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1 / 1)

(英)劳伦斯 6103 字 4个月前

“是的,”——那是一个音拉得很长,从外国人嘴里讲出的是的——“是的,”那个波兰妇女说,“我刚才到布朗太太家去了。她家没有黄油了。”

蒂利往后缩着脑袋,气得恨不得大声叫着说,按照当地人买黄油的规矩,因为你常取黄油的人家没有黄油了,就随便跑到一家人门口去敲门,要人给你一磅黄油先凑合用用,那可是绝没有的事。你如果在布朗家买黄油,那你就到布朗家去,我家的黄油不是在布朗家没有黄油的时候用来凑数的。

布兰文完全清楚蒂利压在心里没说的这一段话。那个波兰太太可完全不理解。她要给牧师找到黄油,蒂利又说明儿早晨就会再打,她于是等待着。

“别在那儿瞎叨叨了。”在那一段沉默过去之后,布兰文大声说。蒂利走进里面那个门里去。

“我恐怕我是不应该来的,所以——”那个陌生人说,带着询问的眼光,仿佛要向他打听,在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

他感到有点晕头晕脑了。

“那有什么呢?”他说,他尽量显得十分温和,而且一个劲地向对方表示体贴。

“那么你——”她非常认真地开始说。可是她由于弄不清自己当时所处的地位,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了。她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因为她不能很自由地讲英语。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那条狗从她身边走到他身边。他对着那条狗低下头去。

“你的那个小女儿好吗?”他问道。

“很好,谢谢你,她很好。”是她的回答,这完全是一种外国话的客套语。

“你坐吧。”他说。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从她的大氅开口处伸出她的两只细瘦的胳膊,放在膝盖上。

“你对这一带还很不熟悉。”他说,仍然仅穿着一件衬衣站在炉火前,背对着炉火,好奇而贪婪地看着那个妇女。她的十分沉着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也给了他一种鼓舞,使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那么拘束了。他现在简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由他做主那真是十分无礼的。

她带着疑问的神情对他看了一会儿,她不太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是的,”她现在慢慢理解了他的话,接着说,“是的——这地方对我很生疏。”

“你觉得这儿有那么一点粗野吧?”他说。

她呆呆地望着他,希望他再说一遍。

“我们的态度你感到有些粗野吧?”他重复着说。

“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是的,的确有些不一样,我不太熟悉。可是我过去也在约克郡——”

“哦,那太好了。”他说,“这儿倒也不会比他们那边更坏。”

她不十分理解他的话。他表示关怀的态度,他那种对什么都很有把握的神态,以及他的亲密的声调,都使她感到莫名其妙。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能和她不分高下吗?他为什么这样毫无一点礼貌?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说,眼睛仍然望着他。

她看到他是那样精神和天真,衣冠不整,简直不可能和自己这样的人沾上边。可是他的样子很漂亮,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情,再加上他那健康的身体,他似乎完全和她处于平等地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是那样热情,衣冠不整,又是那样自信,她简直感到对他难以理解。他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着,仿佛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破坏他的稳定。究竟是什么使他具有这种让人惊奇的稳定能力呢?

她不知道。她有些纳闷。她转头看看他居住的这个房间,这房子似乎和他那么亲近,这情况一方面使她心醉,一方面几乎又使她感到害怕。这里的家具,像年老的人一样古老而熟悉,整个这个地方似乎也是他生存的一部分,都和他显得那样密切,她不禁感到很不安。

“你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对吗?”她问道。

“我一直就住在这里。”他说。

“是的——可是你们的人——你家里的人?”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二百多年了。”他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着,为了充分理解他,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他感到他自己完全准备听她处置了。

“这地方是你自己的吗,这房子,这农田——?”

“是的。”他说。他低头看看她,和她的眼光相遇了。这使她感到很不安,她并不认识他。他是一个外国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的神态却使她心神不宁,急于想对他有所了解。他是那样离奇地自信和坦率。

“你一个人过得很孤独吧?”

