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复活节早上,罗密欧和手下的四男三女将行动装备整理齐全,跳下一辆货车,走到罗马圣彼得广场周围的大街上,混入人群中。街道上人山人海,都穿着节日盛装——女士们身着春天一般淡雅柔和的衣裙,头戴典雅端庄的帽子,个个都容光焕发;男士们则穿着奶油色的丝质西装,翻领上斜斜绣着一片黄色的棕榈叶,显得英俊大方。孩子们则更加耀眼:小姑娘个个戴着手套,穿着百褶连衣裙;小男孩则穿着海军蓝的坚信礼西装,雪白的衬衣配上红色的领带。神父们微笑着四散走在人群中,为这些虔诚的信徒祈祷祝福。

罗密欧更像是一名庄重的朝圣者,严肃地注视着复活节早上庆祝耶稣复活的仪式。他穿着漆黑的西装,挺括的白衬衣把同样白色的领带衬得几乎看不出来。他的鞋子也是黑色的,不过是橡胶鞋底。现在,他扣上了驼绒外套的扣子,遮住里面那把挂在特制吊带上的步枪。他练习步枪射击已经三个月,现在能做到百发百中。

他手下那四个男人都穿戴成圣方济会托钵僧的样子,飘逸的暗棕色长袍中间系着宽宽的布带,头发剃光了,戴着无边便帽。手榴弹和手枪就藏在他们那宽松的长袍里。

那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就是安妮——穿着黑白修女装,宽大的衣服里面也都藏着武器。安妮和另外两个“修女”走在前面,人群自动给她们让出一条路,所以罗密欧只要轻松地跟在后面就行。那四个修士打扮的手下就跟在罗密欧后面,并密切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万一罗密欧遭到教廷警察的拦截,他们就可以一拥而上。

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还在不断聚集,罗密欧一行人径直走到了圣彼得广场。他们毫不起眼,仿佛是几个黑色的软木塞子漂浮在色彩斑斓的海洋中。这几个人来到了广场比较远的一边,停下脚步。安全起见,他们都背靠着大理石柱子或者石头围墙。罗密欧一个人站得稍远一点,因为他要留意从广场另一边传来的信号,亚布里尔和他的手下正在那边忙着把小圣像粘在围墙上。

亚布里尔和他行动小组的三男三女都穿着宽松的夹克,一身休闲装扮。男的身上藏着手枪,女的一直在围墙上粘贴小雕塑——都是小型的基督圣像,其中藏着炸药,可以通过无线电信号引爆。这些圣像的背胶都很强劲,即使人群中有个别好事者,也不可能把它们从墙上扯下来。白色的小雕像设计十分精美,材料是那种看起来很高档的陶瓦,内部有网格支撑。这些小雕像很像是复活节装饰的一部分,所以没有人会去碰它们。

粘贴工作完成之后,亚布里尔等人穿过人群,走到圣彼得广场外围正在等候他们的货车前。他派一个下属把无线电发射器拿给罗密欧,用来引爆那些小雕像。随后,这些人上了货车,并开车到罗马机场。教皇英诺森要三个小时以后才会在阳台上露面。他们的行动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

亚布里尔坐在货车里,与罗马那个复活节庆典的世界隔绝开来,他开始回想整个行动到底是如何开始的……

几年前,在一次行动中,罗密欧曾经说过,教皇的安保卫队是欧洲首脑中最为严密的。当时亚布里尔就大笑着说:“谁愿意杀死个教皇呢?就跟弄死一条没有毒牙的蛇一样。一个糟老头儿,只不过是个傀儡,后面还有一打同样的糟老头儿等着取代他。苍天哪,谁稀罕这样一帮戴着红帽子的木偶?死了一个教皇,地球还不是照样转。要是绑架他嘛,还说得过去,他到底是世界首富;但是杀掉他,就像杀掉在太阳底下睡觉的蜥蜴一样,没劲透了。”

罗密欧不同意他的说法,结果倒是激起了亚布里尔的好奇心。教皇受到全世界十亿天主教徒的崇敬,他就是资本主义的象征,因为是西方资产阶级基督教国家把教皇推举上去的,教皇就是整个社会体系中最具权威的支撑力量之一。人们觉得教皇就是上帝在尘世的代言人,如果教皇遇刺,那么和他们敌对的这个世界肯定会遭受重大的心理打击,这不是很自然吗?俄国和法国的皇室都掉了脑袋,就是因为他们同样以为自己统治的权力是神赐的,杀掉他们反而推动了人类进步。上帝就是有钱人的共谋,是欺诈穷人的骗子,而教皇就是这种邪恶力量在尘世间施威的工具。不过罗密欧只说出了计划的一半,是亚布里尔进一步完善了整体设想。现在整个计划已经颇为壮观,令罗密欧敬畏不已,亚布里尔心里也对自己很是佩服。

从罗密欧的言语和奉献精神来看,亚布里尔觉得他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亚布里尔曾经研究过意大利恐怖分子的历史,发现他们对于暗杀国家首脑十分在行。他还发现他们其实是学俄国人的样——俄国人经过多次失败后,终于杀死了自己的沙皇。的确,“暴力基督”这个名字就是意大利人从俄国人那里借用的,亚布里尔十分憎恶这个名字。

亚布里尔曾经见过一次罗密欧的父母。他的父亲是一个毫无用处的混混,人类的寄生虫。他有专职司机、贴身男仆,还有一条大卷毛狗,这一切都只是他用来在林荫大道上吸引女人目光的诱饵罢了。不过这个男人的确举止彬彬有礼,除了他儿子之外,任何人都会喜欢上他。

罗密欧的母亲嘛,不过是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又一个尤物,贪慕金钱和珠宝,还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她衣着精致,女仆成群,每天早上步行去做弥撒。忏悔完毕之后,她就把全部时间用来寻欢作乐。跟丈夫一样,她也是个任性放纵、没有信仰的人,但是她溺爱他们的独生子,罗密欧。

好一个幸福家庭,父亲是马耳他骑士,母亲每日领受基督的圣餐,儿子则谋杀了教皇。这个幸福的家庭终于要遭报应了。尝尝被出卖的滋味吧,亚布里尔想。可怜的罗密欧,我会出卖你的,这可够你小子难受上一个星期呢。

除了亚布里尔自己加上的最后这一出小小的意外,罗密欧了解整个计划。“就跟下棋一样,”罗密欧说,“将军,将军,将死了。绝妙好棋。”

亚布里尔看看表,还有一刻钟,货车正在高速公路上以平稳的速度向机场开去。

行动的时候到了。他把部下带来的武器和手榴弹收拾到一块儿,放进一个手提箱里。货车在机场航站楼前停下,亚布里尔第一个跳下车。货车开到另外一个入口,其他人也跳下来。亚布里尔提着那个箱子,慢慢地穿过航站楼,同时四下张望着,以防被便衣警察发现。他没有看到什么检查站,于是就走进一家鲜花礼品店。店门内侧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用鲜亮的红色和绿色写着“歇业中”。这就说明这家店可以进入,很安全,而且还不会有任何顾客进来。

