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御史与一枝梅(1 / 1)

虞美人·寄公度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什么是乐观主义精神?这就是。这也是一位老兄在谪居中写的。

这是一个秋水长天的时刻,黄昏渐渐苍茫,深深地把人笼罩,风光早已不再明媚,却别具花朝月夕所不能有的寥阔。这个人独自凭栏,手握酒杯,看寒气中低飞的双燕,心里面有一些忧伤,有一些对命运的不甘,但他伫望的身姿,并没有因此而显出一点点颓唐。

这样的时刻,面对湖山暮色,烟波浩渺,有灵魂的人,谁能不生出浮世中的虚妄感?“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这是极尽沧桑的句子。回望长安,他的来路,只看见寒冷洁白的积雪,那是他意象里的京城,雪有多厚,那里的冷与残酷就有多深。但雪,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又是孤高而坚贞的,一如他对自己的期许——一个肝胆如冰雪的孤臣,被放逐的屈子。

然后,他仰望天空的眼眸里,就有了慢慢坚定下来的笑意。他希望,他相信,这首词的读者,那位亲切的故人,早晚会去那高台之上,折下最早开放的一枝梅花,把那江南的春色寄来。

那枝傲雪开放的梅花,是故人的友情,是寒意里不灭的温暖,是终将到来的春天的讯息,更是他自己的信心。

一个人在逆境中保持乐观,要么,源于对时局胸有成竹;要么,是他无愧于心,可以坦然面对所有磨折。“小人长戚戚”,小人是很少有开心时刻的,情况不妙的时候,他们会更加咬牙切齿,哭天怨地。

你会由衷地觉得:这样一首词,多么豪迈清远,写下这首词的人,也该是高洁坦**的吧?千年之前,那个独自凭栏的人,传给后世读者们的信息,就是这样的。

那么,这位胸襟不凡的仁兄是谁呢?他的大名叫舒亶。在群星璀璨的宋代词坛,他没什么名气。事实上,在历史中,他也只是个小人物。而能够得到被后世偶然关注的机会,也完全是因为,在某次著名事件中,他的名字和名人牵连在一起,而且,是以极其不光彩的形象。

他就是在“乌台诗案”中,害得东坡先生差点一命呜呼的家伙。他是这起文字狱的制造者之一,因为整人的手段最恶毒,攻击的姿态最无耻,而荣登“当朝奸邪小人排行榜”。

收集东坡的诗文,夙夜埋首其中,寻找每一处可以深文附会的地方,然后,一顶顶的帽子扣过来:交结朋党,讥谤朝政,欺君罔上……在宽待文人的北宋,也快够杀头灭族了。他来势如此凶猛,几页纸就弄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连宰相们都小心地闭上了嘴。

这是他生平最斗志昂扬的时刻,每一步都走得急切而干脆。谁都看得出,与其说为维护皇帝的尊严,还不如说,这位御史大人,是在为进行中的变法运动开道,清除所有拦在路上的人,不管对方来头有多大,名声有多显赫。

他选择了拿苏轼开刀。为什么呢?首先,苏轼是个大嘴巴,他当时远离朝廷,在地方上做太守。新法推行中的许多弊端,他亲眼看到,不敢明说,背地里和亲朋好友可真发了不少牢骚。他又擅长诗文,提笔一首一首,字里行间,少不得含沙射影。这一点尤其讨厌,因为他是名人,而名人的影响力总是大的。

然后,在朝在野,苏轼都有极好的人脉,新党中都多有他好友。尤其,他和蛰伏于洛阳的旧党领袖司马光交情深,明里暗里,为司马光的被罢免鸣了好多不平。所以,在新党眼里,苏轼这块拦路石,简直比司马光还碍事。

舒亶并不是单独跳出来的,他的同伴,还有御史台的一批同仁,如李定、何正臣等,大都是变法运动中经王安石选拔而崛起的政坛新秀——苏轼曾在诗文中讽刺地称他们为“新进”之流。作为大宋第一才子,偶像级人物,苏轼这种不屑的态度,对“新进”们来说,还真是挺伤人的。好在,现在他们不用忍气吞声了。

舒亶身在御史台,这是攻击政敌的天然好位置。御史台的人,理论上严禁参与党争,严禁与大臣们有私交,但,会被严禁的事,就说明永远不会禁得住。何况,御史也是人,也有个人想法,谁能管得住一个小小御史,在私下里,在内心深处,是个坚定的新法拥戴者呢?

