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尊大陆广袤无边,自东向西,行三千万里而不见天际,生灵无数,修道之士数以百万众,此陆之上,洪荒古法业已凋零,今时乃是正法期,以丹武之道最为昌盛。
大陆之东为青土皇州,国运衰竭,天下诸王分疆割据,诸郡宗族占地自治,家族子弟勤修武道,百姓也大多迁居依附在各地豪强世家的治地中。
皇州之东南,计三十三城归丹阳郡,蕞尔之地,隶越州。
……
……
孤峰山下,乌岩城。
深秋夕阳斜照,霞光染红半壁青天。
乌岩城西侧的大西岭上,梯田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种满了天下闻名的乌岩丹参,此时正是采收季节,孤峰徐氏的百余名家奴在山岭上采收丹参。
在这些家奴中,徐青的年纪最小,身份也是最低的四等家奴。
他在岭上最中间的那片地段,一个人要负责采收四亩地的丹参,身上的短褂破旧不堪,赤着脚在参田里劳作,双脚被沙石地里的碎砾刮出了几十道血痕,昨日的旧疤刚愈合,新生的血痕又重新覆盖。
在附近巡察的监工耀武扬威的喧吓嘶吼,不时甩动手中的那一根粗黑皮鞭,噼啪作响,谁的手脚慢一慢就会挨上一皮鞭。
血腥坚韧的鞭子上还有一根根细小的倒刺,抽在身上,刮血裂肉。
徐青也被抽打了两鞭,脸颊和手臂上还留着血红色的鞭印。
他祖上曾是孤峰徐氏西府的家主,只是家道衰落多年,他父亲的修为不俗,在西府的压迫之下,被迫出任西府的外府总管,意外遇难后不久,西府就诬称其在任内贪扣府银四千两。
为了还债,六年前,当时年仅十岁的徐青就被迫卖身西府为奴。
六年之中,他的四肢都被打断过,断过两根肋骨,左耳失聪至今,三度濒死都艰辛不易的熬了过来。
苦难之中,他学会种参这门技术。
乌岩丹参只能种植在这种粗糙的沙壤中,沙石尖砾密布,比双脚更惨不忍睹是他们这些奴仆的双手。
徐青用药锄在一株乌岩丹参周边三寸的距离轻轻刮开一个沙土锥,随后用手慢慢刨开丹参根须周边的沙土,这样就能不挖断丹参,免受责罚。
他的双手早已被磨出一层厚如铁皮的老茧,粗糙如石臼,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轻人的手,即便如此,尖砾还是会划伤他的手,留下一道道细小密麻的刮痕。
每挖出五根整须子的乌岩丹参,西府都会按例赏一钱银子,哪怕是很少很可怜的赏银,他都格外的珍惜。因为只有还清四千两银子的债务和利息,他才能为自己赎身。
在沙石密布的参田里,他小心翼翼的用手慢慢将丹参根须上的沙土拨干净,保证自己能完整的采收每一株丹参。
从阳光晒去晨露开始,他就和其他的家仆一起在参田里挖参,干到夕阳斜照,一天忙碌下来,他采收了八十二株连细须都很完整的乌岩丹参。
他没有片刻的停歇,像狗一样的忙碌着,像蜘蛛一般精细,没有任何失手之处。
天色渐晚,其他的家仆陆续收工,连监工们也都纷纷离开参田,只有徐青还继续在山田里挖参,因为他比其他的家仆多几分修为,眼神好,手脚轻灵,反应敏锐,即便是天色暗一点也照样能采参。
直到负责验参的管事黄五财气急败坏的在山下叫骂,随时要拎着鞭子上来抽打徐青,他才准备下山,但他手里正好有一根大丹参挖了一半,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挖下去。
这株乌岩丹参有点奇怪,色泽已然是紫红之中隐隐呈墨色,看起来更像是一株四五年期的丹参,而且根须扎的很深。
参田通常是种一年歇三年,偶尔确实有一些丹参当年漏收,后面再搁置三年就成了一颗老参。这样的参被采收之后,西府按照惯例会赏二两银子,对于徐青来说,这甚至抵得半个月的佣钱。
难得挖到这样一株乌岩丹参,徐青心中惊喜,迫不及待的想将这株老参挖出来多赚点佣钱,下手也就更轻更仔细,只是这株丹参的根须确实扎的太深。
参根越是向下延伸,它的根须就越不规则,可能向南扎根,也可能向北扎根。
徐青用手摸着根须外层的沙土变化,凭借经验顺着根须向下刨,结果是将整个手臂都挖进去,这才摸到根底。
他用指尖在下面拨弄着,忽然触碰到一个很硬很凉的东西,而且是很光滑的质地,圆形,不是很厚,外面缠绕着这株乌岩丹参的一层细绒般的根须。
他感觉这个东西不简单,此株丹参可能正是因为遇到它才能长的如此奇特。
他仔细一想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因为老丹参是几岁枯荣,它有老茎,老茎的外皮肯定很粗厚,而这一颗丹参的茎上外皮则是青嫩的,它只是比一般的丹参长的大很多。
所以,它更可能是一年期的丹参。
如果确实是新参,这株乌岩诞生的根须下面缠绕的圆物就肯定是好东西。
徐青悄悄的先将这个圆物抠出来,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圆形的墨色玉符,上面刻着很多非常古怪的花纹,散发出一阵清凉的气息,里面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力量,隐隐能够牵引徐青体内的青阳精气。