“是的——如果你把这叫作孤独的话。”

她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她感到这话很不寻常,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不论什么时候,在她的眼睛对他观望一阵,最后不可避免地和他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她明确地感到一股热潮从她的意识中流过。她怀着十分矛盾的心情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忽然变得和她如此亲近,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在她眼前发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他年轻的、闪烁着热情之光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表明他有权接近她,有权对她讲话,有权对她表示关心。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对她讲话?他的眼神为什么不等待得到任何许可,或任何暗示就显得那么肯定,那么充满了光彩和自信?

蒂利拿了两片大树叶回来,发现他们俩都沉默着。他感到现在既然那女仆来了,他一定得讲点什么。

“你的小姑娘今年几岁了?”他问道。

“四岁。”她回答说。

“那么,她的父亲死了还没有多久吗?”他问道。

“他死的时候,她刚刚一岁。”

“三年了?”

“是的,他死去已经三年了——是的。”

她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是那样出奇地安静,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她再一次看着他,在她的眼神中露出了某种做姑娘时的神态。他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既不能朝她走近,也不能离开她。她的存在刺痛着他,直到他慢慢在她面前完全发僵了。他看到了这位妇女的眼睛里透露出的惶惑。

蒂利交给她那包黄油,她站了起来。

“非常感谢,”她说,“要多少钱?”

“这就算是我们送给牧师的一点礼物吧。”他说,“这就算作我上教堂的费用吧。”

“你要是上教堂去,把黄油钱取回来,那你会显得体面得多哩。”蒂利说,坚决要表示她有权占有他。

“你少插一句嘴不行吗?”他说。

“到底多少钱,请告诉我。”那个波兰妇女对蒂利说。布兰文站在一边,让她拿走。

“那么,非常感谢了。”她说。

“过两天把你的小女儿带来,看看我们的鸡鸭和马匹。”他说,“她要是愿意的话。”

“好的,她一定会愿意来的。”那个陌生的女人说。

她走了,布兰文站在那里,由于她的离去马上失去了光彩。蒂利站在一旁看着他,希望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感到他和那个陌生的女人已经建立了某种看不见的关系。

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仿佛又有了一个意识中心。在他的胸膛里,或者在他的腹中,反正在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开始了另一种活动。仿佛那里出现了一片正强烈燃烧着的火光,他的眼睛都给晃得看不见了,他对什么都失去了知觉,只知道那个在他和她之间燃烧着的幻化过程,像一种神秘的力量,把他们俩连接在一起了。

自从她来过以后,他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简直看不见他自己手里拿着的任何东西。他一直飘飘然,但非常沉静,似乎处在一种历经形态变化的过程中。他屈服于他所经历的一切,放弃自己的意志,不怕使自我完全消失,像一个经历一次新生的小动物一样,一直沉睡在狂欢的边沿上。

她带着她的孩子到农庄上来过两回,但彼此都保持着沉默。一种强烈的沉闷感和被动状态完全笼罩着他们,所以在他们的关系中,始终也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变化。他常常几乎完全忘掉了那个孩子的存在,可是由于他天生的善良,他终于获得了小女孩的信任,甚至是她的喜爱,他把她放在马背上骑着,给她一些玉米,让她去喂鸡鸭。

有一次,他赶着车从伊尔克斯顿回来,路上碰见了她们母女俩,就让她们坐在他的车上。那个孩子似乎出于喜爱他,紧紧地靠着他。妈妈安静地坐在车上。一种模糊的意识像一片轻柔的迷雾包裹着他们,在那沉默的空气中,仿佛他们的意志都暂时停止活动了。只有一次他看见她的手没有戴手套,交叉抱着放在自己的膝头上。他注意到在她的一根手指上戴着结婚戒指。这戒指自然是把他排除在外了:它代表着一个关闭着的小圈子。这结婚戒指约束着她的生活,它表明,在她的生活中没有他的任何地位。但尽管这样,在这一切的那边,她自己和他自己终归会相会的。

