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法术光(1 / 1)

干,他嘴干。不但嘴里吃到泥沙,嘴唇上也沾满了泥沙。

由于横倒在地板上,用不着抬头就可以观看一场影子戏:几个巨大的黑影或移动或屈身、或胀大或缩小;墙上和天花板则是几个比较模糊的影子跑来跑去,仿佛在嘲笑它们。另外有两个影子,一个在角落,一个在地板上,倒是都没动。

他感觉后脑勺疼起来的同时,才刚看懂眼前的景象,就在那瞬间冻结了:一处角落里,贺尔的头“砰”的一声撞在自己的膝盖上,雀鹰紧接着趴在他背上。一个男人随即跨跪在雀鹰身上,第二个男人朝一只袋子装金块,第三个男人站在一旁观看。这第三名男人一手掌灯,一手执剑——是亚刃的短剑。

这几人也许说了话,但亚刃没听见,他只听到自己的内心正急切而明白地告诉他,该如何采取行动。他立刻照办了:他徐徐向前爬行两尺,迅速伸出左手抓取那个赃物袋,然后一跃而起,高吼着冲向阶梯,飞奔而下。虽然那道阶梯伸手不见五指,但他没有踩空,甚至宛如飞翔般不觉得脚踩到了阶梯。他闯进街道,全速跑向黑暗。

两旁的房舍在漫天繁星的映衬下好像黑色的庞然大物。右手边的溪面依稀倒映着星光。虽然他不清楚这里的街道通向何处,但他还是可以分辨出十字路口,于是转身折回来时的路上。他听见后面有人追来,距离不是很远。追赶者都打赤脚,所以脚步杂沓的声音很轻,倒是喘息声非常大。假如有空闲,亚刃一定会停下来大笑,因为他总算明白“被追”是什么滋味了。过去,他一向是追猎者——追捕猎物的猎手。而今他终于知道了被追者的想法:是想独处,希望自由。他朝右跑上一座墙垛很高的桥,躲躲闪闪溜进侧边一条街道,绕过一个街角后,重新见到河沟。他沿河岸跑了一段路之后再穿越另外一座桥。他那双鞋踩在圆石路上,发出不小的声音——是全镇唯一的声响。他在桥墩处暂停一下,想松开鞋带把鞋子脱下来,但缠结的鞋带老是解不开,而他尚未摆脱追赶者。河对岸有灯火闪了一下,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仍持续不停。但是,他无法摆脱他们,只能赶快拼命跑,一直跑在前头,好让他们离开那间灰尘满布的房间,离得越远越好——他的外套早就被脱走了,强盗顺便把他的短剑也抢走了,他现在虽然穿着短袖衣服,轻轻便便,但仍觉得热。满头大汗不说,后脑的疼痛一直随着每一步的奔跑而加剧,但他还是跑,一直跑……赃物袋成了奔跑的妨碍,于是他把它扔了。一块没装好的金块随之飞出,摔在石头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们的钱在这儿!”他大叫,声音沙哑而气喘吁吁,但他继续跑。

街道突然没了去路。前面没有岔路,也不见星光,是条死巷!他没迟疑,立刻扭头,反身向追赶者跑去。那只灯笼的光亮在他眼中摇晃。他一边冲过去,一边挑衅地大吼。

有盏灯笼的亮光在他面前晃动,那亮光有如微弱的光点夹在一大片动**的灰茫当中。他盯着它好一会儿,它变得愈来愈微弱,最后被一个黑影遮盖。等到遮盖它的黑影移走,那光亮也不见了。他有点惋惜——或许是为他自己吧,因为他晓得:必须醒来了。

