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半启，烛光摇曳，似是清凉夜风拨弄了影子，令模糊虚影在昏黄油灯下摇晃。

“啊，这么说的话，明天就要去星斗大森林了吗？没想到奥斯卡真的突破三十级了，而小舞也赶了上来……还好，没有因为我不在身边就荒废训练。”

封离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衣，墨色长发被用三根竹签盘起，露出了光滑白暂的后颈，以及大半的左肩和后背。在他的左肩与后背上，一层深绿色的药泥已是渐渐干涸，独属于草药的苦涩气味弥漫在屋内，而唐三坐在他的身后，还在帮他将身上的那一层药泥缓慢剥落。

药泥每剥落下来一块，就会露出下方已经通红了的肌肤，就仿佛被热水灼烫过一般。但是封离对此却似乎并不在意，他面色苍白如至，鬓角更是带着些许冷汗，然而那拿着另一根细竹签的手却非常稳，此时正漫不经心的用竹签尖锐的那段拨弄着蜡烛燃烧的烛芯，令烛焰舔舐着其尖端，将其烫的焦黑，不时发出了细微的噼里啪啦的脆响。

最先说话的是封离，他稍稍低头将下颌靠在了自己的胳膊上，脸微微向左侧偏去，面上满是若有所思的神情。唐三并没有在意对方的随性，他双眉微微皱着，动作却是尽可能的轻柔。在将封离身上的药泥完全剥落下来后，唐三拿着一旁的湿帕子简单擦拭了下双手，转而将一罐自己配置出的药油缓慢涂抹到那仿佛被灼伤的皮肤上。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就留在学院内吧？”唐三犹豫了片刻，才是在给封离身上涂抹药油时如此说道。他的手指扫过封离身上的一道伤疤，动作不由稍稍顿住。

唐三知道，封离身上总是有许多伤疤，其中一些稍微用药膏擦拭后就会好转很多，但是有几道却怎么也祛除不了，只是看着那些伤痕就能想到当初的伤口是多么可怖。只是封离不说，他自然也不好问，再多的话语到了唇边，最后终究成为了缄默。

封离从来不掩饰自己身上有很多秘密的事实，甚至能毫不在乎的告诉唐三，他曾经杀过人，对杀人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触。因此，如今唐三面对封离似乎总是隐藏了不少深层事物的“坦然“，许多话语终究是无法说出口的。这次也一样，他沉默了片刻，才是继续道：

“我给你把脉的时候，发现你身上有很多旧伤，你需要更加仔细的调理。更何况刚过十五，这两年来，天寒琉璃花的毒素在你身上发作时的效果越来越明显，给你带来的痛苦也越来越大。昨天的火毒令天寒琉璃花自身霸道的毒素在你体内躁动，这才是你今天床都下不了的原因，正因为这样，我觉得明天你肯定无法在出发前达到最佳状态……”

“你是在担心我吗，唐小三？”

封离突然出声打断了唐三还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语。他回头看向了唐三，那双唐三所熟悉的，轮廓柔和的暗金色丹凤眼在烛光下似乎泛着淡淡的微光。唐三眼看着他嘴角稍微扬起一抹笑意，似是戏谑，却又似是温柔，本来还没有说完的话却彻底卡在了喉咙间，许久之后，他只是垂下了双眼，努力掩饰这一刻内心的无措。

“是的，我很担心你，师兄。”他将一块药油敷到了封离肩膀上，随后缓缓的给他推拿，用上玄天功的内力为他按摩着肩背：“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视线却骤然被掀开的床被所遮挡，让他眼前短暂的仅有一片花白。原本悬在空中的那只手的手腕被人抓住，他定睛看去，就看到封离伸手抓着他的手腕，眉眼低垂，唇畔笑意似乎含带着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小三，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是清楚的。”封离看着唐三，那双眸里的神色隐约间竟是有些悲伤，但是他却仍旧还在笑：“我现在的话，大概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了。这么短的时间，只是魂尊的你找不到那些天材地宝的，对吧？”

唐三瞳孔乍然收缩，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面对对方了然的话语，安抚性的欺骗却是无法出口。他只能看着封离轻轻叹了口气，随后，那张向来早熟的面上此刻的笑容里竟然是隐约带上了如释负重的意味。他感觉到对方的手指缓缓握紧，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莫名令他有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小三，”封离轻声开口，话语放至极轻，就仿若下一刻就能在窗外的夜风声中消散。

“如果你救不了我的话，让我在死前再多为你做一些事。而你若想偿还，或者真的把我当做是家人的话……在我死后，也为我做一件事吧。”

封离的话语里没有任何类似恐惧和悲伤的情绪，面对死亡，似乎他只有坦然这一种情绪。然而唐三却是愣住了，他只看着封离的那双金眸似乎越来越深邃，仿若原本笼罩在外的那一层薄雾都于此刻彻底烟消云散，露出下方真正的情绪——那并不是雪域终年不融的寒川，也并非一方深不可测的水潭，更若他曾经纵身一跃的鬼见愁的深渊，看不到底，却令他义无反顾。

