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在他的身边忙碌地啄着食,精力充沛的马匹也都做好了开始劳动的准备,光秃秃的树枝向上甩动着枝条,像一个人要伸伸懒腰,充足的活力已经使树枝挺拔起来,无数的枝条在清晰的光线中向四处伸去。他强大的生命力使他对这一切都表示出充分的热情。他的老婆心情非常沉重,可能要和他分离,甚至死去,那就让她去吧,让他还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就是了。事情该怎样总会怎样的。这时他听到远处的小公鸡发出震耳的啼声,并看到蓝天上的暗淡的月牙儿已被乌云遮住了。
他大声向马匹们呼喊着,心里充满了喜悦。在他赶车向伊尔克斯顿前进的途中,如果碰上一个上街买东西的精神饱满的年轻妇女,他就会向她打招呼,勒住马,让她上他的车。由于她近在他的身边,他会感到很高兴,眼睛闪出喜悦的光,他会大笑着热情地和她调笑,让她扬起头来显出更美丽的姿容,让她的血液也会加速流动。这时,他们俩都会感到心神**漾,因为清晨是那样美。
在他的心深处隐藏着痛苦和不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它是在他的心深处,那就让它待在那里吧。他的妻子,他的苦难,她即将忍受的痛苦——是啊,这是不可避免的。她正在受着罪,可是他却在开阔的田野上,充满了生活的活力,要他现在拉长脸表示苦恼不堪,那实在是太可笑,也太无道理了。今天早晨,赶着车到市里去,耳边不停地响着马蹄踏在硬土上的声音,他感到非常快活。是啊,即使整个世界有一半在为另一半的葬礼哭泣,他却是很快乐的。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非常逗人喜爱的好姑娘。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论有多少人正走向死亡,妇女是不朽的。就让苦难等着我无能抗拒的时候再来吧。
渐渐地,无比美好的黄昏来临了,在落日的上空,是万道玫瑰色的光焰,这光焰又慢慢变成紫罗兰和薰衣草的颜色;天空,从南往北是一片青紫色;在东方,一个巨大的黄色月亮沉重地挂在蓝天的一角,洒下了它的清光。行走在落日和月亮之间,行走在一条在玫瑰花和薰衣草丛中露出黑色的冬青树、一群群小椋鸟在晚霞前飞过的道路上,你感到这景象是何等宏伟。可是何处是这旅途的终点?等到将来,他的心和他的脚已经软弱无力,他的头脑已经死去,他的生命已经停止的时候,有多少苦难都让它来临吧。
一天下午,布兰文太太产前的阵痛开始了,她已经被安置在**,接生婆也请来了。夜已经来临,屋里的窗子全已关上。布兰文进屋来喝茶,他对着一盘面包和一把锡茶壶坐了下来,那孩子一声不响,哆哆嗦嗦地玩着玻璃球。这空旷的房子似乎完全暴露在冬天的暗夜之中,似乎它四面的墙壁都已经被拆掉了。
不时从房子的远处传来一阵一个妇女临产前发出的呻吟声,那声音拖得那么长,使屋子里的一切都跟着震动了。坐在楼下的布兰文这时完全被两种不同的情绪占据着。他的更深层和更深沉的自我始终陪伴着她,和她在一起受苦。可是他的身体的巨大的外壳却记起了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常在农庄附近飞翔的猫头鹰的叫声。他又回到了他的童年,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常常由于害怕听到猫头鹰的呼叫声,半夜里推醒他哥哥,要他和他说话。他这时还想起了那种鸟的样子,想起了它们那严肃而又庄严的脸,和它们飞翔时柔软的身体和宽大的翅膀。后来他哥哥对那些鸟开了一枪,于是一团软绵绵、毛茸茸的灰色的死东西躺在地上,非常可笑地睡着了。一只死掉的猫头鹰,样子看起来真非常奇怪。