舒亶就此被推上了前台,于聚光灯下兴风作浪。他干得很好,瞬间扳倒苏轼,而司马光以下的旧党主力,几乎被一网打尽。

“乌台诗案”,在文祸稀少的北宋政坛上,可谓一朵奇葩,诱人之处,连向来八面玲珑的副相王珪,都忍不住抛下了他的赌注。他受舒亶的启发,拿着苏轼的一首诗,跑到皇帝面前告状。诗是咏桧树的:“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王珪说:“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这话太毒了,意思是:陛下您看,苏轼他根本不认您当皇上,他这是谋逆啊!

不幸,皇帝没上这个套儿,宋神宗冷冷地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

本来苏轼的事已经够烦了,朝堂乱成一团,后宫内,曹太后抱病求情,远在金陵的王安石也驰书进谏……焦头烂额之际,突然跳出个蹩脚的马屁精,企图侮辱皇帝的智商,宋神宗气不打一处来。

王珪身为副相,三朝元老,在北宋政坛上也算很有特色。其为官宗旨就是明哲保身,无过即有功。新旧两党打得炮火满天,他一直作无视状,此刻竟亲自来打小报告,实在有失相爷体统,碰一鼻子灰也是活该。由此也可见,能让这等老奸巨猾出手,“乌台诗案”于东坡和旧党的影响多么恶劣。

“乌台诗案”最终有了一个两党都不太满意的结局,但于苏轼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他只是被贬到黄州,由地方看管。一干涉案人员里,驸马王诜身为皇亲,第一时间给犯人通风报信,免官;王定国,老爱跟着苏轼喝酒鬼混,发配岭南宾州;弟弟苏辙降职外调;其他如司马光、张方平、范镇等人,都被重金罚款。

舒亶很不满意,连上奏章,痛切陈词,要求将司马光、苏轼等人处死——读史至此,再心平气和的人也不禁愤怒了,你有完没完啊!用得着赶尽杀绝吗!

舒亶后来名列《宋史·奸臣传》,同时代名臣大儒在纸页里光芒四射,越发显得他这个小角色像苍蝇一样可厌了。

不过,若平心静气,从事件背后潜下去,把这“小人”的一生摊开来,从头阅读,也许会发现,事情还有更多角度,他的人生还有更多看点。

舒亶来自浙江慈溪的普通农家,求学于“庆历五先生”之一的楼郁,于英宗年间考中进士,礼部考试中名列第一,此时年仅二十四岁。那是北宋英才竞出的时代,能够脱颖而出,可见其才华绝非泛泛。据说他博闻强记,挥笔成文,加上身材高大,眼神坚定,一眼望去,毫无疑问是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

年轻人初入仕途,任临海县尉,主管地方治安。上任不久,去抓一个喝多了殴打后妈的犯人,醉鬼嘛,看见官兵来了还耍横,县尉大人大怒,亲身上前,一刀斩之。

往好里说,这叫疾恶如仇;往坏里想,是草菅人命。舒亶自己也情知不像话,写了请罪表,主动辞职滚回家了。王安石听说后,倒很赏识他,变法正需此等猛人,遂调来京城。不久舒亶被派出使西夏,谈判疆界事宜。西夏跟宋朝刚打完仗呢,他就单枪匹马去了,被对方拿刀架在脖子上,仍大模大样,慷慨陈词,不让大宋丢一分面子,端的是条好汉子。