在他扶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几乎是抱起了她,他感到他有权这样用两手把她抱起来。她现在还属于另外那个人,属于过去的那个人。可是,他也一定要关心她。她是那样充满生气,绝不能就这样被抛在一边。

有时候,她的那种使他不知所措的模糊态度使他生气,使他愤怒。可是直到现在,他仍然极力保持平静。她毫无反响,毫无倾心于他之意。这使他既感到不能理解,又十分气恼,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就一直忍耐着。后来,由于长时间遭到她的冷淡而愈来愈烦恼,他慢慢终于止不住怒火中烧,感到实在无法再忍耐下去了。他决心要离开这里,要逃开她。

有一天,正当他十分烦躁不安的时候,她带着她的孩子到沼泽农庄上来了。他站在她的面前,那样强壮,那样充满反抗情绪。尽管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却已经感到了他的愤怒和严重的不耐烦情绪死死地抓住了她,使她又一次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时她的心中又一次出现了猛烈的关不住的冲动。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身份较为低下却坚持不懈地一定要闯进她的生活中来的陌生人,她内心深处的新生的痛苦,仿佛使她全身的血管都具有了一个新的形式。她必须得从头开始,寻找一个新的生命、一个新的形式,以作为对这个站在她面前的、盲目的、始终不肯撒开手的人的回答。

新生的战栗和痛苦从她的心中掠过。炽热的火焰在他的皮肤下面由下向上燃烧。她需要它,需要这从他那里得来的新的生命,和他在一起,然而她还必须进行自卫,因为那新生命实际是一种毁灭。

当他独自一人在地里劳动,或者在他的母羊生产时待在母羊身边的时候,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件和问题全都会立即消失,**裸地露出他的生活目的的核心。这时他便会忽然感到,他一定要和她结婚,她也必须和他共同生活。

渐渐地,即使他没有看见她,他对她的了解也越来越深。他愿意把她想成是一个别人委托他保护的什么人,好比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但是,却又有人禁止他这样做,他不能一厢情愿地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她很可能会拒绝他。此外,他很害怕她。

可是,在那个二月的长夜,他守候着临产的母羊,看着羊棚外面星光闪烁的蓝天时,他知道,他并不属于他自己。他必须承认,他自身只是残缺不全的,不够完备,而必须有所从属。在那阴暗的天空,繁星正不停地运动着,所有那些天体都是在某种永恒的旅程上行进。面对着更大的宇宙,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无比渺小,也变得无比谦卑。

除非她来到他的身边,否则他自己将永远只是一片空虚。这是一个痛苦的经历。可是,在他多次企图忘掉她之后,在他不止一次看到他并非为她而生存之后,在他满心愤怒,企图逃避开,并且说,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他是一个男子汉,他可以独立地生活等之后,此刻在这满天星光的黑夜里,他却必须低首承认而且看到,没有她,他只是一片虚空。

他只是一片虚空。可是,要是同她在一起,他就具有了现实意义。如果她现在走过羊棚外面的寒霜中的野草地,在母羊和小羊不安的咩咩声中走过来,那她马上就会使他达到尽善尽美的状态。如果事情应该如此,那她就应该来到他的身边!事情肯定应该如此——这已是命中注定的了。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终于明确地下定决心,去要求她和他结婚。而他知道,如果他去向她提出这要求,她一定只能真正表示默许。她只能这样,不能有任何别的选择。

他对她的情况了解得更多一些了。她很穷,没有什么亲人,在伦敦她丈夫死前和死后,他们的日子一直都过得十分艰苦。可是在波兰老家,她却是一位出身很好的小姐,一位地主的女儿。

她的出身比他高,她的丈夫曾经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大夫。他自己几乎在各个方面都远不如她,可是所有这些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些空洞的言辞罢了。另外,还有一种内在的现实,心灵的逻辑,把她和他连接在一起了。