他把茶杯举到自己嘴边,看着那孩子玩着玻璃球。可是猫头鹰、他童年时候的生活气氛,以及他的哥哥、姐姐们却占据了他的头脑。而另一方面,从根本上说,他的心还是和他正临产的妻子在一起的,这个从他们的血肉中诞生的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他和她共有的血肉之躯,从中必将产生出新的生命。感到撕裂的疼痛的不是他的身体,但也是他的身体的一部分。苦难降临在她的身上,可是它也使他全身为之震动,使他的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动。为了另一个生命的诞生,她不能不忍受被撕裂的痛苦,可是他们仍然是一个血肉之躯,再说,更往前,那生命还是从他的体内进入她的身体的,他仍是那个抱着破碎岩石的完整岩石,而他们的血肉之躯也就是生命从中冒出的一块磐石,是从她的被撕裂的身体中冒出,同时也来自他的战栗着的有所付出的身体。
他上楼去看她。在他走近床边的时候,她用波兰语对他讲话。
“你非常难受吗?”他问道。
她看了他一会儿,噢,她实在懒得费尽力气去设法理解那另一种语言,懒得听他讲话,和他打招呼,弄清楚留着漂亮胡子、看上去很生疏、站在她面前望着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对他也有些熟悉,特别是他的眼睛。可是她对他总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她闭上了眼睛。
他转身走开,脸色变得煞白了。
“情况并不是那么坏。”那接生婆说。
他知道他在那里只会使他的太太感到苦恼,他走到楼下去,那孩子恐惧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要我的妈妈。”她哆哆嗦嗦地说。
“啊,可是她情况很不好。”他心不在焉地温和地说。
她用一种恐惧的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看着他。
“她是头疼得非常厉害吗?”
“不——她要生孩子了。”
那孩子抬头向四面看看。他简直已经把她忘掉了。她又完全陷入恐惧之中去。
“我要我的妈妈。”一个无比痛苦的声音喊叫着。
“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他说,“你太累了。”
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传来了产妇的呻吟声。
“我要我的妈妈。”那畏缩、痛苦的孩子不假思索地叨叨着,她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恐惧和凄凉。
蒂利走了过来,她也正感到痛苦万分。
“快来让我给你脱衣服吧,我的小羊羔。”她安抚地说,“明天一早你就又能和你的妈妈在一起了,不要担心,我的小鸭子,没有关系的,小乖乖。”
可是安娜仍然站在沙发上,背冲着墙。
“我要我的妈妈。”她叫着说,她的小脸不停地哆嗦,大滴的无比痛苦的孩子气的眼泪滴了下来。
“她现在难受死了,我的小羊羔,今天夜里她可要难受死了,可是明天早上她就会好多了。噢,不要哭了。噢,不要哭了。小乖乖,她不愿听到你哭,我的小心肝宝贝,不,她不愿意听你哭。”
蒂利轻轻地抓住了那孩子的裙子。安娜使劲拽开她的上衣,有点神经质地叫喊着说:“不要,你不要给我脱衣服——我要我的妈妈。”这时这孩子的脸上流满了悲伤的眼泪,她的身子也不停地哆嗦着。
“噢,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让蒂利给你脱衣服吧,她爱你,今天晚上你可别闹别扭了。妈妈非常难受,她不愿听你哭。”
那孩子仍痛苦不堪地哭泣着,她实在受不了。
“我要我的妈妈。”她哭泣着说。
“等你脱了衣服,你就可以上楼去看你的妈妈——等你脱了衣服,小乖乖,等你让蒂利给你脱下衣服,穿上你的睡衣,你就会像一颗很小的珍珠了,乖孩子。噢,可别再哭了,别再哭了——”
布兰文僵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越绷越紧了。他越过房间向孩子走过去,那令人发疯的哭泣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
“不要再吵了。”他说。
他的说话声给那孩子带来了新的恐惧。
她机械地喊叫着,一双眼睛通过眼眶中的泪水恐惧地向外注视着,不知道会马上发生什么事情。
“我要——我的——妈妈。”战栗着的哭泣声盲目地叫喊着。