店里那个女人长相平平,化着浓妆,头发染成金色,朴素的羊毛裙子用腰带扎得紧紧的,丰满的身体呼之欲出,但是她的声音温暖而富有热情。

“很抱歉,”她对亚布里尔道,“你应该看到牌子了吧,我们不营业。今天可是复活节呀。”不过她的语气十分友好,并不带有抗拒,她的笑容也十分甜美。

为了认出彼此,亚布里尔说出了一句暗号:“基督将要复活,但是我还得出差。”她伸出手接过他手中的箱子。

“飞机准点吗?”亚布里尔问道。

“是的,”那个女人说,“你还有一个小时。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亚布里尔答道,“不过你得记住,一切都看你的了。”然后他走出了花店。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今后也不会再见到她,这个女人对计划的了解也仅仅到此为止。他在航班显示屏上又核对了一下时间表,没错,飞机将准点出发。

花店那个女人是百人先驱团中仅有的几名女性成员之一。三年前,她就被组织安插在这里做花店店主。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小心翼翼,同时又充分施展魅力,逐渐和机场航站楼的工作人员以及安保警察建立了友谊。她手段巧妙,一步步获得了信任,可以绕过检查站的扫描仪,帮助乘客递送包裹。她不经常这样做,不过隔三差五总会有那么一次。第三年的时候,她和一个武装安保好上了,只要那个安保招招手,她的包裹就可以不用扫描而直接过闸机。今天正是她相好的那个安保当班,因为她已经答应和他一起吃午饭,之后他还可以在花店的内间小睡一会儿,所以他才自愿要在复活节这天值班。

她已经把所有武器从那个手提箱中拿出来,放进一个个色彩鲜艳的古驰礼物盒里,然后把午餐在花店内间的桌子上摆好。她把那些礼物盒分别放进淡紫色的商店购物纸袋里,等到距离飞机起飞还差二十分钟时,她双手抱着纸袋,向免检通道跑去。纸袋很重,虽然抱在手里,她还是担心袋子会破,所以跑得非常小心。和她相好的那个当班安保殷勤地朝她挥挥手,让她过去;她则回赠给他一个深情款款的灿烂微笑。当她登上飞机时,空姐认出了她,笑了起来:“你又来了,丽薇亚。”她走过经济舱的一排排座位,终于看到亚布里尔坐在位子上,旁边就是他手下的三男三女。其中一个女的伸手接过了沉重的包裹。

这个叫丽薇亚的女人把袋子放到她的怀里,然后转身跑下飞机。她回到商店里,继续在内间把午饭准备好。

那个安保警察叫费恩兹,相貌堂堂,属于非常典型的意大利男人,似乎就是为了讨好女人而生的。英俊的面孔只是他吸引女人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他脾气很好,安于现状,也没什么远大志向。他穿上机场制服的样子简直和拿破仑军队的仪仗官一样帅气;他的意大利式小胡子修剪得整齐漂亮,就像那些轻佻女人翘翘的小鼻子。大家都能看出来他自认为自己的工作责任重大,是为国效力。他总是满怀着深情、和蔼可亲地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女人,因为她们都在他的保护之下。他第一天在机场当班安保警察,就被丽薇亚这个女人一眼相中,勾搭上手。一开始,他对她保持着有礼而谨慎的态度,但是丽薇亚却使出了连番招数——充满挑逗的甜言蜜语、价格不菲的诱人礼物,以及晚上在自己的礼品店里为他准备的精美夜宵——安保很快彻底就范了,他现在爱她,至少是缠着她,就像小狗缠着溺爱自己的主人,总想讨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

丽薇亚也挺喜欢他。这个人头脑简单,整天乐呵呵的,是个绝佳的情人。她尤其享受他的**功夫,比那些闹革命的年轻人强多了,他们总是一脸阴郁,在**也是一副满怀愧疚、备受良心折磨的样子。

他成了她的小宠物,而她也把他亲切地叫作“小费兹”。他走进花店,锁上了店门,她则极尽温柔,风情万种地扑向了他。但她实际上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可怜的小费兹,意大利反恐分局会一路追踪,并发现这个在现场消失不见的女人。小费兹以前肯定吹嘘过自己对女人的魅力势不可挡——不管怎么说,这个丽薇亚比自己年长,而且经验丰富,他俩的事说出去也无伤大雅。警察一定会发现两人的关系。可怜的小费兹,这顿午餐可是他最后的美好时光了。

两人开始**,丽薇亚表现得敏捷娴熟,小费兹则热情昂扬。丽薇亚暗自思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现在她正尽情享受**,而这一切还都是为了她的革命需要。小费兹将受到惩罚,谁让他那么骄傲,那么放肆,因为女人比自己年长就居高临下?而自己将因为精于谋略、工于算计而获得胜利。说起来,小费兹还真是可惜。他**的身体多么漂亮:橄榄色的皮肤、温柔的大眼睛、黑油油的头发、漂亮的胡髭,而且阴茎和睾丸都如同钢铁般硬实。“啊,小费兹,小费兹,”她趴在他的大腿间喃喃地说,“我爱你,千万要记得。”

她请他美美地吃了一顿,两人还喝了一瓶高级红酒,之后又大干一场。小费兹穿好衣服,跟她吻别。他红光满面,觉得自己理应有如此的好运。他离去之后,丽薇亚把花店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将自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衣服用亚布里尔的那个手提箱装起来,这也是她行动指令的一部分——绝不能留下任何关于亚布里尔的蛛丝马迹。她最后的动作就是抹掉一切她可能留在店里的清晰指纹,不过这个任务只是象征性的罢了,因为她未必能清除得那么干净。然后,她拿上箱子,走出花店,锁上大门,随即离开了航站楼。复活节灿烂的阳光下,有辆车正等在外面,还有和她同一行动组的另一个女人。她上了车,飞快地给了司机一个亲吻,算是打招呼,然后又不无遗憾地说:“谢天谢地,总算结束了。”另一个女人道:“也不算太差,那家店还让我们赚了不少钱呢。”

亚布里尔和手下人一起坐在经济舱中,因为美国总统的爱女特丽莎·肯尼迪和贴身的六个保镖包下了头等舱。亚布里尔可不想在分发武器的时候让他们看见,而且他还知道,特丽莎总是等到起飞前最后一分钟才登机,那些警卫也不会提前登机,因为他们也不知道特丽莎什么时候就会改变主意。更何况,亚布里尔觉得这些警卫又懒惰又大意。

这是一架大型喷气式客机,不过乘客并不多。意大利人一般不会选择在复活节这天出去旅游,所以亚布里尔搞不懂总统的女儿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做。再说,她到底是个罗马天主教徒,虽然现在多少有点受到自由左派这种最卑劣的政治派别的蛊惑。不过乘客稀少倒是正好配合他的计划——一百来个人质,更好控制。

一小时后,飞机已经在空中了。亚布里尔手下的几个女人动手拆开那些古驰纸袋,而他自己则躺倒在座椅上。另外那三个男的倚靠着座椅,用身体遮挡着其他人的视线,一边还和那些女人聊着天。他们的座位周围没有其他的旅客,刚好围成私密的一圈。女人们递给亚布里尔几个用礼品纸包装的手榴弹,他很快将它们都戴在身上;三个男的则要了几把小手枪藏在夹克里面。亚布里尔也拿了一把小手枪,此时三个女人也都武装完毕。

