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分外静谧,少年安静的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厚厚得几层棉被,就仿若身处寒冬,而非夏末秋初这最热的时候。他神情算不上安稳,眉宇微拧,鬓角细汗淋漓,那锦缎似得乌发散落在床铺上铺展开来,更衬托得他的面色惨白若纸。
随着吱嘎一声,唐三推门走入了房间,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看上去有些憔悴,然而端着水盆的双手却依然是平稳而有力的。他坐到了床沿上,将被温水打湿的毛巾拿在手中,包裹住自己的半个手掌,小心给封离擦拭着头上的汗珠。
触感却是一片冰冷,即使是满头大汗,封离的体温仍旧冷得像块捂不化的坚冰。
这是他们自星斗大森林回到史莱克学院的第十天,也是封离昏迷不醒的第十天。
唐三的动作从始至终都分外温柔,然而他的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这些天愧疚与自责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婉拒了其他人前来帮忙的建议,始终亲力亲为照顾昏睡中的封离,哪怕是在大师的魔鬼训练中累得昏迷,在他醒来、吃过饭后,也是立刻回来继续照顾对方。
在他自吸收魂环的过程中苏醒后,看到的就是已经中毒昏迷接近濒死了的封离,虽然他很快就凭借八蛛矛将封离体内的毒素吸了出来,然而在他给封离把脉的时候,却发现,他身后的魂骨的毒素竟然与封离本身体内的天寒琉璃花剧毒起了冲突,现在天寒琉璃花的毒性被完全激发了出来,哪怕是唐三本人,也无法去估算对方究竟还能活多久。
两年,或者是一年,甚至更短一些。
这一切归根结底其实就在于他,若非是他固执的自己跑出去追泰坦巨猿,自己不和任何人商量便直接突破年限吸收魂环,那么一切就不会发生。他现在甚至不知道封离还能不能醒来,还是就会这么沉睡下去,一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的到来。
唐三放下了手中的毛巾,他保持着坐在封离床边的姿势,双手收拢握紧了他那只同样苍白无比的左手。他将自己的前额抵在了对方的手背上,眉紧紧皱起,第一次露出悲伤到痛苦的神情。
封离本身防备极重,这十日以来,哪怕是强灌,真正进至他腹中的汤药和米汤也未有多少。这样下去,封离一日不醒,唐三就一日不可用药,然而,封离现在的情况,已不能再多做拖延。
若是毒入肺腑,祛无可祛,即药石罔效。
只是想到这样的结局,唐三抓着封离的手就不由紧了紧,怎么也不敢放开。
他来自异界,自诩身负唐门数代人精心研究出的绝学,精通毒术,冠绝此间。然而此刻,在床上这人是他的至友,是他的至交,是他的至亲,他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因他的过失而正缓慢步向死亡的封离,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师兄……我错了。”
在封离昏迷的第十天,他终于声音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眼圈发红。
封离在做梦。
他能感觉到自己四肢绵软无力,就如若整个人深深陷入了柔软棉花铺就的海洋,所触所感皆是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然而这片海洋似是极冷,又似是极热,他只能将自己微微蜷缩躲避那些令他不适的温度,却始终无法自此处逃离。
许多人在做梦时都无法分清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梦境,然而封离却是不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因为总有一道视线从始至终落在他的身上——那是他在苏醒之后,在那对他而言本就毫无温暖的世界中再也感受不到的视线。
眼前的混沌就在此刻渐渐散开了,封离终于感觉到了脚踏实地,他抬眸看去,便见自己不过是在一方八角亭的中央。周围是一片澄澈宁静的湖泊,不同颜色的莲花便安然绽放于碧波内,青碧的莲叶下方,便是那纤细的茎干。
这是他久违的景色,然而他却并没有觉得怀念,他半蹲下身,手指触及了水波的表面,然而却连应有的触感都没有。这梦境着实是太不够走心,想让他沉溺在其中,不过笑话。
但是他却很享受这样的景色,也很享受这样的宁静安然。
封离稍微抬起了头,在一片虚幻飘渺的白雾间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面无表情,看着对方来到自己面前,稍稍俯身,抬手撩过自己鬓角的发丝。那只带着淡雅清浅的莲花香气的手动作温柔非常,让他稍稍阖眸,终究是放任了对方举止,神情里是难得的放松。
他面上的笑意与在他面前的男人面上的笑意是那般的相似,近乎如出一辙。
那就这样吧。他在心中漫不经心的这么想,本来苏醒离去的欲望却是越来越淡了。隔着一层浅淡的云霭,他静静看着对方的面容,眼中神色似是贪婪,似是深究,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怅然。
他开口,声音沙哑,语气里却带着丝了然。
“你是来接我了吗?”