三月里的一天晚上,屋子外面狂风怒吼,向她提出求婚的时刻到来了。他本来一直把手抱在胸前,靠近炉火坐着。在他观望着那炉火的时候,他几乎连想也没想就感到他那天晚上一定得去了。

“你那儿还有干净衬衫吗?”他问蒂利。

“你知道你当然有干净衬衫。”她说。

“唉——给我拿一件白衬衫来。”

蒂利给他拿来一件他父亲留下的亚麻布衬衫,把它放在他面前的炉火边烘着。他斜身坐在火边,把两只胳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动不动,陷入了沉思,完全忘掉了蒂利的存在;而她却以无声的痛苦的爱情正热恋着他。最近,每当她在他的身边为他干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她就常常浑身发抖,止不住要大哭一阵。现在,她给他摊开衬衫的时候,两只手也发抖了。最近,他已经不大声喊叫和有意逗她了。屋子里的这种十分沉闷的气氛,使得她不寒而栗。

他去洗了洗脸。奇怪而短暂的清醒意识像气泡似的从他深沉的静默中不停地浮了上来。

“这事儿一定得办了。”他弯下腰去从炉挡上拿起衬衫,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儿一定得办,那干吗还老拖着呢?”他站在墙头的镜子前面梳着头,又糊里糊涂地对自己回答说:“那女人也不是一句话不会说的哑巴。她也不是只会捣乱的吃奶孩子。她有权利寻求自己的欢乐,有权利愿意让谁不高兴就让谁不高兴。”

这一段大实话又使他越想越远了。

“你还要什么东西吗?”蒂利忽然走过来问道,因为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了。她站那里看着他梳理他漂亮的胡子。他的眼神非常安静,丝毫没有为她的话所动。

“啊,”他说,“你把剪刀放到哪儿去了?”

她把剪子拿给他,站在那里看着他向前伸着下巴,修剪着他的胡子。

“不要那么像跟人进行剪羊毛比赛似的剪你的胡子。”她不安地说。他匆匆把嘴唇皮上的胡茬吹掉。

他换上些干净衣服,仔细围好他的围巾,又穿上他最好的上衣。准备好后,天已接近黄昏,他穿过果园,去摘一些水仙花。苹果树林里狂风怒号,那黄色的水仙花在风中剧烈地摆动着,在他弯下腰去折断水仙扁平的、发脆的花茎时,他甚至可以听到茎上的幼芽发出的低语声。

“这是干什么去?”在他离开花园门边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叫喊着问道。

“来那么点恋爱,那么说吧。”布兰文说。

十分激动和苦恼的蒂利,由狂风推动着越过田野,跑到大门边去。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他向远处走去。

他爬上那座小山,直朝着牧师的住宅走去。狂风在篱笆上发出呼呼的声音,他尽力用自己的身子挡住那一捧水仙花。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感觉到狂风在吹着。

夜已来临,光秃秃的树木在风中呼啸。他知道,牧师这会儿准在他的书房里,那波兰女人一定带着她的孩子在厨房里待着,在那间屋子里待着也很舒适。他走进大门,沿着一条小道走下去,这时天光已经十分暗了。小道的两旁也有一些水仙在风中摇摆,一些被吹乱的番红花,搅成一团,已经没有任何光彩了。

从厨房的后窗里,一道灯光射在外面的树丛上,他开始有些犹豫了。他怎么能这样办呢?向窗里望去,他看到她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摇椅上。孩子已经换上了睡觉的衣服,坐在她的膝头上。她那长着一头乱发的漂亮的脑袋朝着火那边耷拉着,孩子清秀的脸颊和白皙的皮肤反照出火光的影子,她几乎像一个成年人似的在想着什么心事。妈妈的脸色阴沉而安静。他痛苦地看到,她现在又沉浸在她过去的生活中了。那孩子的头发像玻璃丝一样闪闪发亮,她的脸蛋儿是那样光彩夺目,简直仿佛是一个从里面照明的蜡像。狂风愈吹愈猛。妈妈和孩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坐着。孩子用双空虚的黑眼睛望着炉火,妈妈则出神地望着虚空。那小姑娘几乎已经睡着了,现在只是她的意志还勉强使她的眼睛圆圆地睁着。

