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娜·布兰文的少女时代2(1 / 1)

(英)劳伦斯 4601 字 4个月前

接着她朝月亮那边转过身去,她每次一面对着它,它似乎就让她的前胸**出来。而他非常听话地又走到对面的一块空旷地方去。

他们弯下腰,各自低下头去,抓住麦捆潮湿柔软的头发,举着沉重的麦捆再走回来。她每次总走在前面,她把她的麦捆放下,拿它和别的麦捆搭成一个小房子。他拿着麦捆又从麦茬地上走过来了。她转过脸去,只听到他把麦捆放下发出的嘶嘶声,她在月亮和他的身影之间走动着。

在他拿起两捆麦子正要站起身的时候,她又拿起两捆麦子朝他走去。他这时正从不远处走过来。她把她的麦捆放下,预备再架一个麦堆,它们站得很不稳,她的手抖得很厉害。但她仍然扔开它,转向月亮。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出来,因而她感到她的胸脯正随着月光起伏波动。她的麦捆倒下了,她不得不把它们又架起来。他一声不响地摆弄那麦捆。当她又向他走过来时,工作的节奏使他忘掉了眼前的一切。

他们在一块儿劳动着,有节奏地来来去去,使得他们的脚和身体似乎在按着一定的拍子活动。她弯下腰去,搬起两捆麦子,她向着他所在的阴暗之处望去,然后提起她的麦捆走过一段麦茬地。她犹豫着,放下了她的麦捆,麦捆发出一阵嘶嘶声,他已经走近她身边来了,她必须再把脸转开。那闪亮的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出来,让她像一片水浪一样起伏不定。

他稳重地工作着,一声不响,在一片光秃秃的麦茬地上穿梭般来来去去地走着,堆起一长排麦堆,越来越靠近那站立在黑暗中的一排树林,始终让他的麦捆和她的麦捆排成一行。

她每一次总是走在他前面。当他来到的时候,她已经走开了,在他走开时,她又走过来了。他们永远不会遇上吗?后来,他的意志所发出的深沉的声音渐渐震动了她的心弦,极力使她的心弦随着颤动,要使她慢慢地走近他,和他相遇,让他们俩挨在一起,让他们俩像那些麦捆一样发出沙沙声挨在一起。

工作继续进行着。月亮越来越明亮,麦捆也发出了闪光。他弯下腰去拿起躺在地上的麦捆,一堆麦捆倒下来,全都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月光几乎要晃得他睁不开眼了。接着他又把那些麦捆架起来。她已经朝他走过来了。

他等待着她,胡乱堆着麦捆。她来了。可是她站在那里,要等他走开才走过来。他在黑暗中已看到她,像一根黑色的柱子。他向她讲话,她也回答了。她看到月光在他脸上照出的疑问的神态。可是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片广大的空间。他又走开了,他始终有节奏地活动着,工作着。

为什么在他们两人中间总有一片广阔的空间,为什么他们俩总不能在一起?为什么当她在月光下走过来的时候,她一定要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停下?他为什么不能向她走近?他的意志发出的坚持不懈的呼声,把一切都给掩盖住了。

在他工作的节奏中出现了一个跳动着的脉搏,一个不可动摇的目的。他停下来,他又举起一捆麦子,他举着它向她走去,在那月光照耀的空地上,把它放下,好像是放进了她的身体。然后他又回去搬运。他举起一捆捆麦穗摇摇晃晃地朝那个中心地带走去,越走越近,每一次都使自己和她更接近一些,他每搬运一次就向她接近几步,一直要追上她。月光之下他们就那么专心致志地、来来去去地走着,一声不响地摇晃着,麦穗有节奏地发出窸窣声,然后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一阵麦穗的窸窣声。那有节奏的窸窣声越离越近,和她的麦穗声交织在一起,那麦穗声一次又一次单调地、毫无变化地重复着,从两人手边发出的麦穗声越离越近了。