一切准备就绪,亚布里尔拦住一名正从走道上经过的空姐。亚布里尔还没悄声说出他的命令并抓住她的手,她就已经看到了手榴弹和手枪。诧异,震惊,然后是恐惧,这样的表情他见得太多了。他抓住她汗湿的手,微笑着。他手下两个男人也已经就位,控制住了经济舱。亚布里尔一直抓着空姐的手,一起走进头等舱。那些贴身警卫一眼就看到了他,同时注意到了那些手榴弹和手枪。亚布里尔微笑着对他们说:“坐在座位上不要动,先生们。”总统女儿慢慢转过头来,盯着亚布里尔的眼睛。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奚落,但是并没有恐惧的表情。够勇敢,亚布里尔暗想,也够俊俏的,不过真是对不住了。等到三个女手下都在头等舱各就各位之后,他才命令空姐打开了驾驶舱的舱门。亚布里尔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头巨鲸的大脑中枢,它后面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了。

特丽莎第一眼看到亚布里尔,忽然恶心欲呕,以致浑身发抖,因为她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他就是那个恶魔,曾经有人提醒自己要小心提防。他的脸又黑又瘦,满是戾气,外加野蛮厚重的下巴,这样一张脸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他的夹克上挂着一圈手榴弹,手里还拿着一枚,就像一只只绿色的癞蛤蟆。接着她又看见三个女劫机者,都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夹克,手里端着长枪。最初的震惊之后,特丽莎·肯尼迪的反应是孩子般的羞愧。该死,她给父亲惹了麻烦,以后她再也摆脱不掉这些贴身警卫了。眼见亚布里尔抓着空姐的手进入驾驶舱,她转头看着警卫队长,想和他交换个目光,但是他正紧张地盯着那几个全副武装的女杀手。

此时,亚布里尔一伙中的一个男人走进了头等舱,手里拎着一颗手榴弹。还有一个女人命令另外一名空姐拿起对讲机。机舱里响起了空姐略带颤抖的声音:“全体旅客请注意,请系好安全带。飞机已被一支革命队伍控制。请大家保持镇静,等待进一步的指示。不要站立,不要触碰你们的随身行李,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座位。请保持镇静,保持镇静。”

驾驶舱里,机长看见空姐进来,正激动地说:“嘿,收音机里说有人朝教皇开了一枪。”接着他就看到亚布里尔跟在空姐身后走了进来。机长的嘴巴张成大大的O字形,一下子没了声音。真像讽刺画呀,亚布里尔想着,同时举起拿着手榴弹的手。不过机长刚才说的是“朝教皇开了一枪”,这是否说明罗密欧失手了?计划难道已经失败了?不管怎么说,亚布里尔已经别无选择。他命令机长改变航线,向阿拉伯的舍哈本飞去。

圣彼得广场人潮汹涌,罗密欧一伙人悄然无声地聚到一个角落,背靠石墙,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岛。安妮穿着修女服站在罗密欧身前,手枪就藏在修女服下面。她的责任是掩护罗密欧,好让他有时间射击。这个行动小组中的其他人穿着各自的宗教伪装服,围成一个圆圈,好给罗密欧留出足够的地方。他们还要再等三个小时,教皇才会出现。

罗密欧背靠石墙,微微合上眼皮,遮挡复活节白天的阳光,脑子里又把已经演练过的行动步骤迅速过了一遍。教皇一露面,罗密欧会拍拍左边同伙的肩膀,这个人随后就会触动无线电发射器,引爆对面墙上安装的那些小圣像。趁着爆炸的混乱,罗密欧就掏枪射击——射击的时间必须拿捏得非常准确,让枪声混入其他爆炸声中。然后,他把枪扔掉,他手下那几个“修士”和“修女”会立即把他围在当中,簇拥着他混在人群中逃掉。那些圣像都是烟幕炸弹,因此圣彼得广场将被浓烟笼罩,人人自危,乱成一团,他们正好可以趁机逃脱。他身边的那些游客或许会对他造成危险,因为他们有可能会察觉到是他干的。不过四散奔逃的人群会把他们挤开,如果有谁头脑发昏一门心思要追他们的话,那就一枪一个撂倒。

罗密欧能够感觉到他前胸已经冒出了冷汗。拥挤的人群高举着花朵,白色、紫色、粉色、红色,整个广场成了五彩的海洋。他真想知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开心,怎么这么相信耶稣复活,怎么会因为期冀对抗死亡就如此狂热。他两只手在外套上擦了擦,感到挂在吊带上的枪沉甸甸的。他觉得两条腿又开始疼起来,还一阵阵发麻。他强迫自己不再体会身体上的感觉,这样才能度过漫长的三个小时,直到教皇出现在阳台上。

曾经消散的童年景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当年,有个浪漫的神父曾经指导他如何领受坚信礼。这个神父告诉他,教皇死去时,会有一个戴红帽子的枢机主教用一柄银锤轻敲教皇的额头,确认他已去世。如今他们还会这样做吗?这一次的银锤上肯定沾满鲜血,不过这柄银锤会有多大呢?是像个儿童玩具,还是又沉又大,能够砸钉子的那种?肯定是文艺复兴时期传下来的珍贵遗物,镶满了宝石,是件精美的艺术品。其实也无所谓了,估计这次教皇的脑袋剩不下多少,未必敲得着呢,他外套下面藏的那杆枪里可是爆炸弹。罗密欧可以保证自己能够打中,他十分信任自己的左手,因为左撇子就是成功的保证,无论是在运动场还是在情场都一样。当然,各种迷信也说明,左撇子杀人从不失手。

罗密欧一边等待,一边暗自琢磨,自己怎么一丁点亵渎神明的罪恶感都没有呢?毕竟自己是在严格的天主教家庭中长大,家乡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都留下了基督教开始的痕迹。此时此刻,他依然可以看到那一座座教堂的圆顶,就像挂在天空中的一个个大理石圆盘;他依然可以听到教堂深沉的钟声,既给人安慰,又令人畏惧。就在这神圣的广场中,到处都是殉道者的雕像,虔诚的基督徒带来无数鲜花,空气中充满花朵的芬芳。

沉浸在浓烈花香中的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他们总是在身上喷香水,这样才可以掩盖他们因为过于养尊处优而形成的地中海式浓烈体味。

这时,盛装的人群开始高声呼唤:“教皇!教皇!教皇!”人们站在早春那淡金色的霞光中,头顶是石雕的天使,他们不停歇地唱诵着对教皇的祝福之歌。最后,两名红衣枢机主教出来了,他们伸开双臂,开始进行祈福仪式。然后教皇英诺森也出现在阳台上。

教皇已经很老了。他穿着一件闪闪发亮的白色十字褡,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十字架,羊毛大披肩上也有一个个十字架图案。他头戴一顶白色的无边帽,脚穿一双传统式样的低帮开口红色鞋子,鞋面上同样绣着金色的十字架。他举起双手向人群致意,一只手上戴着教皇专有的圣彼得渔人权戒。

广场上的众人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抛向天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阳台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似乎要和飘落的鲜花一起落向地面。