那盏灯火已熄的灯笼,依旧悬挂在船桅上。四周的海洋被正要升起的太阳渐渐照亮。有鼓击声传出,船桨沉重单调地摇着,船木吱嘎作响,宛如千百个微声合鸣。船首有个男人对他后头的水手喊话。与亚刃一同被锁链拴在近船尾处的男人,个个默不吭声。他们的腰间都有铁环,腕际有手铐,每个人的铁环和手铐都以短而重的铁链与旁边的人拴在一起,腰间的铁链还拴在甲板上,所以这些上了枷锁的人,可以坐、可以蹲,但没办法站直;而且由于被拴得太紧密,也没办法躺下,只能像货物般紧挨成一团。亚刃被拴在前左舷的角落,所以只要把头抬高,两眼刚好可看见船舱及船栏中间的甲板地带,甲板宽约两尺。

昨夜那场追赶,以及碰到死巷之后的事,他不太记得。只依稀晓得他曾出手打斗、被击倒,后遭捆绑,被扛去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依稀听到一个怪里怪气小声讲话的男人声音,也看得出那是一个好似锻铁场的所在,有锻熔的火光在闪跳——事实如何,他无法回想起。然而,他很清楚的是,眼前这是一艘奴隶船,他被抓了来,正要送去卖掉。

他不觉得这处境与他有什么大关系,因为他太渴了,而且整个身子加上头,到处都在痛。太阳升起后,阳光更刺痛了他双眼。

晨午之间,他们每个人总算吃到了四分之一块面包,也从兽皮水壶喝了好大一口水。给他们水喝的那个男人,一副尖刻冷酷的长相,脖子系了一条有金色钉饰、状如小狗颈圈的宽皮带。听他说话,亚刃认出来,这声音就是昨夜那个怪里怪气发出耳语的男人声音。

水与食物不但缓解了他肉体上的凄惨状态,也使他头脑清晰起来,他于是头一回把目光转向身边的奴隶伙伴们。有三人与他拴在同一排,后头另外拴着四个。这些人,有的把头埋在弓起来的膝头,其中一个不时垂下头,大概生了病或嗑了药。紧邻亚刃的一位,年约二十,脸孔宽阔扁平。“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亚刃问他。

那个邻伴注视他,龇牙咧嘴耸耸肩——两人的头相距不及一尺。亚刃以为,他的意思是“不晓得”。但接着,他扭动被铐的手臂,作状要比手势,同时张开仍然咧着的嘴——那张应该有舌头的嘴里,却只见一个暗色的舌根。

“应该是去肖尔吧!”亚刃的后头有人回答。然后另一人说:“或是去阿姆冉的市集。”这时,那个戴着颈圈、似乎无所不在的男人走过来,俯在舱口嘘声道:“你们如果不想被当成鲨鱼饵,就闭嘴。”于是所有人都闭上嘴。

亚刃努力想象肖尔、阿姆冉市集那种贩卖奴隶的地方。奴隶贩子一定会让奴隶出去站在买主面前,与家乡贝里拉的市场出售公牛或公羊一样,这是毋庸置疑的。到时候,他必须铐着锁链站在市场里,有人会把他买回家去,然后对他发号施令,他会拒绝服从命令;或者先服从,然后设法逃跑。但不管哪种方式,他最终都会被杀掉。做这结论,倒不是因为他一想到被奴役就全心反抗,他此刻实在太虚弱、太混乱,根本没有心力反抗;纯粹只是他晓得自己没办法服从命令,那么不出一两周,他肯定会死掉或被杀。尽管他明白这是必然的事实,也接受了,但这事实依旧让他害怕,不敢再往下想。他低头凝视两脚之间肮脏的船板,**的肩膀感到日晒的灼热,嘴里又渐渐干渴起来,喉咙也慢慢觉得紧缩。