直到最后,他们在一个麦堆前相遇,各人手里都抓着两捆麦子,彼此对望着。他身上披满了银色的月光,他那在月光照耀下带有阴影的脸使她感到害怕,她等待着他。

“你放下。”她说。

“不,该你放。”他用一种清脆的声音坚持说。

她把她的麦捆放进麦垛里。他看到她的手在一簇簇麦穗中闪着光。他放下他的麦捆,把她搂了过来,他已经追赶上她了,他现在有权吻她一下。她身上带着月夜的清香,带着麦粒的清香。他把他全身的节奏都注入那一吻之中。他在吻她的时候仍然在追逐着她,而她似乎还没有完全被征服。她鼻子上的月光使他感到很奇怪!她的身上照满了月光,她的内心深处却是无法测知的一片黑暗!整个黑夜都在他的拥抱之中了,黑暗和光明,已经全为他所有!现在整个黑夜都将由他去探索,在其中进行冒险,去探索它的神秘,去发现它的新奇。

鲜明的胜利感使他浑身发抖,在他使他的亲吻更贴近的时候,他的心和头顶上的星星一样,完全变白了。

“我的爱!”她从十分遥远的地方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叫道。那低沉的声音似乎是从远处月光之下对他发出的,而他却完全不知道。他停下来,战栗了几下,仔细倾听着。

“我的爱。”那低沉、凄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好像是暗夜中一只看不见的鸟的鸣叫。

他有些害怕。他的心不停地颤动着,简直要停止跳动了。他停了下来。

“安娜。”他说,犹犹豫豫地仿佛是要回答她从远处发出的叫喊。

“我的爱。”

他越搂越紧,她也越搂越紧。

“安娜。”他说,同时感到了爱的神秘和爱的阵痛。

“我的爱。”她说,她的声音里越来越充满了狂喜。他们嘴对嘴地吻着,狂喜而惊奇,吻了一个长时间的真正的吻。在月光之下,他们一直对吻着。他再一次吻她,她也再吻他。然后他们又搂在一起亲吻。直到后来,他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感到有些奇怪。他要她。他强烈地需要她。她似乎忽然完全变了样。他们站在月光之下拥抱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整个生命惊异地战栗着,仿佛受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他需要她,他要告诉她他需要她。可是他已经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过去可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烦恼和这不曾有过的经历使得他浑身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温柔地、更温柔地拥抱着她,比原来更温柔了。矛盾心理已经过去。他很高兴,有点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流泪了。可他知道,他需要她。这已经在他心中永远固定下来。他是属于她的。他很高兴,也很害怕。他们俩就这样站在空旷的田野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通过她的头发看着月亮,那月亮似乎在流体般的光明中游泳。

她叹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醒来,然后她又吻着他。接着,她脱开自己的身子,抓住他的一只手。在她从他胸前离开的时候,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可是她仍抓住他的手。

“我要回家去。”她说,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神情看着他。

他紧抓着她的手。他感到头晕,简直不能动弹,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够动一动。她从他身边走开。

他无可奈何地在她身边走着,抓着她的手。她低头走着。仿佛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忽然冒了出来,他对她说:“咱们马上结婚,安娜。”

她一声不响。

“咱们马上结婚,安娜,你说不好吗?”

她在田野中停下来,又吻了他一下,热情地使劲搂着他。她的这种姿态使他感到无法理解,他完全不能理解。可是他现在把这一切都留到结婚的时候再说。这是目前可以找到的解决办法,不久就得这么办。他需要她,需要和她结婚,他需要和她在一起,让她永远属他所有。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们完婚的那一天。可是他现在总感到有些紧张不安。

就在那天晚上,他去对他的叔叔和婶婶说。

“叔叔,”他说,“安娜和我想马上结婚。”

“是吗?”布兰文说。

“可是你们没有钱,怎么结婚呢?”妈妈说。

那年轻人的脸马上变白了,他讨厌听这种话。而他完全像一块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小石头,亮晶晶的,永远无法改变。他根本不去想那些事。他紧绷着闪闪发亮的脸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这事儿你跟你妈妈谈过吗?”布兰文问道。

“还没有——我准备星期六跟她谈。”

“你准备去看她?”

“是的。”

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你们靠什么结婚呢?就靠你每星期的一镑收入?”

