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那一段时间大约是她十八岁之前最快乐的日子,虽然间隔的也有很多痛苦,但正因着这痛苦的牵引,快乐就凸现的更加快乐。

没有了周遭的闲言碎语，她得以在这所臭名昭著的学校里安静的学习,这是一件殊为难得的事,只因为她偶然之间开导了李煜辉几句,从此以后就得以在李煜辉的‘威名’之下,倒也是算是无心插柳。

而一直想要借李煜辉荫头的孙茜文等人倒是没有这般运气,不过她们着实是要比秦丽颖等人聪明的多,懂得要依附于方妍,这样一来，李煜辉，叶声他们也会连带着照顾着她们,所以整个班级看起来都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的样子。

可惜不久之后,在第一学期的期终考之后,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是李沁华将不再担任两班的数学老师了。

很多同学都觉得很遗憾,尤其是几个男的书呆子成群结伴的去办公室找李沁华，只是李沁华也无可奈何，那是上头的决定。

实际上，他一个人带两个班也确实是辛苦，毕竟一班不像其他班级，一班是重点培养对象，马虎不得，而且在学习上还要不断深入，别人学一章，他们学三章，班级里更有一个智商148的同学，校长就想在这位同学身上下功夫，等毕业考的时候让他创个什么虹口中考第一名，总分状元，刷新一下记录什么的，也好洗一洗这学校的臭名昭著。

李沁华当然知道校长的心思，这不难猜，难的是他一直在想，两班也有几根好苗子他放心不下，比如说方妍，比如说祝怡……

这两个女孩子都很聪明，可以说属于非常聪明的那一种，而且都喜静不喜动，文雅优秀，祝怡对数学很有天分，什么东西一教就会，一点就通，方妍比较怪，她说自己没有天分，其实她也有，只是她学习的方式和别人不同，只要她听懂了以后，就会举一反三，发散性思维非常强，可以把一道很简单的题目变化出很多类型来，李沁华在教她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很大的乐趣，类似于挑战的感觉，大约就是书中常说的‘教学相长’，说实话，他在教两班的这一年半里，还是很快乐的。只是他担心的是自己不教两班以后，祝怡倒是可以安然生存下去，她会自己调整，可方妍就不同了，方妍要是在别的数学老师手里，人家估计就拿她当白痴处理了，不用想也知道，到时候她的成绩一定会大幅度下降。因此在这两名成绩斐然的学生里，李沁华担心方妍要更多一点。

恰好提高班里有几个同学由于成绩不佳要被踢出来，说白了，这几个被踢出来的，就是当年花钱买进去的，由于一直跟不上，学校决定不能再放任这几个人继续留在那里拉低平均分，而要把其他班里的精英换进去。为了以防万一，校长又别出心裁的找了一个机构出了一套卷子来给大家测智商，每个同学都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卷子做完，果然不出李沁华所料，方妍遥遥领先，基本上能超过100的就已经是卓尔不群的了，方妍的分数更是高达120.

李沁华把方妍叫来谈话，问她有没有兴趣到提高班去一起学习？

方妍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回话，李沁华本来以为像她那样聪明的女孩子一定识时务，会立刻答应，谁知道方妍却说：“老师，这件事你能让我想一想好吗？给我三天时间。”

李沁华说：“好吧，不过你别犹豫太久，虽然说和同学们在一年多可能有感情了，但是老师觉得提高班更适合你，再说焦老师本来也是教你的，对你的评价很高，你来的话，我想和平常以前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方妍点头，随即当天回家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整整三天，她反复不断的挣扎，犹豫不决，坦白说，她倒是不担心自己的成绩，她担心的其实是无法融入到那种集体当中去。

由于彩虹路小学的经历，方妍很清楚提高班的那些孩子是怎样的性格，他们为了得到更高的分数会不惜一切，就算只是身在两班，有时候他们班几个成绩好的同学也会因此斗个不停。可以想见提高班的竞争只会更加激烈，不会变的轻松。

她倒不是贪图安逸，她只是觉得自己在两班好不容易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她想好好的读书，可假如现在换到一班去，她还要从头开始，初期不习惯肯定是有的，所以她觉得一动不如一静，与其换一个环境，倒不如守成，只要心智坚定，在哪里读书都是一样的。