此时,眼前的种种景象激起罗密欧年少时曾体会过的恐惧,他想起坚信礼上那个红帽子的主教,脸上斑斑点点犹如魔鬼。接着,他又感到一阵欣喜,似乎整个人都飞扬起来,进入到某种极乐的祝福中。罗密欧拍了拍左边那个人的肩膀,示意他触发无线电信号。

在人群一声声“教皇!教皇!”的呼唤中,教皇举起罩着白色袖子的双臂,为众人祈福,赞美基督重生的复活节季,以及向周围墙上的石雕天使致敬。罗密欧轻轻地将枪从外套下面抽出来,两个装扮成修士的手下在他前面跪下,让他看得更清楚。安妮也微微放低身体,这样罗密欧可以把枪架在她的肩膀上。站在他左边的那个人发出无线电信号,引爆了广场对面围墙上已经布好的小圣像。

爆炸声把广场上的喷泉掀了起来,天空中弥漫着粉色的烟云,花朵的芬芳变成了肢体燃烧的焦臭。就在这时,罗密欧举枪瞄准,扣动了扳机。对面围墙传来的爆炸声使迎接教皇的欢呼声也变了,就好像数不清的鸥鸟在不断尖叫。

阳台上,教皇的身体似乎从地面腾起,白色的无边帽飘向空中,随着气流急速地旋转,然后变成沾满鲜血的布片,飘落到人群中。教皇的身体挂在阳台的栏杆上,金色的十字架在风中乱飘,大披肩浸满鲜血。此时,广场上哭声震天,人群陷入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之中。

广场上空翻滚着一团团石头粉末,炸裂的天使和圣徒石像的碎片纷纷掉落。整个广场一片死寂,人群被教皇遇刺的景象吓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被打爆。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四散奔逃,把试图要封锁出口的瑞士卫队都踩在脚下,艳丽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制服埋没在了被恐怖分子吓破胆的朝圣者之中。

罗密欧把枪往地上一扔,那几个身藏武器的“修士”和“修女”簇拥着他,随着巨大的人流离开了广场,跑到罗马城的街道上。他的眼前似乎一片漆黑,毫无方向地跌跌撞撞。安妮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进等待着的货车里。罗密欧用手捂住耳朵,挡住周围的尖叫声。他浑身不停地颤抖,先是因为震惊,接着是得意,最后竟禁不住疑惑起来,仿佛刚刚过去的刺杀行动就是一场梦。

本应该由罗马飞往纽约的那班大型喷气式客机上,亚布里尔和手下已经完全控制了飞机,头等舱所有的客人都被赶出去,只留下特丽莎·肯尼迪一个人。

特丽莎现在的好奇多过恐惧。劫机者向那些贴身警卫亮了亮绑满全身的炸药,威胁他们谁要是敢开枪,整个飞机就会在空中炸成碎片,那些贴身警卫便马上乖乖就范了。这一切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发现那三男三女都身形苗条,局面紧张的时候,他们的动作都异常敏捷,但是脸上表情狰狞。一个男劫机者狠狠地推了一个贴身警卫一把,把他赶出头等舱,赶到经济舱的过道上,还不停地推他;一个女劫机者则一直和他们保持距离,但始终都在瞄准。有个贴身警卫不愿意离开特丽莎,那个女的马上举起枪,顶着他的头。她的眼睛眯着,毫无疑问,她随时准备开枪;而她的双唇则微微张着,这样可以缓解嘴巴周围肌肉紧绷的压力。特丽莎连忙把警卫推到一边,自己站在那个女劫机者面前,劫机者松了口气,微笑着挥挥手,让她回到座位上。

特丽莎注视着亚布里尔监督所有人行动。他似乎一直离他们远远的,就像导演看着演员表演。他看起来并不是要下命令,而只是为了暗示、建议他们该怎么做。他笑了笑,略带安慰,示意她不要离开座位。他这个样子仿佛是一个男人正特意保护自己身边的人。然后,他走进驾驶舱。一个男劫机者守在经济舱到头等舱的入口,两个女劫机者举着枪,背靠背站着,和特丽莎一起待在头等舱。还有一个空姐开着播音器,按照那个男劫机者的指示,为旅客广播各种通知。这些人看起来都那么矮小,根本就不像能搞出这么大行动的人。

驾驶舱里,亚布里尔让机长广播通知,说飞机遭到劫持,要改变航向,飞往舍哈本。美国政府会以为,他们唯一要考虑的问题不过是就阿拉伯恐怖分子通常提出的那些要求进行谈判而已。亚布里尔一直待在驾驶舱,听着机场调度的回应。

飞机继续飞行,大家都无事可做,只有等待。亚布里尔怀念着巴勒斯坦的一切,他童年时的家,那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父亲和母亲都是光明天使,父亲书桌上那本精美的《古兰经》,令他不断重温自己的信仰。突然,烟雾、火焰和爆炸的硫黄从天而降,在灰惨惨的滚滚烟尘中,他家破人亡。然后以色列人来了,好像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某个巨大的战俘营中度过的,就住在一些摇摇欲坠的破屋子里。营地中所有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对犹太人的仇恨,那些《古兰经》中曾经赞扬过的犹太人。

他还回想起大学生活,有些老师把笨拙的作业称作“阿拉伯式作业”。亚布里尔自己也跟一个枪械制造者用过这个词,为了说明他提供的武器都很糟糕。嘿,不过今天他们的行动可不会有人说是“阿拉伯式作业”了。

他一直都仇恨犹太人——不对,其实不是犹太人,应该是以色列人。他记得大概四岁,或者最多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以色列士兵突然袭击了他们的定居点,当时他正好在学校上课。据说军队的情报有误,以为定居点藏匿了恐怖分子,这也算是一次“阿拉伯式作业”吧。士兵命令所有的居民举起双手,离开各自的房屋到街上去。学校就在定居点外面不远处,是一座黄色的长方形铁皮房子,那儿也同样遭到了搜查。亚布里尔和其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聚到一块儿,小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哭叫,既表示害怕,又表示听话。亚布里尔一直记得其中一个年轻的以色列士兵,新一代犹太人,金黄色的头发像纳粹一样。这个异族的闪米特人有些恐惧地看着孩子们,好看的脸上突然满是泪水。他放下手中的枪,大声叫喊,让孩子们把手放下来,不要哭了。没什么好怕的,他说,孩子们什么也不用怕。这个士兵说一口纯正的阿拉伯语,但是孩子们还是站在那里举着胳膊,他就在中间走来走去,把他们的手放下,一边不停地掉眼泪。亚布里尔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士兵当时那副样子,而且下决心以后绝对不能像他一样,心软得像个娘们,什么事也做不成。

现在,他透过飞机舷窗,看到下面是成片的阿拉伯沙漠,飞机即将降落,他就要进入舍哈本苏丹国的领地了。

舍哈本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之一,但拥有充裕的石油资源,所以当年该国苏丹的坐骑虽然是骆驼,但是他的几百个儿子和孙子的坐骑都是梅赛德斯,并且在外国的顶级名校接受教育。前任苏丹在德国和美国都有数家大型工业企业,死的时候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的后代开始在同父异母兄弟之间自相残杀,只有一个孙子幸存了下来,就是现在的苏丹——莫罗比。