太阳西沉,夜晚再次降临,澄澈寒冷,明锐的星星露脸了。海面上没有一丝风,鼓声响起,作为划桨的号子,听来有如徐缓的心跳。现在,“寒冷”成了最难受的事。亚刃的背部从后头那人紧并的双腿获得一点温暖,左侧也由那个哑巴获得一些温暖。那哑巴弓背坐着,一路上不停哼着单音调的韵律。桨手换班之后,鼓声再响。白天时,亚刃一直期待黑夜到来,等到黑夜来临,他却睡不着,骨头酸痛,又无法转换姿势,只能一直坐着发疼、发抖、干渴,并呆望星斗。那些星星,好像随着桨手每个动作,也跟着在天空大幅度划动一下,然后滑回原位、静止;再划动,滑回、静止……

戴着颈圈的那个男人与另一人站在船尾与桅杆之间的地方,桅杆上那个晃动的小灯笼在两人之间散发微光,并投射出两人的头部和肩膀侧影。“去他妈的,起雾了,”戴颈圈的男人用细弱的声音恨恨地说道,“一年当中这种时候,南方海域起什么雾吗?去他的霉运!”

鼓击依旧。星斗划动、滑回、静止。亚刃身旁那个没有舌头的男人突然全身打个寒噤,并仰头发出梦魇般恐怖无形的长号。“那边,给我安静!”船桅旁那个男人大吼。哑巴又打了个寒颤之后就安静了,仅以上下颚做出磨擦咀嚼状。

星星悄悄向前滑动而不见。

船桅晃动之后,也看不见了。亚刃觉得好像有条冰凉的灰毯子盖上背脊。鼓声减弱一下又恢复,但速度变慢了。

“这雾,浓得像凝结的牛奶。”亚刃听见头上方某处,那个声音沙哑的男人说:“喂,继续划桨!这一带二十里内没有沙洲!”

浓雾中,有只粗硬带疤的脚踩踏过来,近距离出现在亚刃面前,但停了一下就移走了。

在雾中感觉不出船只前行,只能感觉它在摇摆,并听见船桨推拉的声音。规律的鼓击仿佛消了音,四周黏湿寒冷。亚刃头发上集结的雾气凝成水珠流入他眼睛,他努力用舌尖去接水滴,并张口呼吸湿润的空气,希望借此解渴,只是牙齿忍不住打颤。一条冰冷的金属链甩到他的大腿股,触碰之处有如火烧般灼疼。鼓声咚咚,然后止歇。

一片寂静。

“继续击鼓!出了什么状况啦?”沙哑如耳语的那个男人声音从船首发出,但没人回答。

船只在阒静的大海上又前进了一点,模糊难辨的船栏外,一片空茫,什么也瞧不见,但好像有东西擦到了船身。在这片诡异的死寂幽暗中,那个磨擦声显得格外清晰。“我们触礁了!”囚犯中有人小声说,但四周的死寂覆盖了他的声音。

浓雾变明亮了,宛如有光亮在雾中放射。亚刃因而看清楚了同自己拴在一起那几名奴隶的面孔,他们头发上沾着的水汽都在闪光。船身又晃了一下,他借机使劲扭动锁链,并拼命伸长脖子,以便看清前头的情况:甲板上的浓雾,宛如薄云后的明月,放出寒光。桨手好像雕像般坐着,几个船员站在船腰地带,两眼都在微微发光。舱门边有个男人独自站立,光亮是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包括他的面孔、两手,以及一根有如熔银般发亮的手杖。

那个发亮的男人脚边,有个黑暗形体蹲伏着。

亚刃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大法师全身罩覆光亮向他走来,然后在甲板上跪下。亚刃感觉大法师伸手摸他,也听见大法师张口说话,接着,感觉腰间和手腕的枷锁不见了,船尾响起锁链相撞的哐当声,但没有人移动,只有亚刃试着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因为束缚过久不动的缘故。大法师有力的手握住他的手臂,借此一臂之助,亚刃总算爬出货舱,然后趴在甲板上。

大法师走开,雾蒙蒙的光亮随着他的走动,照在静止不动的桨手脸上。他走到蹲伏在船栏边那个男人身边,然后止住步子。

“埃格,我向来不惩罚,”说话者坚定清晰的声音,与雾中清冷的法术光同样清冷,“但基于公道正义,我把这件事算在你账上:从今天起,你将变成哑巴,直到你找着值得一说的只字片语为止。”