因此三天之后，出乎李沁华的意外，方妍居然拒绝了他，而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当李沁华找到了方妍的父亲，告诉他方妍的智商高达120，方静江却不以为然道：“不可能的，这丫头有多少水平我心里清楚，你们肯定搞错了。”然后把方妍叫来之后，方妍道：“哦，这些题目我懒得做，都是凭感觉随便挑的。”

方静江道：“你看，我说的吧。”

李沁华再次无语。

接着，李沁华又去找到祝怡，结果又发生了一件叫他无比意外的是，祝怡也拒绝了他，理由竟然是既然方妍不肯去提高班，那我也不去了。

李沁华和陆剑晴商量道：“你们班的方妍和祝怡平时很要好？”

陆剑晴道：“没有啊，要说要好的话，好像方妍还是和鲍蕾好一点，她和祝怡只在一起聊聊功课而已。”

两位老师真是大惑不解。

其实方妍和祝怡确然是比较要好的，只是一般人从外边看不出来而已，缘由大约还是因为两人都是内敛的人，不太擅于把喜恶放在脸上，再加上祝怡和方妍都不是那种黏糊的人，好像女孩子去上厕所，从来都喜欢成群结队的，方妍每次去厕所，鲍蕾马上就紧随其后，鲍蕾一动，鲍蕾的那群小跟班儿又像一串儿滚珠似的跟在她身后，所以方妍每次上厕所都是浩浩荡荡跟皇后出巡似的。但她和祝怡的关系确实比较不同，记得有一次，本来大家都说好去祝怡家里做功课，但是临时鲍蕾和孙茜文都不愿去了，要跟李煜辉和卓文俊去打桌球，溜冰，只有方妍一个人准时到了祝怡的家里。

祝怡性格沉稳，话又不多，再加上没什么背景，除了成绩好，大家比较买账之外，暗地里对她都不太重视，一群小伙伴们没有来她家里做客，祝怡一点都不意外，但是方妍的出现还是让她有点小小的感动，知道方妍不是那种捧高踩低，带有色眼镜看人的人。

后来做了一上午的功课，两个人都是成绩特别好的，也就没什么事了，干脆就在祝怡的屋子里玩起来，那时候流行串手链，方妍不会，便是祝怡教的，方妍说：“哇！你可真厉害啊，心灵手巧，这玩意打死我也不会。”

祝怡笑着说：“很容易的，我教你。”

方妍说：“我手工真的特别差，以前上小学手工课都是0分。”

祝怡笑个不停，说：“那我可一定要教会你了，除非你今天非要证明自己是个弱智。”

于是两个人就去附近的小市场摊贩那里买了几根丝带，然后编织手链。

祝怡确实很会教人，当然方妍也是自谦，她很快就学会了，一下午两个人绑了好几根手链，然后道要分发给鲍蕾和孙茜文还有马晓燕他们，这样一人一个颜色，每人手上一根，永不落空。

到了当天晚上回家，从祝怡家里出来，方妍正在弄堂里走，突然觉得这附近的景致很熟悉，说不上来什么时候来过。

其实以前静江每次来都是开车，直接停在了桂芝的家门口，而祝怡则住在桂芝家旁边的那条弄堂，不走出来是看不见的，但方妍真觉得无比眼熟，而后刚好桂芝家角落的一扇窗门正对着弄堂，方妍看到了桂芝正在收拾窗户下面的沙发巾，她立刻对着窗户喊道：“姑姑！姑姑！”一边不停的招手。

桂芝抬起头，透过纱窗看到外面的小人儿，下意识‘咦’了一下道：“你怎么在这儿呀？”

方妍哈哈大笑说：“我聪明呗，我居然自己找到你家来了。”

桂芝道：“你爸人呢？肯定是他带你来的，来来，快到屋里来。”

方妍摇头：“没有，是我自己来的，我同学住这里，我爸还不知道我找你来了呢。”

桂芝不相信，说：“贼孩子，肯定是你爸来的，骗我呢！快来吧，进屋里来，记得往弄堂里走出来然后左拐。”