他似乎见到封离的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说了什么话，然而最后落入耳畔的声音却是虚无。

难以言明的倦怠剥夺了唐三此刻所有的思维，他不由自主的阖上了双眼，直接以这样的姿势昏睡了过去。而封离则在此刻伸出双手，准确无误的接住了唐三软倒下去的身体，

那双金眸已然紧闭，有血自眼缝中流出，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留下的痕迹犹若泪痕。

窗外的风似乎又大了许多，先前被封离折腾的够呛的烛火熄灭了，室内陷入了黑暗，而这对尚且在房间内的两人来说却毫无关系。封离悄无声息的将唐三搂紧了些，他动作略显生疏的为唐三更换了衣物，然后将他平放在了属于他自己的床铺上。

未曾穿好的单衣因封离动作过大而顺着他的肩背滑落，封离却并没有伸手去捡拾，他只是坐在了唐三的床边，伸出了一只手摸索寻到了唐三的头发，轻缓的揉了揉他的头。

“对不起，小三。”

最后，封离这么说道，语气波澜不惊，更无欢喜。

窗外乌云蔽月，黑暗中某个身影静静地站立在封离与唐三所居住的木屋外，似乎是驻足已久。然而当风将乌云再度吹散，月光重新洒落至这安静的村落之上时，原本站立在门前的黑影却已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一片皎然月华。

唐三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清晨。

桌上的药油、残烛还有别的零散东西都被人为的收拾干净了，只有封离昨夜用来挽发的三根竹签放在烛台旁边，下面还压着一封信笺。打开信笺内容时，里面仍旧是封离暗里含锋的笔迹，说是在星斗大森林附近的小镇会和。

“昨晚……”

看着这封对昨夜发生的时只字未提的信笺，唐三垂下眼睑，口中喃喃低语着。他看着手中的信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睡着，甚至对给封离换药后的记忆也有些模糊。

他向来对自己的记忆力和自控力是充满自信的，因此，自然不会认为是因为自己太过疲倦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所以，是封离吗？但是他有什么理由那么做呢？

本来拿着信笺的手稍稍用力，浓郁的不解开始在心中酝酿，然而唐三毕竟两世为人，虽然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然而出于对封离的信任，最后还是稍稍叹了口气，不再多想。在吃过早饭后，他就来到了操场，和其他人一起等待负责这次星斗大森林之行的老师的到来。

然而出乎唐三预料的是，直至他们出发时，除了封离之外还有一个人没来。

那是小舞。

据赵无极所说，由于他们这次要给两个人找第三魂环的原因，可能会在星斗大森林内呆不短的时间。小舞是与封离先行一步，到星斗大森林附近的镇子上去准备补给品了。

而在自史莱克学院所在的村庄前往星斗大森林的路上，一辆马车正在驾车人的驱赶下在道路上奔驰着。封离便静静地坐在这辆马车的车厢里，似乎是嫌弃车厢内有些过分闷热了，他抬手将马车的车帘掀开，风与阳光随之进入了车厢，落到了他蒙于双眼上的绷带上。

他并未束发，乌墨发丝柔顺垂落至他身后，细碎鬓发被风撩起，轻搔着他的脸颊。小舞就坐在封离的背后，她气呼呼的低头折腾着一盒药膏，结果因为打开盖子的动作太过用力，整个白铁小盒直接脱手，被她甩了出去。

封离恰当好处的伸手一捞，将盒子勾回到了他自己的手中。他掂量了一下盒子，轻声叹了口气：“小舞，我这眼睛到下午也就该没事了，你在气些什么？”

“我气你受伤了也不告诉哥！还不打算告诉我！如果不是我几天起得早过来找你们，你估计已经自己先走了吧！”

小舞眼看封离准确无误的勾捞住了盒子，一时之间有些委屈。她双手抓着自己的上衣衣角，头微微低了下去，本来一向欢快的声音里莫名带上了低落：“离哥……为什么你什么事都不肯对我说呢？明明你也说过，你把我当作是妹妹的啊……”

本来只是摩挲着药盒的手指微微一顿，封离稍稍偏头，面向了小舞所在的方向。那几近毫无血色的唇微微抿着，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小舞的头，然而小舞却猛地别开头避开了他的手，用实际行动将自己的不满完全表现了出来。

“……让你开开心心的，不好吗？”

悬在空中的手稍微顿了顿，封离将手收了回去。小舞听到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异样，抬头看了过去，却见到此刻封离将唇抿得死紧，那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攥紧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

她不由愣住了，然后，却是选择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好是很好，但是你这样做，我一点也不开心。明明我和小三都能看得出来，你对我们非常关心，可是为什么你却从来都把我们关心你的机会拒之门外呢？我们，我们不是家人吗？”