在狂风摇动着那所房子的时候,孩子忽然不安地转过头来,布兰文看到她的小嘴唇动了一下。妈妈开始摇晃着身子,他可以听到那摇椅的底座发出的嘎吱声。接着他听到妈妈唱着一支外国歌曲的低沉单调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狂风吹过。那妈妈似乎已随着狂风飘走;孩子的一双黑眼睛睁得更大了。布兰文抬头看看天上的云彩,团团乌云正惊慌地匆匆在黑暗的天空飘过。

接着那孩子叹了一口气,像是抱怨,又像是命令地说:“不要再唱那玩意儿了,妈妈,我不愿意再听这支歌。”

歌声慢慢消失了。

“你应该上床睡觉了。”妈妈说。

他看到孩子紧抓住妈妈的身子表示抗议,看到妈妈仍然没有改变她的出神状态,看到了那孩子倚在妈妈身上使劲抓着她的神情。接着,那孩子忽然仿佛指责似的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给我讲一个故事。”

风仍在吹着,妈妈开始讲故事了,那孩子依偎在妈妈胸前。布兰文在外边等待着,惶惑不安地观看着在风中猛烈摇晃的树木和愈来愈浓的黑暗。他得追随他自己的命运,现在他还在门口徘徊。

那孩子依偎着她的妈妈,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在她散乱的金黄色的头发中,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像一个蜷卧的小动物,除了眼睛之外,已经完全入睡了。妈妈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出窍,那故事不过是自动从她嘴里冒出来罢了。布兰文站在外面,看到夜幕已经降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抓着水仙花的那只手已经冻僵了。

故事终于讲完,妈妈站起身来,那孩子这时正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她的身体一定很强健,她抱起那么大的一个孩子看来毫不费力。小安娜紧搂着她妈妈的脖子,那张漂亮的奇怪的小脸从妈妈的肩头上向外望着,除了那双眼睛,她已经完全睡着,而这双圆睁着的黑色的眼睛却依然在进行反抗,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进行战斗。

她们走进里屋去以后,布兰文第一次在他站着的地方活动了一下身子,朝四面的黑夜看了一眼。他真希望,一切会真正像在刚才这段毫无顾忌的时间中他所感到的一样,那样美丽,那样随和。伴随着那个孩子,他也感到一阵奇怪的紧张,甚至是一种痛苦,仿佛是命中注定。

妈妈又回到厨房里来了。她开始叠着孩子的几件衣服。他敲门。她有点犹豫地打开门,朝后退了一步,完全像个外国人,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晚上好,”他说,“我就在这儿待一分钟。”

她的脸色顿时完全变了,她毫无思想准备。她低头看着他。他这时手里举着水仙花,站在台阶下面由窗口照出的光线之中,他的身后是一片黑暗。他穿着一身黑衣服,她仿佛仍然不认识他。她简直有些害怕了。

可是,他已经走进门里,转身把门关上了。她向厨房中间走去,对他这深夜的来访感到很吃惊。他摘掉他的帽子,向她走近几步。然后,他就那样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围巾,站在电灯光下,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握着黄色的水仙花。她远离他站着,完全听他摆布,自己已经六神无主了。她不认识他,她只知道他是一个前来找她的男人。她只看见站在她身前的那个黑色的男人的身影,和他手里抓着的一束花。她看不见他的脸和他闪闪发光的眼睛。

他呆呆地看着她,不很了解她,只感到自己是在她的存在的笼罩之下。

“我来到这里想跟你谈一谈。”他朝着桌子边跨进几步,把他的帽子和花放在桌上说。那束花他一撒手就松开变成一大堆了。她看到他前进,退缩了几步。她已经没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了。狂风在烟囱里呼呼响着,他站在那里等待着。他已经放下了他手里的东西。现在他攥起拳头。

他意识到她站在那里,惶惑、恐惧,但已和他联系在一起。

“我到这里来,”他以一种出奇地平静和严肃的声音说,“是想请你嫁给我。你现在要结婚并没有任何约束,对吗?”