“左拐？”方妍确认。

“左拐！”桂芝答道，一边狐疑的想，好像静江真的没来呢！

过了一会儿，方妍踏进了桂芝的家门，桂芝问清了缘由，才知道她真的是一个人跑这么远来了，当即打了个电话到静江的bb机上，坚持要留方妍在家里吃饭，还给她买了小龙虾，本来胜强也说好要回来吃的，不过胜强现在已经上了统计职校，经常和朋友在外面玩，不回家吃是常有的事，再者他年龄比方妍大许多，快20岁的人了，桂芝也管不了他。每次问他回不回来吃，胜强都没好气的回答不知道，其实胜强心中有气，桂芝何尝不晓得？她只是无奈，因为当初胜强的初中毕业考分数远远高于高中的入取得分数线，高出了足有30多分，还记得当年方妍刚进彩虹路小学的时候，好多老师都说方妍成绩那么差，倪胜强是他哥怎么成绩那么好，后来胜强是彩虹路小学全校第一名考进了旭光中学的，谁知道在旭光中学读书的胜强就因为他爸一句没有钱，还是上职校比较好，以后毕业了包分配，稳定又安全，就硬逼着胜强去读了职校，生生断了孩子的前途。

每次想到这件事，桂芝就很自责，那时候她辞职，家里的确困难，胜强不得不对现实低头，再加上双吉虽然是个老好人，发起脾气来却很执拗，比如说对于桂芝辞职一事他就一直耿耿于怀，他是个党员，始终认为一切都应该跟着党走，擅自辞职就是不对的。而儿子读书一事上，他也秉持着上大学没什么意思，不如学门手艺，以后有一技傍身来的稳妥。

然而胜强真真是块读书的料，他在统计职校过的很没意思，人家笑他书呆子，打桌球不带他，有时候操场上还故意挑衅他，渐渐地，胜强心里的愤懑无处发泄，也经常和别人打架，总之到了统计职校，胜强并没有变得更好。

这让桂芝又着急又内疚。

而今他们家因为方静江的缘故，日子又好过了起来，所以每次桂芝回娘家见到霭芬和方妍，给霭芬生活费的同时，也会给方妍一点儿零花钱，虽然不多，只有十几，二十来块，但是方妍很珍惜，每次都把钱储起来，桂芝见她存的认真，一个月下来居然也有一百多块，就让双吉带着她去银行开了个户头，办了张存折卡，方妍从此以后便每个月往银行跑一次，都是去存钱的。

霭芬笑她说：“你们大家讲这孩子像谁？怎么整一个财迷样，就知道存钱！”

桂芝和桂英对视一眼，桂芝没有说话，桂英才不管那么多，脱口道：“那也不怪她，她那是被她爹妈搞得没有安全感。哥哥总是打麻将，一输起来就是几千，他老婆也是一样的货色，除了打麻将打得大，输钱输的多不算，还要贴钱给她的娘家，搞得孩子身上经常身无分文，过年的衣服也是我和姐姐陪她去买，他们做爹妈的也不知道反思反思！”

霭芬知道两个女儿话说的不错，自然也只有叹气的份儿，夜里拉着方妍的手道：“孩子啊，人出生呢，是第一次投胎，奶奶坦白的说一句，你这第一次投胎可真是没投好，要是不在我们家，搞不好你也能当个千金小姐一个，唉~~~所以以后找老公可要张大了眼，那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要是找不到好男人，那可就遭殃咯！”

方妍还小，哪里懂这些，咯咯笑道：“奶奶，我陪你一辈子，我才不要结婚呢！”

“小女孩儿不要胡说八道，是女孩儿都要结婚的！”霭芬道。

“我偏不！”方妍嘟起嘴，她只有和霭芬才有这样的孩子气，钻进了霭芬的被窝里，趴在奶奶的肩上道，“我才不要结婚，烦都烦死了。”说着，朝自己爹妈的卧房一指，“你看他们两个，讨厌不讨厌？要像他们那样，我情愿一辈子一个人打光棍，我也不要结婚。”

霭芬被她逗得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但顿下来一想又觉得心里荒凉，因为方静江夫妻啊……真是……一言难尽。

当天晚上，方妍就留在桂芝家吃晚饭了，桂芝烧了足足两大碗的小龙虾，方妍很有耐心，自己一个人剥一个人吃，等双吉回来一看，只有满桌的壳，把大人们给笑死了。

双吉和桂芝还要给她添饭，她挺着肚子说：“不行了，不行了，再吃我要生了。”

桂芝一口水喷出来，说：“哦哟，你这个小孩哟，怎么这么胡说八道的，真是被你气死……”说着，又笑，笑的直噎住，没法喝水。直到冷静下来才说：“呆会儿你别一个人回去，天都黑了，让姑父骑车送你回去吧。”

方妍开心的表情瞬间凝滞，垂下头来道：“哦。”可随即又道，“不用了其实，我都那么大了，还是我自己走回去吧，没事的，这里离家又不远。”