很快,舒亶成了新党的坚定拥护者——不管出于投机,还是真诚的理想,总之,为了维护变法,他连干了几件得意事,包括经手郑侠《流民图》一案,相应地,官职越来越高。

他办事的特点是严苛冷酷,冷着一张不会笑的脸,坐在堂上,俨然正义女神的仆人。所以后来,他就被派到御史台去了。

在御史台,除了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舒亶还有件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同属新党,并曾对舒亶有举荐之恩的张商英大人,有次写信来,附寄女婿的文章,说请指点一二。舒亶把信和文章都送到皇帝那去了,弹劾张商英以宰辅之重,干扰谏官工作。这个罪名不小,正好踩到皇帝痛脚上,张商英立刻被免职。

“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人们骂道。不过呢,想象一下,皇帝也不是瞎子和白痴,龙案上现放着张商英的信,如果只是普通的文字交往,至于龙颜大怒吗?

《宋史》是元朝人编写的,成书仓促,在二十四史中有繁芜杂乱之称,于史料常少甄别,随意采用笔记野史。关于舒亶的记载,多数取自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邵先生那是铁杆旧党啊,一本笔记,硬生生写成“新党罪行录”。所以,我很怀疑,关于张商英的事,其中另有隐情。

与邵伯温同时代的魏泰(新党背景)笔下,《东轩笔记》里,情况则是这样的:原来,张商英的女婿今年要参加科举,所以老丈人才来找舒亶,暗示帮一下忙,没料到,老交情敌不过舒大人的正义感,倒了个大霉。

过往恩情就算了,大家好歹同一个阵营,扳倒张商英,于公于私,一点好处都没有。干这种事,他到底怎么想的?

要解释清楚,我们有必要回过头来,先把御史台的部门职能说一下。

从秦汉时起,“御史”就是专门的监察性官职,号为“治官之官”,首要职能是替皇帝监察百官。西汉时的御史府内有很多柏树,树上住了几千只乌鸦,每天黄昏,群鸦归巢,其势如黑云,蔚为壮观,御史府因此又被称为“乌府”“乌台”,这也是“乌台诗案”名字的由来。

栖身“乌台”的御史们,在其他官员眼里,也像是一群乌鸦,面有菜色,举止土气,神情阴沉,出现在哪里,哪里准没好事。上下朝时,大臣们扎堆聊个天,唯独御史身边方圆十米之内,人影寥寥无几——御史们自己都懒得互相搭理,更别说人情往来了。谁活腻了,才想到御史家拜个年,给他家小孩子塞个红包啊?

宋朝皇帝加强君权与中央集权,御史台的职能也强化了,集监察、弹劾、审判于一体。御史们对宰相、宦官、军事机构和皇亲贵戚都有监察权,还能参议朝政,荐举官员。最重要的是,“言官无罪”的传统继续发扬光大,有时候,明知道御史是在瞎弹劾,你还拿他没办法,只能自认晦气。

御史们的原则呢,通常是“宁杀错,勿放过”,管你三七二十一,风吹草动就扑上来,小到妻妾吵架,大到预谋叛逆,都要奏你几本再说。

这也是个很有职业前途的岗位。宋代宰执,常有从御史中丞升上去的。御史们平日里,都憋着股劲儿,想办大案、要案。最好能扳倒某显贵政要、皇亲国戚,这仕途上的资本就足了。舒亶之攻击张商英,有可能,就是这个动机。不过,从当时形势看,他这个时机又选得很不好,代价大而收益小。所以呢,我也有点怀疑,他说不定,就是被身为言官的强烈责任心给刺激得抽风了!