他转头走回亚刃身边,伸手扶持亚刃站起来。“走吧,孩子。”有他帮忙,亚刃勉强蹒跚前行。然后半爬半跌,踏上那条在奴隶船边轻摇的小船“瞻远”。在雾中看来,她的船帆如同飞蛾之翼。

光亮在同样的死寂中消逝,小船由大船船侧转向驶离。那艘大船,以及模糊的船桅灯笼、静止的桨手、笨重粗大的黑色船身,好像瞬间不见了。亚刃仿佛听见几声呐喊当空破出,但声音薄弱,而且很快消逝。不久,浓雾开始变薄并散开,在黑暗中吹拂而去。他们驶出浓雾区,进入星空下,“瞻远”安静得有如一只飞蛾在大洋清明的夜色中穿梭。

雀鹰拿几条毯子替亚刃盖好,并给他水喝。亚刃突然感到想哭,雀鹰伸手放在男孩的肩头,但什么话也没说。不过,他的触摸带来温柔坚定的力量,受安慰的感受慢慢传遍亚刃全身,使他温暖,加上小船轻摇,舒解了他的心。

亚刃仰望同伴。他黝黑的脸孔已经没有了那种神圣的光彩,但他背后闪烁的星空,使亚刃几乎无法看清他的容颜。

小船继续在咒语的指引下飞驶,两边船侧的浪花仿佛受惊而低语。

“那个戴颈圈的男人是什么人?”

“安静躺着。他是个海盗,名叫埃格。他戴那条项圈,是为了隐藏以前被刀割的伤痕。看来他的海盗行业没落了,换做奴隶买卖。但这回可让他碰到好主顾了。”说话者嘲讽的平静声音里,含有一丝满足。

“你怎么找到我的?”

“巫术,加上贿赂……我白白浪费了时间。本来我不希望人家知道,大法师暨柔克学院护持竟然在霍特镇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寻访,所以很希望能够一直保持乔装,但结果却不得不追踪这个人、追踪那个人。而且等我终于发现奴隶船在破晓前就已出航时,不觉大为光火,所以就把‘瞻远’开来,由于海上平静无风,只好为她的船帆注入法术风,又迅速把港湾内所有船只的船桨都用桨栓暂时固定——要是他们声称法术全是谎言和矫饰,那么,船桨被法术这样固定而动弹不得,该如何解释,那是他们的问题了。可是,我却因仓促和愤怒而错失了埃格的船,他的船为了躲避暗礁而朝东南方驶离港口。这一整天,凡我所做的事,都碰到霉运。在霍特镇实在没有好运可言……唉,反正最后我是利用寻查术,才摸黑登上了他们的船。你不是该睡个觉,好好休息了?”

“我还好,感觉好多了。”亚刃原本的寒冷被轻微的发烧所取代,不过,他确实感觉好多了,虽然身子虚乏,思绪却轻盈地跳来跳去。“你多久就清醒了?后来贺尔怎么样?”

“我和白日天光一同醒来。所幸我的头还算硬,只是耳朵后方有个肿块和割伤,好摸起来像裂开的小黄瓜。至于贺尔,我把他留在‘药眠’当中。”

“都怪我没看守好……”

“却不是因为打盹的关系。”

“对。”亚刃支吾道,“都是因为……我当时……”

“你在我前方,我看到你,”雀鹰口气怪异,“他们蹑手蹑脚上来,把我们当成待宰的羔羊当头击倒,取走金子和上好质料的衣物,以及一个可卖的奴隶,就逃之夭夭了。孩子,他们要的人是你。把你带到阿姆冉市集,能卖到一座农场那么好的价钱。”

“他们敲得倒不重,所以我后来也醒了。在他们把我逼到死巷之前,我着实让他们跑了好一阵子,而且把他们抢来的战利品散在街上。”亚刃两眼发亮。

“他们还在那里时,你就醒来了,然后跑走?为什么呢?”