一阵难以忍受的烦恼使他浑身为之一震。这完全无理的固执行为,这令人发疯的盲目的叫喊声实在让他受不了。
“你一定得过来把衣服脱掉。”他压抑着满腔愤怒,安详地说。
他伸手抓住了她。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他的手中随着哭泣声**着。可是他也变得麻木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使他麻木地在那里进行一些机械的活动,他开始解开她的小围裙。她很想挣脱他的手,可是她怎么也挣不开。所以在他笨手笨脚地给她解开小纽扣和带子的时候,她的纤小的身体仍然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现在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埋头给她脱衣服,除了她给他带来的苦恼之外,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知觉了。她僵直着身子竭力抗拒,他脱下了她的小衣服和小裙子,露出了她的雪白的胳膊和腿。她完全是被压服的,她的情绪始终没有缓和下来。他仍然继续给她脱着衣服,而她始终不停地哭泣着,哽咽着说:“我要我的妈妈。”
他一直沉默着,不愿理睬,脸绷得紧紧的。那孩子现在对任何问题都已经不可能真正理解了,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机械的、一味固执的小娃娃。她哭泣着,她的身体抽搐着,嘴里永远重复着那声喊叫。
“噢,天哪!”蒂利叫喊着说,她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布兰文缓慢地、笨拙地、盲目地、麻木地脱掉了那孩子所有的衣服,让她光着身子站在沙发上。
“她的睡衣在哪儿?”他问。
蒂利拿来她的睡衣,他给她穿上。安娜不肯照他的意思活动她的身子,他只得勉强给她把衣服拽上。她死抱着她的盲目的意志,站在那里,抗拒着,抽搐着,瘦小的身体始终在那里哭泣,重复着同样的那句话。他分别举起她的左脚和右脚,扯下了拖鞋和袜子。她已经可以上床睡觉了。
“你要喝点水吗?”他问道。
她一动也不动。她仍然站在沙发上,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孤独地靠着沙发背站着,两只手抱在一起举在胸前,脸上满是眼泪,呆呆地扬着头。在她的哭泣声中仍然断断续续地冒出她呻吟着的声音:“我——要——我的——妈妈。”
“你要喝点水吗?”他又问。
仍然没有回答。他两手抱起了她僵硬的固执的身子。她的那种盲目的顽固使得他止不住一阵怒火中烧。他真想痛打她一顿。
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头上,又在火边他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那孩子哭泣着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近在他的身边,她仍然僵硬地坐着,不肯对他屈服或者有其他任何表示。她似乎也失去知觉了。
他忽然又感到一阵愤怒。这一切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呢?妈妈在生孩子的时候愿意讲波兰话,愿意大喊大叫,孩子也这么死命跟他捣乱,吵个没完,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干吗要为这些事苦恼,她们既然愿意,那就让妈妈在生孩子的时候叫喊,让孩子又哭又闹吧。他有什么必要去和她们唱反调,他干吗要去管她们呢?就让她们去吧,既然她们一定要这样。既然她们坚持要这样,那就让她们要怎样就怎样吧。