莫罗比苏丹是名军人,也是狂热的穆斯林。舍哈本的国民现在都有钱了,也同样虔诚地信仰伊斯兰教。女人不戴面纱不能出门;不准放贷收取利息;除了在外国大使馆,这个干旱的沙漠国家滴酒不沾。

很久以前,亚布里尔就刺杀了莫罗比四名最危险的异母兄弟,从而帮他建立并巩固了手中的权力。苏丹欠他很多人情,而且本身也痛恨那些超级大国,所以同意在这次行动中帮他一把。

飞机载着亚布里尔和那些人质降落了,并缓缓驶入小小的航站楼。航站楼四壁都是玻璃,在沙漠强烈的日光下泛起了浅黄色。机场之外的地方都是一望无边的黄沙,散落着一座座石油钻塔。飞机停下以后,亚布里尔看见机场周围至少有一千名莫罗比苏丹手下的士兵。

整个行动中最错综复杂、最让人得意,也最为危险的部分这才即将开始。亚布里尔必须十分小心,直到罗密欧就位。最终结果如何,全要看苏丹对他的秘密以及最后将军那着棋有什么反应。这可绝对不是“阿拉伯式作业”。

因为美国和欧洲的时差,弗朗西斯·肯尼迪是在复活节当天早上六点接到关于教皇遇刺的第一份报告的。报告是白宫新闻秘书马修·格莱德斯送来的,复活节这天是他值班。尤金·戴兹和克里斯蒂安·克里已经得到了消息,预先赶到了白宫。

弗朗西斯·肯尼迪离开生活区,下楼,走进椭圆办公室,发现戴兹和克里斯蒂安正等着他,两人都面容严峻。远处的街道上,警铃声不绝于耳。肯尼迪坐到书桌前,看着尤金·戴兹。作为幕僚长,他要负责汇报。

“弗朗西斯,教皇死了。他在主持复活节庆典的时候遇刺身亡。”

肯尼迪十分震惊:“谁干的?为什么?”

克里道:“我们还不知道,而且还有更糟糕的消息。”

肯尼迪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他试图从这两人脸上的表情中找出点线索:“更糟糕?什么意思?”

“特丽莎乘坐的飞机遭到了劫持,现在正飞往舍哈本。”克里说。

弗朗西斯肯尼迪感到胃里一阵翻腾,然后他听到尤金·戴兹说:“劫机者完全控制了飞机,目前还没发生什么事故。只要飞机一着陆,我们就和他们谈判。我们会动用一切有利资源,这件事情会顺利解决的。我想他们甚至还不知道特丽莎在飞机上呢。”

克里斯蒂安说:“阿瑟·威克斯和奥托·格雷正在来白宫的路上,还有中情局、国防部和副总统,他们半个小时之内都会到内阁会议室等你。”

“好吧。”肯尼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有什么联系吗?”他问。

他看出克里斯蒂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戴兹却不明就里。“我是说教皇遇刺和劫机事件之间。”他补充道。见两人都没有回答,他又说:“到内阁会议室去等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他们出去了。

肯尼迪自己受到严密保护,几乎不会遇到暗杀这种事,但他一直都明白自己不可能完全保护好女儿。她太独立,绝不允许他限制自己的生活。而且,也没有什么人会对他女儿下手,他都想不起来有哪个国家首脑的女儿遭到过袭击。对任何恐怖分子或革命组织来说,这种行为从政治和公关的角度来说都是一步臭棋。

父亲的就职典礼结束之后,特丽莎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了。她让女权主义者和极端政治组织随意使用自己的名字,同时宣布自己的生活与其父的生活将大相径庭。肯尼迪从未想过劝说特丽莎不要如此特立独行,也不曾要求她在公众面前展现一个虚伪的乖女孩儿形象。他爱她,这就够了。每当特丽莎到白宫小住时,父女俩总是相处甚欢,一起争论政治,剖析权力。

保守的共和党媒体和臭名昭著的八卦小报曾频频出击,希望把总统的名声搞臭。媒体拍到过她不少照片,都是参加各种游行的:什么女权主义、反对核武,甚至还有一次是为巴勒斯坦人争取家园,这下好了,估计不少报纸的讽刺专栏都能因此火起来。

奇怪的是,美国民众对特丽莎·肯尼迪倒是颇为关爱,即便后来得知特丽莎和一个意大利极端分子在罗马同居,他们也不以为意。报纸上曝光了他们两人手牵手在古老的石板街上散步拥吻的照片,还有他们居住的公寓外的阳台。那个年轻的意大利恋人十分英俊,特丽莎一头金发,爱尔兰血统的皮肤白如凝脂,还有一双肯尼迪家族遗传的湛蓝无瑕的眼睛,显得美丽动人。照片中的她继承了肯尼迪家族的瘦长身材,随意地穿着意大利风格的休闲服,看上去楚楚动人,因此照片下面的图片说明实在无法使用任何恶毒的字眼。

最近曝光的一张照片上,特丽莎挺身而出,替她的意大利恋人挡住了意大利警察的棍棒。这张照片唤醒了年龄稍长的美国人长埋已久的情感,让他们再度想起了很久以前,发生在达拉斯的悲剧。

她是个机智的姑娘。总统竞选时,电视台的记者对她穷追不舍:“那么你赞同你父亲的政治观点吧?”如果她说“是”,到了电视上就会变成一个伪君子,或者说是被渴望权力的父亲操纵的幼稚孩童;如果她说“不”,新闻的大标题就会暗示,她并不支持父亲参加总统竞选。不过,特丽莎充分显示了肯尼迪家族的政治天分。“当然了,他可是我爸爸。”说着,她还要拥抱一下父亲,“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不过他要是做了什么我不喜欢的事,我就冲他大喊大叫,跟你们记者一样。”她的反应赢得了广泛好评,肯尼迪最喜欢她这一点了。但是现在,她正有着生命危险。

要是她和自己再亲密一些,要是她做个乖女儿,和他一起住在白宫,要是她不那么偏执,那么她就不会落入现在这种境地。她为什么非得找个激进的外国大学生做男友呢,说不定就是他向劫机者透露了关键信息。肯尼迪前思后想,忍不住笑话自己了。此时,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因为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无事而感到愤怒。他爱她,一定要救她。至少这件事他还有能力抗争,不像上一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受尽折磨,然后痛苦地死去。

尤金·戴兹走过来,告诉他时间到了,大家都在内阁会议室等着他。

肯尼迪一进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赶紧伸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但是他们都围拢过来,想安慰他两句。肯尼迪穿过人群,走到办公室那张长椭圆办公桌的一端,在靠近壁炉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桌子上方悬挂着两座枝形吊灯,浅色的灯光照得深棕色的桌面有些发白,黑色的皮椅在光线下闪闪发亮。桌子两边各有六把椅子,房间另外一边靠墙还放着一排。墙上的烛台式灯盏也亮着。朝向玫瑰花园的两扇窗户旁边是两面旗子:美国的星条旗,还有总统旗,深蓝的底色上面满是白色的星星。

