下的泪水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时,卧室门开了,一道黄光照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看见杰弗逊推着早餐桌进来,是重新做的早餐。肯尼迪平静地说:“把这个弄走,让我一个人待一小时,不要打扰我。”他以前很少这么严厉地说话,但是杰弗逊却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是,总统先生。”然后把餐桌推出去,关上房门。

阳光照进了卧室,却不足以带来温暖。但整个华盛顿的躁动气氛却闯进了房间。白宫各个大门外的街道上都停满了电视台的车,还有无数的汽车引擎轰轰作响,就像是无比巨大的一团昆虫嗡嗡振翅。飞机在头顶上来来去去,都是军用机——已经对民航飞机实行了空中管制。

他试图压抑心中汹涌而来的愤怒,那种嘴巴里发苦的感觉。原本应该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成就,现在却变成了最大的不幸。他当选总统,但是妻子却在他入主白宫之前病逝;他要建立大同美国的宏伟计划被国会破坏;而现在,为了自己的抱负和梦想,女儿竟然连命也搭了进去。一口酸水一下子涌到嘴里,他差点呕吐出来。他的身体中似乎充满毒素,让他四肢无力,仿佛只有怒气才能让他振作起来。此刻,他的大脑正发生变化,就像充上电一样,击退了身体的虚弱感。他现在浑身是劲,忍不住猛地伸出双臂,两个拳头紧紧钳住已经洒满阳光的窗户。

他有权力,他要运用这权力。他能够让敌人浑身颤抖,让他们的嘴巴里也盈满苦涩的酸水。那些造成他的生活和家庭悲剧的家伙,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人,他要把他们所有人,还有他们手中廉价的破枪,统统消灭。

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小心谨慎,不敢施展拳脚,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了,就好像某天早上醒来,突然发现疾病痊愈,重新获得气力。他感到一阵欣喜,那是一种平静踏实的感觉,自从妻子去世,他就不曾有过这种感受了。他坐在**,努力控制情绪,恢复谨慎理性的思考。他平心静气地重新思考了自己可以选择的每一种方案及其弊端。最后,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什么行动了,而且也考虑了必须防范的危险。女儿已经不在人世,哀伤刺痛了他的心,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