那青年人的脸又变得煞白了,仿佛这话使他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挫伤。

“我不知道。”他说,睁起他那明亮的像老鹰一样的、失去人的感情的一双眼睛看着他的叔叔。

布兰文憎恨地晃动了几下脑袋。

“我们必须了解这些情况。”他说。

“我将来会有钱的,”侄子说,“我现在可以设法借些钱,将来再还。”

“是啊!你们又干吗这样匆忙呢?她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你也还不过二十岁。你们俩都还没有达到自己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年龄。”

威廉·布兰文把头向下一扎,仿佛关在笼子里的老鹰似的,用他那充满不信任的灵活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叔叔。

“她有几岁有什么关系?我有多大岁数又有什么关系?”他说,“我现在和我将来三十岁的时候又有什么两样?”

“那可大不一样,至少让咱们那么希望吧。”

“可是你没有任何经验,你没有经验,又没有钱。你既然没有经验又没钱,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婶婶问道。

“我需要什么样的经验呀,婶婶?”那孩子问道。

要不是布兰文的心由于生气,硬得像一块宝石一样,这时候他可能会同意了。

威廉·布兰文怀着奇怪的不可动摇的心回到家里。他感到,他已经做出的决定决不能改变,他已经拿定主意。如果改变决定,那将会是他的毁灭。可他决不愿被毁灭掉。他没有钱,可是他总可以想办法从什么地方弄些钱来,这没有什么关系。他在**躺了几个小时都无法入睡,他的思想已经坚定明确,没有什么再需要多想的了,他的意志已越来越坚定,无可改移。后来,他终于睡着了。

他的灵魂仿佛变得和水晶一样坚硬了。他可能会发抖、战栗、感到痛苦,可是决不能改变主意。

第二天早晨,汤姆·布兰文愤怒万分地对安娜说:

“现在就提出要结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站在那里,脸色有点苍白,她阴沉的眼睛显露出正力求自卫的野生动物的惊愕和仇恨神态,但她又止不住为自己的感受发抖。

“我愿意。”她完全不假思索地说。

他顿时更加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揍她一顿。

“你愿意——你愿意——为什么?”他轻蔑地嗤了一下鼻子。旧日的孩子气的痛苦,那什么人也不认的盲目性,那仿佛只有一个没有人照看的小生物才会有的激烈的仇恨情绪,又回到了她身上。

“我愿意,就是因为我愿意。”她又用那孩提时歇斯底里的尖厉声腔大叫着,“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你并不是我爸爸。”

她仍然是一个陌生人,她并不认识他。那冷酷的锋刃落下来,深深地刺痛了布兰文的灵魂。这锋刃把她和他割裂开了。

“我不是又怎样呢?”他说。

可是,这使他实在受不了。他一直是非常珍视这种感情的,他是她的“父亲——爸爸”。

接连几天他仿佛呆了一样。他妻子也整天沉思默想,她感到不能理解。他只想到,由于没有钱和他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将使他们无法结婚。

屋子里一直被一种可怕的沉默统治着。她尽量躲开她父母,她常常一连好几个小时独自待着。

威廉·布兰文,在回到诺丁汉愚蠢地闹了一番之后,又回来了。他也脸色苍白、神情凄然,可是原来的打算并没有变。叔父非常讨厌他,他痛恨这个年轻人,痛恨他无情又固执。但尽管如此,这叔父仍然有一天晚上把准备分给安娜·兰斯基的一部分家财交给了威廉·布兰文。那使安娜每年可以有两千五百镑收入。威廉·布兰文呆呆地看了看他的叔父。这等于拿走了沼泽农庄很大一部分资产。可是那年轻人只是变得更冷淡和更加拿定主意了。他现在就只一门心思要结婚,其他什么全都忘了。他把他叔父给他的东西交给了安娜。

她看到后,整整哭了一天,眼珠子都快哭出来了。晚上,她听到她妈妈已经上床,就溜到门口去张望。她父亲像一块石碑似的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慢慢转过头来。