肯尼迪的班底成员都坐得离他最近,把工作日志和备忘便笺放在椭圆办公桌上。稍远一点坐着内阁成员和中情局局长,桌子的另一头坐着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这位将军穿着全套制服,在一群衣着庄重的人中就像一幅颜色俗气的纸板像。副总统杜·普雷坐在桌子对面,与肯尼迪隔开了一段距离。她是会议室中唯一的女性,穿着白色的丝绸衬衣,外搭一件时尚的深蓝西装,俊俏的面容十分严肃。房间里充满了来自玫瑰花园的香气,丝丝缕缕渗透进遮挡着玻璃室内门的厚重窗帘和帷幕,帷幕下面碧绿色的小地毯映得房间绿莹莹的。

首先汇报情况的是中情局局长西奥多·泰佩,也是曾经的联邦调查局局长。他毫不张扬,也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他从来不滥用中情局的权力去干那些冒险、违法或者扩张势力的勾当。他深受肯尼迪私人幕僚的信任,特别是克里斯蒂安·克里。

“在这几个小时中,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确凿的情报。”泰佩说,“刺杀教皇的行动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意大利骨干分子干的。劫持特丽莎飞机的一伙人来自不同国家,领头的是个阿拉伯人,大家都叫他亚布里尔。两件事情发生在同一天,同一座城市,似乎是个巧合。当然,对于这一点我们不能完全轻信。”

肯尼迪轻声说:“此时此刻,刺杀教皇不是我们首要关注的事。我们最大的担心是劫机,他们提出什么条件了吗?”

泰佩的回答简短而肯定:“没有,这种情形的确很反常。”

肯尼迪道:“赶紧去联系人员,准备谈判,并把进展随时向我个人报告。”他接着转向国务卿,“哪些国家会帮助我们?”

国务卿答道:“所有国家——其他那些阿拉伯国家都吓坏了,他们都不喜欢将您的女儿劫为人质的花招。这种做法有损他们的名誉,让他们想到自己国家血债血偿的传统,而且他们觉得从这次事件中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法国和舍哈本苏丹的关系不错,他们说可以派出现场观察员来协助我们。英国和以色列帮不上忙——他们靠不住。不过,只要劫机者不提出条件,我们就只能耗着。”

肯尼迪转向克里斯蒂安:“克里斯,你怎么看,他们为什么不提条件?”

克里斯蒂安道:“或许还不到时候,或者他们还有别的招数没使出来。”

内阁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映衬着沉重的高背椅黑黝黝的底色,墙上的灯光把房间内每个人都衬得面如死灰。肯尼迪沉默着,他们开始汇报,所有人都在说着他们可能采取的措施——以制裁作威胁,以海军封锁作威胁,冻结舍哈本在美国的所有财产等等——他只是听着,什么也不想。所有的电视节目和新闻报道连篇累牍,都是关于劫机者的,全世界都在期待着劫机者能够提出谈判的条件。

过了一会儿,肯尼迪转向奥德布拉德·格雷,突然说道:“安排一个会议,我和我的班底要见国会领导人,还有相关委员会的主席。”然后他又转向阿瑟·威克斯,“你们国家安全参谋部的人马上去制订几个预案,防备事态扩大。”肯尼迪起身准备离开,同时一字一顿地对大家说,“先生们,我必须告诉你们,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我觉得罗马天主教皇遇刺和美国总统的女儿被绑架不可能碰巧在同一天发生在同一座城市。”

亚当·格莱斯和亨利·提波特已经安排好了复活节这天的工作——不是什么科研项目,而是要消除他们所有的犯罪痕迹。在两人的公寓里,他们把所有用来剪贴字母拼凑信息的旧报纸都捆成一捆,用吸尘器清除掉所有可能的剪报碎片,甚至连剪刀和胶水都扔掉了。他们还冲刷了墙壁,然后去大学的工作室,将用来制造炸弹的所有工具和装置都处理掉。他们干完活儿,才突然想起来打开电视。听到教皇遇刺和总统女儿被绑架的消息,两人相视一笑。亚当·格莱斯说:“亨利,看来我们的时机到了。”

这是个漫长的复活节。中情局、陆海两军和国务院的人把白宫挤得满满的。所有人一致认为,恐怖分子到现在还没有提出任何释放人质的条件,这是最棘手的问题。

白宫外,街道上排满了车辆,报纸和电视记者都涌向了华盛顿。虽然是复活节,但是所有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都被召回到工作岗位。克里斯蒂安·克里从特勤局和联邦调查局额外抽调了一千人,对白宫实行特别保卫。

白宫的电话也比往常繁忙几倍。到处都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在白宫和行政大楼之间跑来跑去,而尤金·戴兹尽量让这一切不要失控。

肯尼迪一次次地听取局势研究室的情况汇报;人们在冗长沉闷的会议上商讨各种对策;美国内阁成员和外国首脑之间进行着电话会议。整个周日剩余的时间就这样度过了。

深夜时分,总统和班底成员一起晚餐,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同时也密切关注着不曾间断的电视新闻。

最后,肯尼迪决定先去睡觉。他相信自己的部下们肯定会彻夜不眠,并在关键时刻叫醒他。肯尼迪从一道小小的楼梯走上了白宫四楼的生活区,前后各有一名特工保镖。他们都知道,总统讨厌在白宫里乘电梯上下楼。

楼梯走上去就是一间大厅,这里还有两名特工对来往的人进行登记。肯尼迪穿过大厅,来到自己的生活区。这里都是他的全职仆从:一名女佣,一名管家,还有一名贴身男仆负责打理总统的诸多衣物。

其实这些仆从也是特工,不过肯尼迪并不知道这一点。这是克里斯蒂安·克里首创的形式,是他全盘规划的一部分。围绕着弗朗西斯·肯尼迪,他建立了错综复杂的防护系统,保证总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克里斯蒂安把仆从巧妙地混进安保系统时,已经对这个特殊的特工小组说明白了:“你们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全职仆从,甚至能够直接到白金汉宫谋一份职位。你们都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为总统挡子弹,但要记住,照顾好他的私人生活也是同等重要的任务。”

今晚值班的男仆正是这个特别小组的组长,黑人,名叫杰弗逊。表面上看,他不过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名军士长,其实他是特勤局的顶级特工之一,最擅长近身徒手格斗。他是一名天生的运动员,曾入选全美大学橄榄球明星队。他智商高达160,而且富有幽默感,因此十分乐意成为一名完美的仆人。

杰弗逊帮肯尼迪脱下外套,小心地挂起来。然后他递给总统一件丝绸睡衣,因为肯尼迪不喜欢别人帮自己穿睡衣。肯尼迪来到套房起居室的一个小吧台,杰弗逊已经提前到那里,为他准备好一杯加奎宁的伏特加,并放好冰块。然后,杰弗逊说:“总统先生,您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肯尼迪看着他,微微一笑,有时他都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么周到的服务:“关掉所有电话,必要的时候你来叫醒我就行。”

他在浴缸里泡了将近半个小时,喷射按摩水流轻轻地撞击着他的后背和大腿,消减了肌肉的疲劳。洗澡水有一股好闻的男士香氛的味道,浴缸周围的一圈架子上放满了各种香皂、浴油,还有杂志,甚至有个塑料筐里还装了一叠简报。