长时间的沉默,这时他的一双蓝色的眼睛显得十分奇怪,仿佛脱离了个人意志,直向她的眼睛里面看去,希望得到一个真实的回答。他希望找到她内心的真实。这时她仿佛被催眠了,最后终于不得不回答。

“是的,我完全可以随我自己的意愿再次结婚。”

他的眼神马上改变了,进一步脱离了个人意志,仿佛他看着她就只是为了寻求她内心的真实。他那双眼睛是那样稳定、集中注意和永恒,仿佛它们永远也不会改变了。它们似乎直盯在她身上,要使她融化掉。她微微抖了几下,感到自己被重新创造了,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他融合在一起,和他具有了一个共同的意志。

“你要娶我?”她说。

他的脸色马上变白了。

“是的。”他说。

现在笼罩着他们的仍然只是惶惑和沉默。

“不,”她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我不知道。”

他感到他内心的紧张情绪已经被打破,他松开了拳头,他现在又能开始活动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神情恍惚,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对他来说,似乎失去了真实的存在。然后,他看到她向他走过来,十分奇怪地径直来到他身边,但仿佛她并没有动,而是在漂移。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外衣上。

“好的,我愿意。”她说,仿佛并不代表她自己。她用一双圆圆的、真诚的、此刻体现着最高的真实重新睁开的眼睛看着他。他站在那里,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一动不动,只是他的眼睛完全被她的眼神慑住,因而感到很痛苦。她似乎用她的重新睁开的、简直像一个孩子似的圆圆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她离奇地动了一下,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难堪的痛苦。于是她慢慢地把她那微黑的脸和胸脯向他伸过来,那缓缓暗示着的亲吻使他不禁感到头脑里仿佛有件什么东西突然崩裂了,刹那间,他完全陷入昏天黑地之中。

他双手把她搂住,神情恍惚地吻着她。这样使自己完全跟自己脱离,对他简直是一种**裸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她被他搂在怀里,像个孩子似的轻盈和顺从,却又是那样渴求他的拥抱,无限的拥抱,这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他转身找到一把椅子,仍然把她搂在怀中。和她一起在同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她紧搂在胸前。接着,有那么几秒钟,他已经完全进入睡乡,已被封闭在最深沉的睡梦之中,把一切完全彻底地遗忘了。

慢慢地,他又清醒过来,始终把她温暖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她也和他一样完全沉默,和他一样沉浸在同样的遗忘之中和那丰饶的黑暗里。

他慢慢又回到现实中来,可是已经被重新创造过,已经在黑暗的子宫中重新孕育,又获得了一次新生。一切都是那样轻松和充满了光彩,像黎明一样清新,一切都无比鲜洁,都刚刚开始。扑面而来的清新和幸福就像美丽的晨光。她也和他一样沉默地坐着,仿佛她也完全有同样的感受。

接着,她抬头看着他,那双圆睁着的年轻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他低下头去,在她的嘴唇上吻着。黎明在他们身上洒下了它的光辉,他们新的生命已经诞生了,一切都是非人所能想象的美好,一切是这样的美好,几乎像是经过一次死亡后的复苏。他忽然更紧地把她搂住。

因为,很快她脸上的光彩开始消退了,她躺在他的怀抱中,偏着头倚在他身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脑袋耷拉着,有一点疲倦,由于她感到疲倦,所以失去了神采。而在她的疲惫心情中,她又有点想到要拒绝他了。

“我还有个孩子。”她打破长时间的沉默说。他不理解她的话。已经有很长时间他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现在他也听到狂风的吼叫,仿佛那风是刚才又吹起来的。