他坐在那里,简直如在云雾之中,也不想再进行斗争了。那孩子仍不停地哭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他完全沉入一种麻木状态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又清醒过来,低头再看看那孩子。她满是眼泪的目光和呆滞的脸使他吓了一跳,他略略有点惊慌地掠开她的被眼泪浸湿的头发。她那神情茫然的脸像一尊悲哀女神的神像,仍继续哭泣着。
“别这样,”他说,“情况还不是那么糟糕,情况还没有糟到那个地步,安娜,我的孩子。行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哭呢?行了,别再哭了,这会让你难受的。我来给你擦擦脸,不要再弄湿你的脸了。可别再哭、再流眼泪了,别这样,最好别再哭了。不要再哭了——情况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嘘,别哭了——你已经哭得很够了。”
他的声音听来是那么遥远和沉静,显得有些奇怪。他看着那孩子。她已经对自己失去控制了。他要她现在别再哭了,他希望一切都到此打住,恢复正常状态。
“来吧,”他说,同时站起身来,“咱们去给牲畜送晚饭吧。”
他拿起一条很大的头巾,把孩子裹住,然后到厨房里去拿马灯。
“你从来也没有在这么个夜里带孩子出去过。”蒂利说。
“是啊,这样可以让她安静下来。”他回答说。
外面正下着雨,那孩子走到外面的黑暗中,感到雨点打在自己的脸上,一惊之下,马上安静下来了。
“咱们给奶牛送点吃的去,让它们吃了好睡觉。”布兰文对她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屋顶的水不停地流进院里的大水缸,阵阵雨点打在她的头巾上,摇晃着的马灯的光线照在湿淋淋的走道和墙根上,此外到处是一片黑暗,连他们所呼吸的也是黑暗。
他把那分作上下两截的门都推开,然后走进那个地势较高的干燥的谷仓里去,那里尽管并不暖和,却有一股暖烘烘的气味。他把马灯挂在一根钉子上,关上了门。他们现在已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马灯光柔和地照在木板制成的谷仓上,照在粉刷过的墙壁和大堆的干草上,各种农具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一张梯子直通到高处的阁楼。外面是一阵接一阵的大雨,里面却是在柔和的光线照耀下的谷仓的宁静和安谧。
他用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开始给奶牛准备草料。他在一个簸箕里放上轧碎的干草,然后再加上一些糟糠和一些豆粉。那孩子带着惊奇的眼光看着他拌草料,这新的情况完全改变了她的心境。有时,刚过去的哭泣风暴的余波还会使她小小的身体**几下。她惊异地睁大着眼睛,显得很可怜的样子。她已经沉默下来,变得很安静了。
在一种梦境中,他举起了那一簸箕草料,他小心地用一只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胳膊举着那簸箕,他的心境十分恶劣,但是外表却显得很沉静,非常沉静。孩子头巾的丝穗轻柔地摇晃着,簸箕里的草料撒到了地上。他在两排食槽之间阴暗的通道中走着,奶牛的犄角从看不见的黑暗中伸了出来。那孩子使劲向后躲,他勉强维持住平衡,把簸箕支在食槽上,把草料倒在面前的那头牛的食槽和附近的食槽里。当奶牛猛地抬头和低头的时候,可以听到一阵铁链的声音。然后就是那些牲畜在沉默地吃着草料时发出的满意的鼻息声。
他必须这样来回跑好几趟。首先是有节奏的拌草料的声音,然后就是他在那两种负担的重压下扭着身子走过来,以及那孩子从头巾下面偷向外瞧的脸。在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她见他要弯下腰去就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柔软地搂住他,这样就使他方便多了。
草料喂完后,他放下簸箕,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给孩子整理一下衣服。
“现在那些奶牛要去睡觉了吗?”她说,在她说话的时候,还止不住抽泣几下。
“是的。”
“它们是在睡觉之前把那些草料都吃完吗?”