“引开他们,别让他们加害你呀,”雀鹰话中的惊讶,瞬间挫败了亚刃的自豪,他于是不悦地又说,“我当时以为他们要捉拿的人是你,我以为他们可能杀掉你,所以才抓走他们的赃物袋,好让他们追我。而且我边跑边叫,让他们可以跟来。”

“啊,他们是跟去了没错!”雀鹰只是这么说,一点也没表示赞赏。倒是坐着沉思了一会儿,才又说:“你当时没想到我可能已经死了吗?”

“没有。”

“先谋杀再抢劫,这是比较安全的办法。”

“我没那么想,当时只想到把他们引离你身边。”

“为什么?”

“因为引开了他们,让你有时间醒来,你或许就能出手防卫,然后把我们两人带离险境,或者,无论如何至少你可以独自逃离。我原本负责守卫,末了却失于防守,我想弥补。你是我守卫的对象,你是关系重大的人,我理当保护。或者,起码视你的需要而采取必要行动,因为是你将带领我们。不管我们未来走去哪里,带领的人,以及拨乱反正的人,都是你。”

“是吗?”大法师说,“昨夜之前,我也一直这么想。我以为我有个追随者,但事实上是我追随你呢,孩子。”他的声音很冷静,但可能带点嘲讽。亚刃不晓得该如何接口,他真的完全糊涂了。他一直以为,他当时睡着或是因恍惚而疏于守护,所犯的错误,勉强可以通过引开抢匪的功劳弥补,但现在显然变成:诱引抢匪离开雀鹰是愚笨的做法,而在错误时刻进入恍惚,反而是一项绝妙的聪明之举。

“大师,我让您失望了,真抱歉。”他终于说话了,双唇有点僵硬,而且,欲哭的感觉再度难以控制,“还劳您救了我一命……”

“而你或许也救了我一命——”法师粗率道,“谁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们顺利击倒我们时,也有可能把我的喉咙割了。亚刃,别再哭了,很高兴现在你又跟我会合了。”

说完,他走向储藏箱,点燃烧炭的小炉子,开始忙起来。亚刃躺着看星,情绪渐渐平静,心思也慢慢不乱奔驰了。于是,他想通,无论他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雀鹰都不会妄加评断。凡他已做的,雀鹰都接受为事实。“我向来不惩罚。”他已经对埃格这么说过了,说的时候声音非常冷静。看来,他也是不奖赏的。但他毕竟曾极速横越海洋搭救亚刃,而且为了亚刃猛施法力。今后,必要时他还会再这么做。他是个可靠的人。

雀鹰值得亚刃对他付出全部的爱和信赖。事实上,雀鹰也信赖亚刃。亚刃先前的举动是对的。

法师这时回来了,递给亚刃一杯冒热气的酒。“这东西或许可以助你入睡。当心点儿,会烫舌。”

“这酒打哪儿来的?我一直没见到船上有酒囊……”

“‘瞻远’这条船上所有的东西,比双眼能见的还多。”雀鹰边说边在他身旁落座。亚刃听见他在黑暗中发笑,很短促,几乎听不见。

亚刃坐起来喝酒。酒很好喝,而且补身提神。他问:“我们现在上哪儿去?”

“向西航行。”

“昨天你跟贺尔去了哪里?”