“胡说八道。”桂芝不同意，“这附近多乱啊，你一个人回家我怎么放心，必须让你姑父送你回去。”

方妍扯了个笑道：“好吧。”

其实她一点儿都不想回去，每次她和姑姑还有姑父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就像一家人一样，桂芝热情，双吉固执归固执，人却很老实，两人都很宠爱方妍，至少方妍觉得他俩做自己的爹妈可比家里那两个靠谱多了，虽然胜强哥哥的事情她也知道，但是起码胜强哥不用每天生活在争吵里，好像她和奶奶那样，每天在她妈的炮火声中活下来，纯属生命力顽强。

有时候她也替奶奶委屈，人家的婆婆都是凶的不得了，对媳妇苛刻的跟什么似的，在他们家是反的，奶奶好像永远矮人一截，当然主要还是霭芬老实，即便被月茹指着鼻子骂，霭芬也只会节节后退，不懂得反击，等人少的时候一个人用手绢抹眼泪，奶奶对她好，所以她心里对母亲的反感是与日俱增。

在等双吉吃饭的过程里，方妍把来这里的原因说了一下，桂芝才知道原来她竟然和祝怡是同学，十分的意外，当即告诉了她一件事，不过千叮万嘱她这件事绝对不能说出去，否则伤了人家孩子的心。

方妍疑惑的看着姑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祝怡是没有妈妈的，方妍才恍然大悟，好像刚才到她家只见到了她的舅舅和舅妈，连她爸都没看见。

桂芝道：“这孩子很可怜的，她们家原本很好的，也算是我们这里附近最早有钱的一批，她爸刚开始和人搭伙做生意是发了一笔小财的，谁知道后来那个生意伙伴看中了她妈妈，一定要和她妈妈好，还背着她爸爸威胁她妈妈，那时候祝怡还很小呢，不过才一岁多吧，还不会说话！有一天，那男的就对祝怡的妈说到我们附近那个刚建好的新大楼去，说是最后一次，要和她妈说清楚，只要她妈叫他死了心，从此以后他绝对不纠缠。她妈妈当然是要女儿，而且也没料到那男人能干出什么事儿来，想毕竟是老公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便没有怀疑，孤身一个人去了，结果那个男人威胁她妈妈，她妈妈不愿意，后来就被那个男的给活活捅死了，捅了十几刀呢！”

方妍吓了一大跳说：“真的呀？”

“真的啊！”桂芝认真道，“当时来了好几辆警车呢，由于那里人不多，尸体两天后才被人发现，很可怜的，她爸爸因为这件事也受了很大的打击，先不说生意肯定做不下去了，其次是害他老婆那个人就是自己一直相信的兄弟，老婆死了，兄弟被判刑了，他爸爸一时间想不通，唉，现在应该也没想通吧，所以……”

“所以什么？”方妍问。

“所以整天顾着吸毒。”桂芝道，“上次还问你姑父借钱呢，不借给他就死乞白赖的哭，你姑父也没办法，就给了他两百，也没指望他还，但那么好好一个人，好好一个家，就这么毁了。祝怡这丫头很可怜的，命苦啊！好在有她舅舅，舅妈，她舅妈人是不错的，要是舅妈恶劣一点的，谁肯带着她一起过？”

“难怪。”方妍低声道，“刚才还见过她舅舅，舅妈，待人确实很好的。”

双吉后来吃完骑车送方妍回家，她一路都心神不宁，没回过神来，心里闷闷地，觉得祝怡很可怜，而且她同情人家还不能表露出来，因为她知道人都有自尊心，更何况祝怡，而且她也终于明白了祝怡一直以来为何低眉顺目得样子，原来是环境所致。

想到此，她不由微微叹息，自那以后，对祝怡总是多关照几分。

祝怡又不是傻子，是能感受的到的，心里虽然有点狐疑，尝试几次试探过方妍，但方妍都装傻，可只要一想到方妍还有一个姑姑是她的邻居，凭祝怡的聪明，自然是一下子就猜透了其中的关系。

她想方妍不但什么都没说，还顾及自己的感受装作不知道，她心里很感动，这些大约在成人的世界里不算什么，可在孩子们的心里，就足以值得去托付真心和信任，因此当李沁华问祝怡的时候，祝怡想也没想就答：“方妍不去我也不去。”然后飘飘然，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就走了。

留下李沁华和陆剑晴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