“是的。”他有点莫名其妙地说。他感到心中有一阵轻微的疼痛,因而止不住轻轻蹙起了眉头。他急于想抓住一样什么东西,可又总抓不着。

“你将来会喜欢她吗?”她说。

他心中的那股疼痛现在流遍了他的全身。

“我现在就非常喜欢她。”他说。

她仍然依偎在他的怀里,从他的身上获得温暖而毫不自觉。感觉到她的身体,从他身上得到温暖,同时把她自己的重量和她离奇的信心交托给他,这对他是一种重要保证。可是她现在在哪里呢?她似乎是那样心不在焉。他的头脑中于是又充满了惶惑之感。他并不理解她。

“可是我比你年岁大多了。”她说。

“多大?”他问道。

“我今年三十四岁了。”她说。

“我是二十八岁。”他说。

“大六岁。”

尽管这使她有些高兴,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感到疑惑不定。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这样完全为她所忘怀,而她又依偎在他的身上,让他用他起伏的胸膛承受着她的身体,感到她的重量依托在他的生存之上,因而使他既显得完备,更显得具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力量。他丝毫没有对她进行干预。他甚至并不了解她。她现在这样躺在那里,把她的重量完全放在他的身上,这对他真是一种非常离奇的经历。他满心喜悦,一言不发。让她躺在自己起伏的胸脯之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强健的体格。由他们俩组成的这离奇的、不可侵犯的完备,使他感到自己像上帝一样可靠和稳定。在无比高兴之中,他想到如果牧师知道了现在的情况,不知会怎么说。

“你不必再在这儿待下去,给人当管家了。”他说。

“我还喜欢这儿的这工作。”她说,“我已经跑了许多地方,我现在倒觉得这里很好。”

听到这话,他又一次沉默了。一方面她是那样贴近他躺着,而同时她又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在给他回答。可是,他并不在乎。

“你自己的家是个什么样子,在你小的时候?”他问道。

“我父亲是个地主。”她回答说,“我们家正好在一条河边。”

从这些话里他并没有理解到很多东西,一切还是像过去一样模模糊糊。可是,只要她近在他的身边,其他的一切他都不在意。

“我也是一个地主——一个小地主。”他说。

“是的。”她说。

他几乎不敢随便动一动,他坐在那里,用两手搂着她。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起伏的胸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没有动。接着,轻轻地,胆怯地,他把一只手放在她圆圆的胳膊上,放到陌生的地方。她似乎在他身上压得更紧了。自下而上的一股热流,直冲到他的胸中。

但是,这太快了。她站起身来,走到一个抽屉边去,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很小的盘垫。她看上去有一种安静的、对什么都很内行的神态,不论在华沙的时候,还是在叛乱之后,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时,她一直都当看护。她开始在桌上摆盘子,她似乎完全忘掉了布兰文。他坐直身子,对她的矛盾态度感到不能容忍。她来回走动着,让人无法理解。

接着,在他仍坐在那里沉思默想、惶惑不安的时候,她却向他走过来,用她那灰色的几乎带着微笑的闪光的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他。可是她既丑又美的嘴却仍然脉脉含悲、毫无表示,他不禁感到害怕了。

他由于较长时间不曾使用而显得紧张激动的眼睛,在她的面前微微有些畏缩,他感到自己也显得有点畏缩了,可他却仍然仿佛是服从于她的意志似的站了起来,弯下腰去吻着她含悲的厚重、宽大的嘴,而她也任他亲吻着,一动也不动。那恐惧的感情未免太强烈了。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得到她。

她转身走开。牧师的厨房里一切并非井井有条,然而在他看来,正因为有了她和她孩子的无秩序和不整洁却使它显得更美了。在她身上既有一种说不出的离奇的遥远感,同时又仿佛有一种和他紧密相连的感觉。这情况使得他的心在他胸膛里猛烈跳动着。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彷徨不安。