肯尼迪从浴缸里出来,穿上一件白色的毛巾浴袍,上面用红色、白色和蓝色绣着“老板”两个字。这是杰弗逊送的,他觉得作为贴身男仆,应该要送这一类礼物。肯尼迪用浴袍把身体擦干,他的皮肤很白,几乎没有什么体毛,这总是让他很不满。

卧室里,杰弗逊已经拉上窗帘,打开阅读灯,并且铺好床铺。床边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小桌子,桌脚专门安装了轮子,桌边还有一把舒适的扶手椅。桌子上铺着刺绣精美的浅玫瑰色桌布,上面摆着一个深蓝色水罐,里面是热巧克力。巧克力已经倒进一个浅蓝色的杯子里。一个花色繁复的小盘子上装着六块不同口味的小饼干。尤其贴心的是,桌上还预备好一个纯白色的陶罐,里面放着淡黄色的无盐黄油。另有四罐果酱,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水果:绿色是苹果酱,蓝底白点的是覆盆子酱,黄色是橘子酱,红色是草莓酱。

肯尼迪夸赞道:“看上去可真棒。”杰弗逊随即离开了房间。说不上为什么,这些小小的心思让肯尼迪感到格外欣慰。他坐在扶手椅中喝着巧克力,很想吃一块饼干,却吃不下去。他把桌子推开,躺到**。他本打算看几份简报,但是太累了,于是他关上灯,准备睡觉。

虽然窗帘拉得很严实,他还是能够隐约听见白宫外传来的嘈杂声,因为全世界的媒体都聚集在那里,进行着全天二十四小时的关注。几十辆转播车载着拍摄器材和工作人员守候在此,另外还有一个营的陆战队士兵,负责特别保卫工作。

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种深深的、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他曾经只有过一次。他干脆让自己好好地想一会儿女儿特丽莎。她就睡在那架飞机上,周围都是杀手。这并非一时的运气不好。命运女神已经给过他好多次警告了:孩童时期,他的两个叔叔就遭到刺杀;而且仅仅三年前,他的妻子凯瑟琳,又死于癌症。

弗朗西斯·肯尼迪这一生遭遇的第一次巨大挫折,是在他得知妻子凯瑟琳的**里发现了一个肿块时,那是他获得总统竞选提名之前半年。诊断为癌症之后,肯尼迪想要退出政坛,但是她制止了他,说想住进白宫。她还说自己一定会痊愈的,而肯尼迪从不怀疑妻子的话。一开始,他们很担心她要失去这只**,为此肯尼迪咨询了全世界的癌症专家,想知道是否可以进行**肿瘤切除术,这样只要去除癌细胞生长的部分就可以。有一名顶级的美国癌症专家看过凯瑟琳的病历之后,强烈建议切除患病一侧的**。专家说:“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癌症。”这句话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他赢得七月份的民主党总统竞选资格时,她正在化疗。医生让她回家,因为她当时的病情有所缓解,体重也增加了,终于不用再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样子。

她需要大量休息,不能离开房间。但是每当他回家时,她总是站着迎接他。特丽莎回到了学校,肯尼迪也继续到全国各地进行竞选活动,不过他调整了自己的工作计划,这样每隔几天就能飞回家去陪陪她。每次回去,凯瑟琳似乎都更好一点了。那段日子特别甜蜜,他们彼此恩爱无比。他送她各种各样的礼物,她则为他编织围巾和手套。

有一次,凯瑟琳让护士和仆人都放假回去,这样家里就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一起享受她做的一顿简简单单的晚餐。她在好转,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千金难换。肯尼迪擦去喜悦的泪水,摆脱了痛苦,也不再感到恐惧。第二天早上,两人到屋子周围的绿色小山丘上散了会儿步,她的胳膊一直环着他的腰。她以前一直对自己的外表很在意,担心是否穿得下新买的裙子和泳衣,担心下巴上多出来的赘肉。但是现在她得努力长胖些,当他们挽着对方的胳膊散步时,他能摸出她身体的每一块骨头。回家后,他为她做了早餐,她尽力地吃着,他记得她从未对食物如此热情过。

她身体的好转也成为了肯尼迪的动力,让他继续竞选总统的活动,向权力的顶峰冲击。他横扫所有阻碍,克服一切困难,向幸运的终点进发。他的身体焕发出无尽的力量,头脑也异常清晰准确。

然而,就在他某一次又回家时,突然被抛入地狱。凯瑟琳又病了,没有站在那里迎接他,所有的礼物,所有的力量都失去了意义。

对他来说,凯瑟琳是一位完美的妻子。她并不是什么非同凡响的女性,但是她天生掌握了爱的艺术。她天性温柔甜美,令人难忘;他从未听她说过任何人哪怕一个字的不是;她总是原谅别人的错误,从未觉得自己受到轻慢或者伤害;她的心中从未怀有怨恨。

从各个方面来说,她都让人赏心悦目。她身材婀娜,面容恬静美丽,几乎所有人都喜欢她。当然,她也有个小缺点,她酷爱漂亮衣服,有点小虚荣,不过她也不介意别人取笑她。她谈吐风趣幽默,但从不刻薄伤人,也从不消沉。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婚前是一名记者;而且她多才多艺,业余钢琴水平相当高,闲暇之时,还可以随意画上两笔。她是一个好母亲,和女儿相亲相爱;她理解丈夫的事业抱负,从不嫉妒他的成就。她既是世间的一个奇迹,也是个幸福美满的平凡女人。

那一天终于来了。医生在走廊里坦率而无情地告诉他,他的妻子就要死了。据医生的解释,凯瑟琳·肯尼迪全身的骨头中都出现了空洞,整个骨架都会垮掉。她的脑部也出现了几个肿瘤,现在还很小,但扩大是迟早的事。而她自身的血液正在制造出毒素,将她推向死亡。

弗朗西斯·肯尼迪不敢把这些话告诉妻子,因为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社会资源,联系了每一位有权有势的朋友,甚至请教了先知。现在只有一线希望:全美的医学中心都有各种研究项目,试验某些危险的新型药物。这些项目只有那些在临**已经无药可救的病人才能参加。这些药物的毒性很大,因此只能用在志愿者身上。无药可救的病人太多了,项目中每一个志愿者空缺都有上百名申请者。

所以弗朗西斯·肯尼迪做了一件他以往会认为不道德的事情——他动用了所有权力让妻子参加了这些研究项目。他不惜为此拼尽全力,就是希望那些毒性致命但是可能延续生命的新药能够进入她的体内。他成功了,这让他重新获得自信。确实有一些人在这些研究中心中经过治疗而痊愈,为什么他的妻子就不行呢?为什么他就不能挽救她呢?他这一生都是赢家,这一次他也会胜利。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一开始,休斯敦有一个研究项目,他就把凯瑟琳弄到那边的一家医院住下,陪着她,因为治疗把她消耗得虚弱不堪,卧床不起。她不让他总陪着自己,好继续他的竞选活动。他从休斯敦飞到洛杉矶,发表竞选演说,依然自信、诙谐、令人鼓舞。深夜他再飞回休斯敦,陪妻子待上几个小时。然后他再飞往下一个竞选城市,做一名立法者该做的事情。