百官都讨厌御史,但皇帝喜欢。在皇帝眼里,这就是一群永远跟在百官尤其是两府宰执身后,咆哮着的皇家忠犬——话说回来,这么好用的走狗,谁不想拥有几只呢?排除异己,打击政敌,对付皇帝的猜忌……御史台能有自己的人,那可真是必需的。这就是舒亶能够突然之间异军突起、兴风作浪的原因。

但御史也不是好当的。要顶得住孤独,接受被人们当“瘟神”的命运;要当好道德标兵,以免被人质疑当御史的资格;由于不敢捞外财,御史通常都很穷;心理压力也大,盯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盯着你,只等你露出破绽……

他们气焰嚣张,其实又势单力薄,唯一的依靠是皇帝的信任,可这信任,并不是永不动摇的。

通常,皇帝会从年轻的底层官员中挑出御史人选。年轻才有锐气,才敢说话;最好是出身平民,家境普通,贫寒最好,富人家的孩子好逸恶劳,吃不得苦;官宦世家也不行,牵枝带蔓的关系太多,很难公正做事。最重要的,是对朝廷绝对的忠诚,以及公事上的正直无私。而偏执、严苛、孤僻……这些个性缺点倒无所谓,甚至更有助于做一个合格的御史。

能干好御史这差使,人格上肯定跟正常人有区别。拿好榜样来说,“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包拯包青天大人,就是从御史干过来的。

舒亶六亲不认,胆大妄为,简直天生就是当御史的料!而几纸奏折就能打动宋神宗,凭的可不就是那对皇帝的赤胆忠心、对社稷江山的无限热爱、对奸臣逆党的痛心疾首嘛!

他的数据又这么翔实:“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漫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皇帝再爱东坡的才华,也不禁愤怒了——朕这在干利国利民的大事呢,能不能不要拆台?东坡呢,“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差点丢掉性命。而舒亶,也就以陷害东坡先生而遗臭万年了。

且慢,真的完全是陷害吗?东坡自己也直认不讳,大部分被指摘的诗文,他就是这意思,就是觉得新法有问题。所以,我们也不能责怪舒亶无中生有啊,他最多是上纲上线。

上纲上线,将对新法的不满,拔高到是对皇上的不满,是无“人臣之节”,在以三纲五常为无上法则的儒家政治体系里,后果是很可怕的。作为一个臣民,不管你私德多无瑕,才华如何横溢,曾立过多少功劳,从此,你都再无辩白余地……

舒亶想消灭苏轼,消灭苏轼身后的旧党,他这一招出的,实在是太险恶了,太残忍了,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但是,回过头来,我们假设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他是真的坚信不疑地认为,为了大宋社稷,苏轼该死呢?

他是新党,新党的共同信念是:唯变法才是强国之道,不变法,则国衰亡无日矣。谁反对新法,谁就是故意误国误民,是大宋朝的罪人。很巧,旧党的思路也差不多。他们坚决地认定:新法祸国殃民,新党都是想要升官发财而不择手段的奸险小人,不除新党,国将不国。

爱国与害国之争,君子与小人之争,使得事情没有了求同存异、异见共存的可能性。北宋百余年间,多少豪英,就此沉沦于内斗。新党、旧党,都在自我标榜,同时极力妖魔化对方的动机。加上皇帝们身体也不如人意,不是中道崩殂,就是后宫垂帘,短时间内政随人息,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是,一轮又一轮的争斗……

并非要替舒亶翻案,只是,世界上的事情,也并非简单的黑与白,人性,也不仅是善与恶。如果不能了解这一点,今天的我们,也许还会踏入古人的误区。

舒亶一直做到御史中丞,主管御史台。关于他的工作成绩,《宋史》中有这样的评价:“举劾多私,气焰熏灼,见者侧目。”

《宋史》的修撰思想遵循程朱理学,而这两位理学先生对王安石变法及新党的态度是反感的。修史讲究公允,但辞藻上的褒贬偏向却在所难免。这段评述,抛开感情色彩,至少有一点能够确信:舒亶,真是已经让百官恨透了!他本是皇帝的忠犬,但现在这过于热衷“咬人”的劲头,不禁让人们怀疑,他是不是有点疯了……