当他穿着他那身黑衣服,蓝色的眼睛发出使她惶惑的亮光,面部的肌肉紧张地**着,头发蓬松,站在那里的时候,她又一次向他走了过来。她笔直地向他走来,走近他穿着黑色衣服的紧张的身体,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半天没有动。她的双眼,在它们的最深处的一片黑暗中,原始的电光一般的记忆正进行着充满**的斗争,同时既排斥他,又吸引着他。可是他仍然未为所动。他困难地呼吸着,额头上和头发根上都冒出了汗珠。

“你想要娶我吗?”她慢慢地,永远带着那种不肯定的声调问道。

他简直害怕自己会说不出话来了。他使劲吸了一口气说:“我要。”

然后又一次,这对他简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又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胳膊上,向他倾过身子去,以一种离奇的原始的姿态,似乎要和他拥抱,把她的嘴向他伸过去。它既美且丑,他简直不能自持。他把他的嘴压在她的嘴上,她那方面的反应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出现了,越来越高涨的热情聚集着更大的力量,直到后来她几乎变成了轰击着他的雷电,使他再也受不了了。他脸色苍白,屏住呼吸,抽身走开。现在,只是在他蓝色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点他集中的注意力。而在她的眼睛里,则只能看到一点向着一片黑暗的虚空的淡淡的微笑。

她又一次从他身边飘开了。他现在真想离开这里。这一切已非他所能忍耐。他实在忍受不了了。他一定得走。可是他仍犹豫不决。她又从他面前转过身去。

带着某种不安和违反意愿的痛苦,事情终于决定下来。

“我明天就去和牧师谈这件事。”他说,拿起了他的帽子。

她望着他,眼睛毫无表情,只是充满了黑暗。他看不出任何回答。

“这样就行了吧,对不对?”他说。

“那就行了。”她回答说,仿佛只是一种毫无内容、毫无意义的回声。

“晚安。”他说。

“晚安。”

他离开那间厨房,让她就那样毫无表情、麻木地站在那里。接着她走到桌边去给牧师预备吃早饭的盘子。因为需要用桌子,她把那水仙花拿过来放到橱柜上去,连看也没有看它们一眼。只是那花碰着她手时的凉意,很长时间后还一直在那里停留。

他们原来彼此是那样陌生,他们必然将永远是这样陌生,因而,他的热情也就成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折磨。如此亲近的拥抱,如此全然陌生的接触!这让人完全无法忍受。他与她如此接近,而又知道他们彼此全然是两个陌生人,知道他们彼此完全素不相识,这使他实在忍受不了。他走到室外的大风中去。天空的云彩被风吹开,露出一个个大窟窿,月光也被吹得飘忽不定了。有时,光泽如水的高空的月亮,在一片空虚的太空中浮过,然后又躲进了带电的发着棕色光芒的云彩的边缘。接着,一大片云彩飘来,投下它巨大的阴影。接着,在暗夜中不知什么地方又出现了一片光明,看上去如雾又如烟。整个天空是那样充实,又那样东分西裂,飘飞着各种形体和黑暗、破碎的光亮的轻烟和巨大的旋转着的棕色的晕轮,使整个天空变成了一片混乱,然后,充满恐惧的月亮,带着她如水的银光,暂时在开阔的天空偶一露面,她那刺眼的强光简直让人不敢逼视。但一转眼,她却又躲到云层后面去了。

[1] 指奥德赛故事中,美丽的魔术家喀耳刻把尤利西斯(在希腊神话中称作俄底修斯)的朋友们都变成猪的那段情节。——译者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者注)

[2] 关于大卫和约拿单的故事见《圣经·撒母耳记下》,第一章第二十六节。

[3] 法语,是一句告别的客气话,意思是一路顺风。

[4] 英语中“口袋烧个窟窿”有类似中文“烧包”(胡乱花钱)之意。

[5] 意思是这样说,代表一种对很亲近的人讲话毫不拘束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