休斯敦的治疗失败了。他们转到波士顿,医生切除了凯瑟琳脑部的肿瘤。手术很成功,不过肿瘤确诊为恶性。而且,她肺部新生的几个肿瘤也是恶性的。X光片显示,她骨头上的空洞也在增大。在波士顿的另一家医院,新药和治疗方案创造了奇迹。她脑部新生的肿瘤停止了生长,而她剩下那只**中的肿瘤也萎缩了。每天晚上,弗朗西斯·肯尼迪都要从各个竞选城市飞回去,陪她几个小时,给她读读书,讲几个笑话。有时候,特丽莎也会从洛杉矶的学校回去看望母亲。父女俩一起吃晚餐,然后到凯瑟琳的医院病房去陪她。他们就坐在黑暗中,特丽莎给妈妈讲一些自己在学校里经历的趣事,弗朗西斯也讲一些竞选之旅中遇到的事情。凯瑟琳会听得哈哈大笑。

肯尼迪自然再次提出要放弃竞选,陪伴妻子;特丽莎也自然希望先不上学,把时间都用来陪着母亲。但是凯瑟琳告诉他们,她不愿意,也不能忍受他们为她这样做。她可能很长时间都好不了,而他们的生活必须继续,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希望,只有这样才能给她力量去忍受折磨。她在这一点上十分坚持,甚至威胁他们如果不保持各自正常的生活,她就要出院回家。

每个夜晚,在飞往妻子病房的漫长旅途中,弗朗西斯都忍不住惊叹凯瑟琳竟然如此坚韧。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有毒的化学药品,对抗她自身产生的毒瘤,即便如此,她仍然坚定地相信自己会痊愈,而且世界上她最爱的这两个人不会和她一起被拖垮。

噩梦似乎终于要结束了。她的身体再次好转,弗朗西斯能够带她回家了。他们已经走遍美国,去过七家不同的医院,参加试验性的治疗方案。潮水般涌入她身体的那些化学物质似乎起作用了,弗朗西斯欢欣鼓舞,自己又一次成功了。他带她回到洛杉矶家中。在他重新启动竞选巡游之前的一天晚上,他、凯瑟琳和特丽莎到外面吃饭。那是一个温柔的夏夜,加利福尼亚芬芳的空气轻柔地抚摸着他们。只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小事。有个侍者不小心把一道菜中的酱汁溅到凯瑟琳新裙子的袖子上。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滴,她却一下子眼泪汪汪。侍者离开之后,她抽泣着问:“为什么他非得这么对我?”这太不像凯瑟琳的风格了——以往,她会对这样的事情一笑了之——弗朗西斯·肯尼迪有一种奇怪的、不祥的预感。她经受得太多:大大小小的手术、一侧**被切除、去除大脑中的肿块、肿瘤增大引起的剧痛,而这一切折磨都不曾让她流泪,甚至没有一句怨言。但是现在,袖子上的小小污点就让她崩溃,什么也不能令她感到安慰。

第二天,肯尼迪得飞往纽约继续竞选活动。早上,凯瑟琳给他做了早餐。她光彩照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所有报纸的民意调查都显示,肯尼迪在竞选中遥遥领先,当选总统胜利在望。凯瑟琳大声读出这些报道。“看,弗朗西斯,”她说,“我们要住进白宫了,我也要有自己的工作人员了。周末和假期特丽莎还可以带她的朋友到白宫来玩。真是想想都觉得高兴!到时候我就不会生病了,我保证。你是要干大事的,弗朗西斯,我就知道你能行。”她伸出双臂抱着他,流下了爱与喜悦的泪水,“我会帮你的,”凯瑟琳说,“我们要一起挨个走遍那些可爱的房间,我还能帮你制订计划。你一定能成为最伟大的总统。我会好的,亲爱的,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我们会过得很幸福,我们会一切顺利,我们是幸运的一对,难道我们还不够幸运吗?”

秋天,她走了。十月的阳光成为她最后的殓衣,小山丘此时已褪去了绿色,弗朗西斯·肯尼迪站在那里,泪流满面。银色的树丛遮挡住了地平线,在难以言喻的哀痛中,他用手遮住双眼,想要摈弃整个世界。在这黑暗的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支柱崩塌了。

原来他身上那股难得的力量也没有了。平生第一次,他过人的智慧变得毫无用处,他的财富一文不值,他的政治权力、他的地位都变成空谈。他不能挽救妻子的生命,那么一切对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

他将双手从眼前拿开,动用极大的意志力想要对抗这种虚无感。他重新积聚自己剩余的力量,对抗心中的哀伤。距离最后的大选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他必须奋力进行最后一搏。

他最终入主白宫,没有妻子陪伴,只有女儿特丽莎。特丽莎努力想表现得开心,但是进入白宫的第一个夜晚,她整夜哭泣,因为母亲没能跟他们一起来。

现在,距离妻子离世已经三年了。弗朗西斯·肯尼迪,美国总统,也是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独自躺在**,惴惴不安,无法入眠,因为女儿生死未卜。

睡不着觉,于是他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情。他对自己说,那些劫机者不敢伤害特丽莎,宝贝女儿会平安回家的。他完全有能力应对这件事——不用指望那些靠不住的医药之神,不用与那些无法攻克的癌细胞作战。不用。他能够拯救女儿的生命。他可以举全国之力,动用一切手段,他大权在握,也不必有任何政治顾虑,因为女儿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一定要救她。

但是接着,一阵恐惧突然汹涌而来,几乎让他停止心跳。他焦虑不安,忍不住打开头顶的灯。他起身坐在扶手椅上,把大理石面的桌子拉近一点,呷了两口杯子里剩下的巧克力,已经冰冷了。

他认为飞机之所以遭到劫持,就是因为女儿在上面。对这样一小撮坚定、狠毒,说不定还自命清高的恐怖分子而言,既有的权威不堪一击,所以才会发生劫机事件。这次事件让弗朗西斯·肯尼迪认识到,作为美国总统,自己就是既有权威的象征。正是因为他要当选美国总统的欲望,才把自己的女儿推进火坑。

他仿佛又听到医生的话:“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癌症。”但是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潜台词——情况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凶险。他必须今夜就做好防卫计划,他有扭转乾坤的力量。他满脑子都是各种想法,今晚肯定是睡不着觉了。

他的初衷是什么?是把肯尼迪家族发扬光大吗?但他只是这家族的一支。他想起了自己的叔公约瑟夫·肯尼迪,一个传奇的花花公子,一个善于积累财富的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想起老乔2,弗朗西斯心里充满温情,尽管如果他仍然在世,其政治观点肯定会和自己相左。在弗朗西斯小时候的生日上,老乔曾经送过他一些小金件作为生日礼物,还给他建立了一笔信托基金。他一辈子都以自己为中心,和好莱坞明星乱搞,把自己的儿子们弄上高位。他简直就是政治大鳄,可是那又怎样呢?他的结局十分悲惨,一辈子的好运到晚年戛然而止。两个儿子都被谋杀,死的时候都风华正茂,位高权重。老人因此彻底垮了,最后一次中风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