终于在一次弹劾官员的过程中,舒亶被抓到了小辫子,以轻微的罪名,被皇帝顺应民心地免职了。估计宋神宗也受不了这个偏执狂了。直到十一年后,宋哲宗继位,舒亶才重新回到官场,后来以边功复受重用,六十三岁病死于军中。

灰溜溜回家时,他四十二岁,给自己的房子起名“懒堂”,以示心灰意懒。《虞美人·寄公度》一词,就是这段时间写的,词中可看不出他有多沮丧。

“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如果按照舒亶当御史时“咬人”的逻辑,这几句完全可以理解为贼心不死,呼朋引类,企图卷土重来。

当然,这也是不无可能的。但我决定,不作如是想。因为,我不想对不起那样美好的词境,那样清澈的句子。冰天雪地里的一枝梅,我们知道那洁白下面可能隐藏着垃圾,但又怎么样呢?至少,梅花在那里。

这个世界,才不会像诗词中写的那样好。可是,美好干净的词句,能够帮助我们抵挡黑暗与肮脏,保有希望与梦想。

舒亶其实文才极好,写的小词,笔力清新刚健,思致委婉动人,被评论为“词亦不减秦、黄”,只是,为名声所累。

菩萨蛮

画船捶鼓催君去,高楼把酒留君住。去住若为情,西江潮欲平。

江潮容易得,只是人南北。今日此樽空,知君何日同!

人们写离别与相思,有一往情深者,有缠绵悱恻者,有欲说还休者;他却另辟蹊径,写出了这情怀里的左右为难。世事沧桑,催行与留恋,且不论人,连潮水都似乎有情了。然后是景物与人心,怀念与别离,又一重重的矛盾——谁说他是无情之人?最难得的是,如此深情,下笔却又明朗,于诚挚中,自有种高远。

论家也多称赞此词,却少不得带上对人的鄙夷。有人说:“此等语乃出渠辈之手,岂不可惜。”还有人更干脆,说这个词啊,思致细密,所以呢,作者也肯定是个格局小的人——就差直接说是小人之词了。翻看舒亶留下的词集,我发现,他是个颇擅自我宽解的人。对于人生的无常、人情的无奈,他有种坦然接受的态度。

他说:“且尽红裙歌一曲,莫辞白酒饮千钟。人生半在别离中。”(《浣溪沙·劝酒》)

他说:“人生闲亦好。双鬓催人老。莫惜醉中归。醒来思醉时。”(《菩萨蛮·次韵》)

他说:“相见争如初不见。短鬓潘郎,斗觉年华换。”(《蝶恋花·深炷熏炉小扃院》)

而最能代表此人一生心性的,应该是这首词:

浣溪沙·和仲闻对棋

黑白纷纷小战争。几人心手斗纵横。谁知胜处本无情。

谢傅老来思别墅,杜郎闲去忆鏖兵。何妨谈笑下辽城。

又是一首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的小词,还透着种杀伐气。战争,棋盘上、边境上、政坛上,他从来直面,没有畏惧与犹豫,更没有正义与否的怀疑,他知道战争的本质:无情。

胜败存亡,战场容不得半丝软弱、半点妇人之仁。他愿意继续战斗,不会像谢安那样,老来思归;也不像杜牧那样,闲来怀想。他要做的是实务,是有朝一日为国出征,谈笑下辽城——辽国,被占据的燕云十六州,那属于北宋君臣心底永远的痛、永远的梦。

不能将此简单地看作文人的意**,长期处理军中事务的舒亶,说这种话,也算本色当行了。我想,本质上,舒亶其实是个武人:他的目标,像武人一样明了直接;他的手段,像武人一样兵不厌诈。虽然我很爱东坡先生,但这样的舒亶,也并不因此就令人讨厌。我甚至很乐意,在尘埃落定、恩仇尽泯之日,送给他一枝雪地里初放的梅花——如果有这么一天。

[1]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说法不一。这里作者采用的是1097年作于儋州的说法。——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