小舞的思维其实最开始的时候非常简单，她就是一只活泼开朗的小兔子，总是出于自己的好玩才去做一些事。但是她从来都分得清好坏，封离当初在诺丁学院时对她的帮助，还有每次回学院时都会给她带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能证明他已经把她放在了心里，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小舞确实是不明白，为什么封离许多事面对着她，面对着唐三，最后都是选择避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小舞也懂，但是……

“我们能理解你有自己的想法和秘密，但是，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小舞微微垂下了眼眸，淡淡的水汽在她的眸中氤氲开，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丝颤抖：

“就好像……我和小三对你来说都是外人，你只许你自己对我们好一样。”

封离沉默了。

那双绷带下的眼睛微微阖起，他脑海中乍然闪过了很多东西，那是他曾经不愿去想，也不愿去面对的。本来已经攥紧的拳头更加用力，甚至连指甲都在掌心留下了划痕，封离想要说些什么，结果最后只是勾了下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丝笑意。

“……看你说的，哪里有那么严重？这次是我不好，放心，以后我不会瞒着你们了。”

原本略显僵硬的笑渐渐恢复了温和与自然，封离抬手重新摸了摸小舞的头发，在摸到她发辫所在的位置时，封离似乎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魂导器中拿出了一枚发卡。

本来还在暗暗难过的小舞骤然是被一丝亮光吸引了注意力，她看着封离的手，那是一枚红色的蝴蝶发卡，似乎是用什么特别的晶石制成的，在阳光底下反射着瑰丽的光彩。这发卡堪称巧夺天工，但分明是女子所用的东西，封离的手指指腹便是缓缓抚摸着这枚蝴蝶，动作里似乎带着几许怀念。

最后，他小心翼翼的将这枚红色发卡放在了小舞手中，沉默片刻，就仿佛是放下什么重担似的轻笑了声。

“现在这是你的了，这是个魂导器，虽然没有唐三的魂导器大，也不能放活物，但是贵在精致好看，应该是你们这些女孩子都会喜欢的东西。”

他似乎是放下了很多东西，本来微微绷紧的后背都已经放松了下来，面上笑意柔和而平缓。小舞有些欣喜的打量着手中的魂导器，她暂时忘掉了先前的不愉快，脑袋一抬，语气恢复了原来的活泼：“我很喜欢！但是，你可不要以为给我这个蝴蝶就能将一切糊弄过去了，如果不改的话，看小舞姐怎么收拾你！”

“怎么，现在就自称小舞姐了，刚刚不是还叫我离哥的吗？”

封离抬了抬眉，他准确无误的揪住小舞的小脸，放轻了力气捏了捏。而小舞发出了声短促呜咽，当即开始挣扎，闹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封离还没有换药，又开始和封离闹腾：“好啦你还没换药呢！快点将绷带解下来啊！”

封离到底是拗不过小舞，任由对方将自己的绷带解开。他试探性的睁了睁眼，本来消失的视力已经开始逐渐得到恢复，他现在已经能够勉强看清楚眼前的事物，就是实现有些模糊，但是，今天晚上之前应该是能恢复完毕的。

然而，他却听到了小舞的一声惊呼，整个人的后背顿时一僵。

“离哥！你的眼睛怎么变成深紫色的了！”

……

“啊……什么啊，作为来打劫的家伙就不能有一点好的东西吗？搜了那么半天居然只有那个女劫匪头子的发卡有点用，估计也是她从什么大户人家的魂师那里抢来的吧……算了算了，这玩意儿我也用不着，喂，接着！”

一块红玉石雕琢而成的蝴蝶发卡被男人随手抛起，落到了男孩的手中。

夜风吹散了浓稠的迷雾，却吹不散此处的血腥味。男孩面色惨白，裹着毯子坐在马车前，身体似乎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但是他却没有任何表情，此时此刻微微垂眸看着手中的发卡，许久之后，才是轻声道：

“你先走吧，没有我的话，你应该是能逃掉的……”

“小家伙，我可是说过的，绝对会完好无损的把你带回去。别忘了，我身上还有着一块魂骨，底牌多着呢。”

落到男孩头顶上的厚实掌心让他微微愣住，他抬头，澄澈金眸中倒映出对方笑容温柔的脸。

“给我点时间，我绝对能带着你这个没心机的小鬼头顺利脱身。”

他不由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许久之后，才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

“这个啊……”

封离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皮，随后，他再度阖上了自己的双眼，再度将眼睛睁开的时候，双眸的色彩便恢复做了暗金，茫然而无神。

那些原本已经被他放下的锁链似乎再度缠绕上了他，小舞看着此刻的封离，莫名觉得有些可怕，却也有些难过。而封离却是在笑的，他放下手，动作轻柔的摸了摸小舞的头，就仿佛早已习惯了这般的安抚动作，没有更加合适的方法一般

他轻声开口，似乎是向小舞解释，又像是在提醒着自己。

“这是我的罪孽。”

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忘记，更无法洗刷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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