“是的。你听它们。”
就这样,他俩安静地坐在那里,静听着和这个小谷仓相连的牛棚里的奶牛呼哧呼哧地吃着草料。墙上的马灯照出稳定而柔和的光线。外面仍在下着雨。他低头看看那细毛披巾的柔和的皱褶,这使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她过去就常常戴着这条披巾上教堂去。他现在又回到他的童年生活中了,那时他对什么都不负责任,生活完全有保障。
他俩一声不响地坐着。他的头脑在一种出神状态中似乎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把那孩子搂在胸前。那哭泣的余波还不时使那瘦小的身躯抖动几下。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她慢慢不再那么紧张了,她的眼皮开始在她黑色的注视着一切的眼睛上面耷拉下来,她已渐渐入睡,他的头脑更变得一片空虚了。
他仿佛从睡梦中又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已经坐在一片已跳出时间之外的宁静之中。他现在到底在听什么呢?他似乎想听到一个非常遥远的、从生活之外传来的声音。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一定得回到她的身边去了。那孩子现在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皮已经合上,在眼皮中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黑色的瞳孔。她为什么没有把眼皮全合上?她的嘴也微微张开着。
他迅速站起身来,回到屋子里去。
“她睡着了吗?”蒂利低声问道。
他点点头。女仆过来看看包着披巾睡着的孩子,她的脸热得通红,眼睛的四周却显出一圈由虚弱引起的苍白的颜色。
“上帝保佑!”蒂利摇摇头,耳语似的说。
他脱掉靴子,抱着孩子上楼去。他这时才感到,由于为他的妻子担心,一种忧虑不安的情绪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可是他仍然非常沉静。除了外面的风声和屋顶的水流到大水桶里发出的噼噼啪啪声之外,屋里是一片寂静。他看到在他妻子的房门下边露出一线灯光。
他把孩子放到**去,仍然用披巾裹着她,因为被窝太凉了。然后,他担心她的手没法活动,又给她松开了一些。她的黑色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无神地对他看看,然后又闭上了。他给她盖上了被子。哭泣留下的最后一声抽泣扰乱了她的呼吸。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在结婚以前一直住在这里。他对它是十分熟悉的。他回忆起当时自己做单身汉,不和别人接触的情况。
他仍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孩子已经睡着了,把她的一双小拳头从头巾里伸了出来。他可以去告诉他妻子,她的孩子已经睡觉了。可是他必须到另一个楼梯口去。他感到一惊。外面传来猫头鹰呜呜的叫声——那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听着多么奇怪!这不是人的声音——至少在一个男人听来如此。
他下楼走到她的房间里,轻轻地移动着脚步。她仍然睡着,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显出很疲倦的样子。他的心猛地一跳,真担心她已经死了。可是他完全知道她并没有死。他看到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太阳穴上,她的嘴痛苦地闭着,仿佛有点微笑的样子。在他看来,她仍然非常漂亮——但这一切都和人间的生活无关。看到她躺在那里,他感到十分害怕。她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她并不是他自己。
他不知为什么过去摸了摸她那使劲抓着床单的手指,她棕灰色的眼睛睁开对他看了一看。她并不十分认得他,可是她知道他是一个男人。她用一个临产的妇女观望着使自己怀孕的男人的眼睛看着他:这不是某一个个人的眼神,而是在这特殊时刻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所表现的神态。她的眼睛又合上了。一种巨大的灼热的宁静布满了他的全身,烧伤他的心和他的内脏,接着向无限扩散开去。
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来临的时候,她把脸转向一边,她无法再看他了。可是他受尽折磨的心现在却安静了,他从心里感到一阵喜悦。他向楼下走去,走到门口,走到门外去,扬起头来让雨水浇在自己脸上,他感到黑暗不为人所见、不停地在他身上敲打。
黑夜加于他迅速的看不见的敲打,使他安静下来,对这一切他已经全都认了。他谦恭地转身向屋里走去。那边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限世界,那里也是生活的世界。
[1] 法语,意为解放志士。
[2] 这里是暗用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提泰尼亚因受到“花汁”的作用,爱上驴头波顿的一段故事。见该剧第三幕第一场。
[3] 英国法令规定,准备结婚的人必须在结婚前若干天发出预告,以防止骗婚、重婚等事发生。
[4] 耶路撒冷附近的御花园,据《圣经》记载,耶稣常和他的门徒们来到这里。这里也是他被出卖和被捕的地方。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
[5] 法语:少女。
[6] 原文如此。前文说的是这女人有一张大嘴。
[7]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