奈何那人竟是摇了摇头。
还是一副闲散下来就不管不顾的性子,似乎下一刻就会拿着把折扇装模作样的晃了一。他并未回答封离任何话语,只是抬手,像搓揉小孩的脑袋那般揉了揉他的头。
封离本是极其厌恶这种碰触的,然而此刻他却没有躲,他的两肩在这一刻微微放松,以近乎无所谓的态度接受他的搓揉。他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等待着后文。
“小离,你现在还不能跟我走。”
说话的是那个男人,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遗憾,然而那双眸中毫不掩饰的戏谑却让封离瞬间一醒,背后发凉。
他眼看着那个男人以修长的手指点上他的前额,随后,用力一弹。
“你还未帮我还清我欠得债,也没还清那些自己欠下得债。”
“回去吧,小离,在你还清债之前,不要再来了。”
男人嘴角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然而不容他人拒绝那点,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封离的身体不受控的向后跌去,落入了那片盛放莲花的湖泊。他努力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所触及的却始终是虚无的白雾。那些景象在短时间内都支离破碎的消失了,封离启唇想要呼唤,然而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却不再是他所想的那个,而是另一个。
那个已经说不清和他究竟谁欠得对方更多的孩子。
沉闷的夏雷声由远至近,渐渐酝酿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随在一道乍惊夜幕的亮紫电光之后骤然自云间震响,将人自浅眠里唤回。
唐三骤然睁开了双眼,他惊觉自己竟然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睡着了。
他的双手仍旧紧紧抓着封离的手,然而此刻,本来无力吹落的手指竟然是微微动了,正好触至他的掌心。他带着些许惊喜意味抬头,就看到封离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睁开了双眼,那双暗金色的眼眸眨也不眨,静静的看着他。
在唐三抬头之后,封离毫无血色的唇稍弯,露出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他开口,声音很小,却足以让唐三听个真切。
“等我能下床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混账师弟。”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中气不足,然而却到底是带上了几分生气。唐三忍不住笑了,他眼圈仍旧有些发红,却是用力的点了点头,语气认真:
“我等着,到时候,任凭师兄处置。”
……
封离在苏醒之后,身体才渐渐好转,虽然体内剧毒仍旧在蚕食他的身体,然而到底是缓慢了下来,不至于直接将他完全掏空。在他苏醒后,史莱克学院的人也都陆陆续续来寻过他,马红俊和奥斯卡这俩八卦的货更是没少询问关于影狐、罗兰德和他关系的事,对这些问题,封离至始至终都选择微笑以对,漫不经心打着太极,到底是什么消息都没被套出来。
至于弗兰德他们,虽然应该是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却什么都未曾询问,这让封离心下微讶。然而他可不打算坦白,估计弗兰德等人就算来也是被他糊弄过去,因此,如今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唐三对他照顾的却是从始至终都再周到不过,甚至为了不让封离分心到别的事上,连魔鬼训练的事也只字未提。直至大师听到封离醒了,特意前来探望,封离这才是知道,连大师也来到史莱克学院,参与培训这群天资卓越的小孩们了。
但他却没有多开心,在又一次不情不愿的灌下一碗苦涩的汤药后,他看着坐在窗前正认认真真书写着药方的唐三,嘟囔:“早知道如此,当初我便不来史莱克了,这都快死了都得面对大师的魔鬼训练……我还没拿到银斗魂徽章呢。”
“说起这个,院长在我们从星斗大森林回来后就说了,如果等我们毕业了你还没拿到银斗魂徽章,就可以破例给你免了这个要求。”唐三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站起身走到了封离身边,从他手中拿过了药碗,然后将自己的掌心贴上封离的额头。
他今日早些时候用得药稍微烈上一些,封离吃完后就发了低烧,不过对于毒素祛除还是有些作用的。虽然副作用是封离完全使不出力气,然而发烧总比丢了命要好得多。
唐三认认真真的感受了很久,随后放下了手,稍稍舒了口气:“烧暂时退了,你要是好好调理的话,下个月的月圆之日会好过很多。”
封离被他的态度搞得有些不太自然,他在唐三收回手后就躺回到被子上,闻言不由轻轻眨了眨眼,某种带着些许愉悦:“那这么说,我也不用去跑步了?”
“你怎么只在乎这个?”唐三略显无奈。
“负重跑这种事,我从小就开始做了,现在跑只觉得浪费时间。”封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忘了当初面对魔刀螳螂的时候,是谁带着你跑了那么久,直至把魔刀螳螂甩掉的?”
闻言,唐三失笑:“我怎么能和恰当好处的沙袋相比?”
“对,你们当然不一样了。”封离扬了扬眉,嘴角笑容多了丝戏谑:“沙袋可比你老实,史莱克学院里学生那么多,你绝对是最熊的一个。”
向来以乖巧闻名的唐三想反驳,然而在想到星斗大森林内的经历的时候,却还是乖乖的摸了摸鼻子,闭上了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太过冲动,自奥斯卡和马红俊口中得知封离之后是怎么和那个封号斗罗交涉的后,心里更是后悔自责。
然而他自然不可能一直沉溺于那样的情绪里,他现在只想着好好对封离——不管他身后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势力,怎么样的隐情,总有一天,他要把封离对他的好还回去。
而封离自然不知道唐三这些心思,他精神头已经好了很多,此刻在被子里呆得久了,只觉得许久没有泡搓的身体浑身都不舒服。而唐三看着封离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在被子里动来动去,不由出声关心:“师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说出来我给你看看。”
封离摇了摇头,他似乎有些犹豫,然而身上着实是受不了了,这才出声:“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把身上的汗洗一洗。”
唐三愣了下,他当即是摇了摇头:“你现在身体虚弱,也不能随便使用魂力,如果洗澡的时候出了什么事,被冷风一吹,病情会加重的。”
“你想的太多了吧……”封离一时之间不由有些无奈,他有些嫌弃的闻了闻自己身上药罐子似的味道,稍稍皱眉看向了唐三,拍板决定;“那你帮我洗吧,也能免得我出事。”
这下子,唐三是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的嘴巴张张合合,整个人目瞪口呆,等到封离不耐烦的催促了,才是同手同脚的走了出去。
被屋外的冷风冷雨一吹,唐三这才是稍稍冷静了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分明……分明也不是一件大事,之前和别人也不是没赤身裸.体坦诚相见过。为什么,这一次偏偏就那么……不习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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