“进入黑暗之域。我一直没跟丢,但他自己倒是走失了。他在黑域外围那个错乱而又充满梦魇的无尽荒野流连徘徊。他的灵魂在那可怕的地方,一如小鸟吱喳,也好像远离海洋的海鸥在啼叫。他根本不是什么向导,他早就迷失了。他空有法术技艺,却从不看前面的道路,只顾看自己。”

亚刃听不懂话中含义,但此刻他也不想弄懂。他多少有过被拖进巫师所说的“黑域”的经验,但实在不愿回想那个经验,那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老实说,他不想睡着,以免又在梦中见到那个黑域、那个黑暗身影——就是递出一颗珍珠般的光芒,小声说着“来呀”的黑影。

“大师,”他的心思突然转到另一个题目,“为什么……”

“睡吧!”雀鹰稍带不悦地说。

“大师,我睡不着。我想不通您为什么不解放那些奴隶。”

“我解放他们了呀。那艘船上的枷锁都解开了。”

“但埃格手下有武器。要是您绑住他们……”

“哦,要是我绑住他们,如何呢?他们才不过六个人,而桨手们和你一样,都是被锁链拴住的奴隶。现在这时候,埃格与手下恐怕全死了,不然就是被拴起来准备当奴隶卖掉。反正,我让奴隶们自由去战斗,或者去谈判。我决不当收买奴隶的人。”

“但您明知他们是为非作歹的家伙——”

“明知他们为非作歹,还要与他们沆瀣一气?让他们左右我的行为吗?我不打算替他们抉择,也不打算让他们替我抉择!”

亚刃哑口无言,深思起来。不久,法师柔和地说:“亚刃,你明白吗?一项举动不像年轻人想的那样,有如捡起而来丢出去的一颗石头,不是打中目标,就是错过目标,然后就完毕了。一颗石子被捡起来,土地因而变轻,拿石头的手因而变重。把石头丢出去时,天上星辰以绕行相应。石头打中或坠落,宇宙都因之改变。整体的均衡,仰赖每项单一行动。风、海、水、地与光的力量,以及禽兽植物都如此,一切都完好、合宜地搭配着。这一切行动都涵括在‘一体至衡’当中。举凡飓风、大鲸鱼的号鸣、枯叶的吹落、蚊蚋的飞移,一切行动都在整体均衡的范围内。我们,既然具备力量操控世界,并且能够相互操控,就必须学会按照落叶、鲸鱼、风的本性去行动。我们必须学会保持那均衡。既然有智力,我们就一定不能轻举妄动:既然有选择,我们就一定不能轻率妄行。虽然我拥有惩罚或奖赏的力量,但我又是什么人呢,有何权利随意把玩他人命运?”

“可是,”男孩对着星斗蹙眉,说:“这么说来,均衡是靠什么也不做而达成的吗?碰到必须采取行动时,即使不晓得行动的结果将如何,当事人也该行动吧?”

“永勿担忧怀惧。采取行动远比抑制行动容易。我们人类会继续行善、行恶……不过,假如我们内环诸岛能够像以前一样再度拥王,假如那位君王找法师寻求建言,而我是那位法师,我会对他说:‘吾王,不要因为正义、值得赞赏、或高贵而去做某事。别因一件事似乎是好事而去做;只做你必须做,而且别无他途可行的事。’”

他声音里有某种分量,使亚刃不由得转头看他。他觉得法师脸上重现光辉,望着那个鹰钩鼻、那个有疤的脸颊、犀利的黑眼睛,亚刃注视他时,除了满腔的爱,还有畏惧。他心想:“他超越我太多了。”可是,亚刃凝目仰望时,终于察觉,这男人的面孔既没有法术之光,也没有法术的冰冷光辉,躺卧在每个线条与平面之中的,不过是光亮本身罢了——是早晨平凡的天光。天地间其实有一股比法师的力量更大的力量。岁月对待雀鹰,没有比对待任何人仁慈,他脸上的线条是岁月的刻痕;而且等日光转强之后,还面露疲色,并打起哈欠来……

亚刃凝视着、遐想着、思索着,终于入睡了。雀鹰坐在他身旁,观看着曙光和日出,正如一个探究宝物缺陷的人,想找出这个有瑕疵的宝石里面、这个生了病的孩子里面,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