“爹,”她在门口大声叫着,仿佛心都撕碎了似的向他跑去,“爹——爹——爹。”

她跪在火炉前的地毯上,用手抱着他,把脸贴在他的身上。他高大的身体给人一种舒适感,可是她感到头疼得不能忍耐。她简直有些歇斯底里地哭泣着。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没有说话。他的心碎了。他不是她父亲。她已经把那个可爱的形象粉碎了,那么他是什么人呢?有些人,他们的生活不可能再有任何发展了,他现在也已被归在这一类里了。他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他和她之间隔着一代,他已经老了,对火热的生活来说,他已经死亡了。他的生活已经燃烧出了很多灰烬,许多冷冷的灰烬。他已经感觉到那不可避免的寒冷,他在无比的痛苦中忘掉了原来火一样的生活。他在衰老和孤独的冷清中呆坐着。他有他自己的妻子。他责怪他自己,他讥笑他自己,不应该死抓住年轻一代,妄图让年轻一代仍然归他所有。

现在紧搂着他的这个孩子需要有她自己的孩子、丈夫。这是很自然的。她只需要布兰文给她一些帮助,让她能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她并不需要他的爱。在他们之间,在这个强壮的中年人和这个孩子之间还需要有什么爱呢?在他们之间,除了人与人之间的自愿相帮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呢?他是她的保护人,如此而已。他的心冷得像冰一样,他的脸也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她根本没有办法触动他的心,似乎他已经变成一尊雕像了。

她爬上床去,哭个不停,可是她仍然决定和威廉·布兰文结婚,所以她也没有必要这么苦恼了。布兰文带着一颗冷酷的心上了床,不停地咒骂自己。他看看他妻子。她仍然是他妻子。她黑色的头发中已经出现了几根银丝。尽管她的年龄增长了一些,可是她的脸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她才不过五十岁。他仍然带着多么强烈的感情在看着她!可是他却不知节制地还要把自己的心砍去一部分,还要去分享年轻人的急骤的生活。他对自己真是十分痛恨。

他妻子仍是对他那样热情,随时对他关心。她仍然很年轻、很天真,而且并没有失去一个小姑娘的鲜艳。可是她完全不像他那样毫无节制,她对生活中的各种战斗和各种控制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她是那么自然;而他却是那么丑陋,那么不自然,不愿意让出自己的地盘。这个贪婪的、决心挡住别人前进道路的中年人,简直像一个魔鬼,多么可恨。

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到底还缺少什么,使得他贪婪的灵魂感到不满足呢?在学校里,他不是曾有过那个朋友,他不是曾有过他的妈妈,他的妻子和安娜?他对他们又怎样呢?他对不起他的那个朋友,他也不是个好儿子。而他对他的妻子却是满意的,这就应该很够了。在他和安娜现在的关系上,他非常痛恨自己。可是他仍然感到很不满意。想到这种情况,他仍然十分痛苦。

能够说他的生活一无是处吗?他没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东西,没有任何工作可做吗?对他的工作他是从来都不以为意的,因为那些活儿谁都能做。使他不能忘怀的就只是他和他妻子间长时间的拥抱!真奇怪,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不管怎样,这不是无足轻重的事,这是具有永恒意义的。他可以对任何人都这样说,并因此感到骄傲。他搂着他的妻子睡在**,现在仍然和过去完全一样,她就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这是当前现实的一切,也是一切的归宿。是的,他为此感到骄傲。

可是,在这一切之下仍然存在着一种痛苦,存在着一个令人不满的汤姆·布兰文,他因为一个对自己表示轻视的小姑娘而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爱他的儿子们——他还有两个儿子。可是他同时还想参与这个小姑娘未来的生活。噢,他自己也感到羞耻,他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脚下使自己归于毁灭。

一切多么令人厌烦呀!一个人不管年龄多大,永远也没有平静的时候!他从来都不对,都不光明正大,都不是自己的主人。这简直有点像是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那个姑娘身上了。

安娜很快就仍然一心去爱她的那个年轻人。威廉·布兰文已经决定在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六结婚。他以一种开朗的、毫无疑虑的心情等待着她。他需要她,她是属于他的,他现在简直是停止住他生命的脉搏,一切要等到结婚的那一天再说。结婚的日子,十二月二十三日,对他来说仿佛是一件唯一存在的东西,现在已具有了自己的生命。他完全依靠它生活着。

他并没有一天一天计算日子。可是他像坐在船上旅行的人一样,必须等到进港的时候一切才会落实。

他又搞一些木刻,仍然按时去上班工作,有时候也去看望她。这一切都是一种等待的形式,他毫不思想,也毫不怀疑。

她比过去更加活泼了。她要尽情享受这种恋爱生活。他像一阵风一样时来时去,但从来也不问为什么吹,或吹向何方。可是她永远希望和他在一起。对她来说,他是生命的核心,碰他一下就是一种幸福。而对他来说,她是他生活的精髓,不管他是独自在伊尔克斯顿他的住所里搞木刻,还是在沼泽农庄的厨房里,她坐在那里看着他,她的存在对他都具有同等的价值。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完全理解她。可是他外在的功能,似乎都停止工作了。他不用他的眼睛就能看见她,不用他的耳朵[6]就能听到她说话。

可是当他搂着她的时候,他止不住浑身颤抖,有时候简直仿佛要晕过去。他们有时候会在谷仓里彼此拥抱着,一句话也不讲。当她摸着他年轻结实的身子的时候,一种幸福的感觉简直让她不能忍受,意识到自己已经占有他的感觉,也简直使她不能忍受。因为他的身体是那么充满热情,那么神妙,这是她的世界中的唯一现实。在她的世界中,有这样一个男人强健、生动的身体,另外还有一些像阴影一样的男人的身体,全都是不真实的。通过他,她接触到了现实的核心。他和她,他们俩正待在那神秘的中心地区。她是如何尽全力把他搂在身边啊,他那身体也就是一切生命的中心躯体,生命的源泉就是从他那块岩石下流出来的。

可是对他来说,她却是要把他燃烧掉的火焰。这火焰从他的四肢流入,流过他的身体,一直到把他燃烧尽,使他仅作为从她身上派生的、没有意识的、阴暗的火焰的过渡形态而存在。

在黑暗中,有时候一头奶牛喷嚏了一声。从黑暗中还传来奶牛慢慢反刍的声音,这一切似乎像热血流过子宫一样,正绕着他们在流动,并直接向他们流来,冲洗着那尚未出生的新生命。

遇上寒冷天气,他们这一对情人有时就长时间地站在空气温暖、充满氨气气味的马厩中。而就在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些黑夜时光中,他越来越了解她了。她的身子偎依在他身上,他们偎依得越来越紧,他们的亲吻也贴得越来越紧,更加两相吻合了。因而在那浓密的黑暗中,如果有一匹马站起来发出一声重浊的呼噜声,他们便会完全像一个人似的听着,完全像一个人一样具有共同的理解,也同时知道了那马匹的存在。

汤姆·布兰文已经给他们在科西泽弄到一座庄园,租期二十一年。威廉·布兰文一看到那房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是靠近教堂的一座房子,沿着房子和房前青草铺地的大花园的一边,长满了古老的深黑的红杉树,房子呈正方形,低低的石板屋顶,低低的窗子,里面除了住房之外,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奶酪杂用间,一间较大的铺着方砖的厨房,一间低矮的会客室通着厨房,比厨房略高一个台阶。天棚上是粉刷过的梁柱,屋犄角立着碗柜。从窗口望出去是那片绿草如茵的花园,一边可以看到一大排黑色的紫杉树,另一边是一排爬满常春藤的红色的墙,把房子同大路和那边的墓园分开。这座古老的小教堂有一个带尖顶的方塔,似乎正回头观望着这村舍的窗口。

“咱们没有必要买钟了。”威廉·布兰文看着他们旁边教堂方塔上的白色钟面说。

在房子的后面,是和一个菜园相连接的马厩,一个同时能养两头奶牛的牛棚,另外还有鸡舍和猪圈。威廉·布兰文喜不自胜。安娜更是非常高兴地想到,她就要成为她自己家的女主人了。

汤姆·布兰文现在成了神话中的白胡子老人。他这人平常要不到处去买点什么就会感到不舒服。威廉·布兰文尽管一方面十分热心于他的木刻,也在想法置办一些家具。他的任务是去买几张桌子、几把圆腿的椅子和衣柜,这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只要和那个村舍配得上就行。

汤姆·布兰文当然比他们细心得多,他到处去给她找一些得用的小东西。他有时会忽然拿来一种新式的饭锅,或者一种样式新颖的吊灯。尽管那房子很低,不一定能用得上。再或者拿来绞肉、削土豆或打蛋的小机器。

不论他拿来什么东西,安娜都表示极感兴趣,尽管有些东西她实际上并不喜欢。那些他认为十分灵巧的小玩意儿,她却怀疑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不管怎样,她总随时在等待着他,特别是赶集的日子,她总带着焦急的心情盼望着。他在天刚黑的时候来到了,车上的铜灯老远就闪闪发亮,当他那高大的身体正弯下去递下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已经跑到门口来了。

“你不过是想着我会给你带来什么东西,你才那么快跑出来吧。”他说,他重浊的声音在凄冷的黑暗中回响着。尽管这样,他仍然很兴奋。这时她会拿过车上的灯,在他带回来的大堆东西中,东摸摸,西捅捅,把他给自己买的一些工具或油类都推到一边去。

她拖出了一对体积很小却很有力的风箱,她记住有这一样东西,然后又糊里糊涂地拽出一件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来。那东西有一个长把,腰里围着一圈棕色的包装纸,像穿着坎肩一样。

“这是什么?”她捅着那东西说。

他转头看着她。她走到靠近马匹的车灯边去,拿着那东西低头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是一片深棕色,对比着她的白色围裙显得格外娇美。她忙忙叨叨地扯开那包装纸,拽出了一个很小的可以绞东西的机器,下面还安着干干净净的橡皮轱辘。她拿着它仔细琢磨着,弄不清该怎么使用。

她抬头看着他。在灯光那边,他站在那里只不过是一个黑影。

“这东西怎么使?”她问道。

“这不过是用来削萝卜的。”他回答说。

她看着他。他说话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怀疑。

“别胡说了,这是很小的拧衣服的机器,”她说,“可是你怎么让它工作呢?”

“你把它用螺丝固定在洗衣筒边上。”他走过来把那机器拿在手里比画给她看。

“噢,对了!”她大叫着,轻轻往后一踢腿。她在非常激动的时候,还常常会做出她这孩子时候的动作。

她毫不迟疑地马上跑进屋里去,让他一个人去卸他的马。他随后走进奶酪间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把那小巧的拧衣机固定在一个洗衣桶上,十分高兴地转着那摇柄。蒂利也站在她身边,她大叫着:“我的天哪,这小玩意儿可真灵巧!以后你不用拧衣服把肠子都拧出来了,这可是最新的发明吧,这小玩意儿。”

安娜松开那摇柄,对获得这样一件新东西感到无限高兴。然后她让蒂利也来试一试。

“它简直自己会转,”蒂利说,抓着摇柄转个不停,“一会儿你的衣服就可以晾出去了。”

[1] 指威廉·尤尔特·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e, 1809—1898)英国政治家,曾作为自由党人四次出任英国首相(1868—1874、1880—1885、1886以及1892—1894)。

[2] 法语:笨手笨脚。

[3]拉丁文,大意是:“向你欢呼马利亚,你无限荣耀;主已经和你同在,你在妇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怀的胎也是有福的,那就是耶稣。神圣的马利亚,上帝的母亲,请为我们有罪的人祷告,从现在直到我们死去的时候,阿门。”

[4] 十九世纪末英国散文家和艺术批评家。

[5] 司各特在他的《肯尼渥斯堡》中也曾用过这句话,但按其出处来说,实际应该是“越过林肯学院往外观望的魔鬼”,因为这里指的本来是牛津大学林肯学院后面的一座著名的塑像。

[6]此处耳朵原文系“声音”(Voice),疑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