他并不笨,知道父亲的死和西府牵连极大,一直都在暗中努力修行武道,希望有一天能够报仇雪恨,为父亲恢复名节。
他只是将自己的努力藏在深邃的暗处,不让任何人知道,武修世家的内部竞争既激烈,又残酷,一旦他露出这样野心和复仇的志向,性命也将难保。
当他顺势渗透一缕精气进入其中,居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字符图案,像是一些玄学篇章。察觉此物很像是传言中的传功玉符,他很小心的擦拭干净,不沾一丝沙土,这才放进腰袋里。
天色渐黑,在徐青采收这株奇特的老丹参时,其他的家奴早已收工回府,眼看他迟迟不肯下山,守在山下负责验参的管事黄五财怒气冲冲的拎着鞭子冲上山。
徐青知道不妙,不动声色的先将刚采收的丹参放进竹篓,这才抱好竹篓迎着管事黄五财走下山。
噼啪。
身形臃肿肥胖的黄五财已经面目狰狞的甩起鞭子,恶狠狠的一鞭子抽挞在徐青的身上,将徐青那件破烂不堪的短褂撕开,从手臂到后背都留下一道阴森森的血红色的伤痕,鲜血顺口撕裂开的伤口留下。
徐青悄然用体内的精气修为保护自己,不至于像年少时那样被抽打的全身鲜血淋淋,却依旧沉默不语的咬紧牙,继续向山下走去。
黄五财骂骂咧咧的呸一声,显得无比晦气,跟在徐青身后又恶狠狠的再抽两鞭,这才得意忘形的奸笑一声,仿佛是无比的开心。
这人是西府四公子的亲信。
即便徐青有能力斩杀此人,也必须慢慢的寻找最合适的时机,他只是冷冰冰的在六年之中总计被抽打的四百二十四鞭的数目上,继续加上一个“三”。
他在父亲的灵位前发过誓,总有一天要成为新的西府家主,等到那时,他才有机会名正言顺的惩治这些人,重整西府。
孤峰徐氏传承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分出东、西、南、北四大支脉,每个支脉都有一名家主,四位家主给自拥有同样以东、西、南、北划分的支脉府邸,管辖本支脉的所有宗亲子弟,实权极大。
四府之上是孤峰堡宗脉府,府中地位最低者为宗脉弟子,其上依次是护法弟子、执事长老、宗伯长老和族长。
四府家主之位一贯是强者居之,并非世袭,只要本脉的弟子通过正式的挑战击败家主,自然就能成为新的家主,同理,四府家主和执事长老也可以挑战族长。
四府的家仆分为一、二、三等,比之更低者如徐青则为四等家奴,一等家仆才能担任监工,监工之上是管事、大管事,大管事之上还有内外总管。
担任管事的黄五财是一个典型的奸佞媚主的小人,深得西府四公子的信任,体型虽然肥胖臃肿,却只是一个修为很低的奴才头目,贼眉鼠眼,品格低劣猥琐。
连续抽打徐青三鞭,在徐青身上打出三道血淋淋的伤痕,黄五财才觉得爽快,奸笑着。想到徐青祖上还是西府家主,黄五财心里就更亢奋,更过瘾,还想再抽几十鞭,将徐青活活抽死才叫真的威名显赫。
回到山岭下的草庐里,只有一名监工还留在这里清点丹参,此人将徐青今日采收的八十三株丹参摆开,正要清查一番,眼尖的黄五财已经看到那株难得一见的老丹参。
黄五财贼睛一亮,露出一脸贪婪的神色,在心里暗骂:这个龟孙子倒是走了狗屎运,哼,你个龟孙子在府中也没有人撑腰,不过便宜是老子罢了。
他冷冷的坏笑一声,挥手打发监工先回西府,自己亲自清点一番。
徐青的挖参手艺已经很精湛,连带这株老丹参,八十三株乌岩丹参都是整须子,一丁点的毛病都挑不出来。
这样的技术在西府已然是出类拔萃的厉害,无可挑剔,当然,这也是在四百二十七鞭的鞭挞中煎熬出来的成绩。
毛病或许是有的,徐青补漏的这株老丹参看成色肯定是五年期,三年期、四年期都不会有这种暗紫色泽。
乌岩丹参最出名的地方就在这里,只要是五年期以上,乌岩丹参是越老越紫,滋阴补血的功效就越强,五十年期以上更是紫的发黑。
要想真正判断出是几年期,那还是得看茎上的轮,这个就和树木一样,多一年就多一个年轮。
徐青也是行家里手,他知道这颗乌岩丹参其实是很诡异的一年期,为了避免被人怀疑其中有玄机,挖出来时就用力拧掉了参茎,一点痕迹不留,让人看不出深浅。
这就算是一个毛病吧。
黄五财早已决定贪了徐青的这笔赏钱,故意漏过这一点,在簿子上登记为五年期的老丹参。
他将算盘一打,按规矩该赏给徐青三两六钱的嘉奖,可他却和徐青推诿道:“你今天下来的太晚了,准备的赏银已经发光,明天再来领吧。”
谁不知道黄五财就是一个下三滥的东西?
这笔钱对徐青来说同样很重要,他的修为已经停在炼精四重封顶的位置很久了,如果能有几两碎银,再加上手里的存银能买两粒补气丹,或许就能助他突破到炼精五重。
徐青隐忍的答道:“若是赏银都发光了,那就给个字据吧,我明日来领。”
黄五财微微一怔,没有想到徐青居然敢和他要字据,正要发飙,转念一想,就算是有字据,他不给,徐青还能怎么样?
他真的就将字据写了出来,只是语焉不详,仅说是今日欠银三两六钱,既不写明是赏银,也不写明是佣钱,更不签字画押,没有任何署名。
即便如此,黄五财还是不痛快,将字据拿捏在手里,眼珠微微一转就计上眉梢,恶毒的坏笑一声,阴森阴气的哼道:“我看你小子在山上磨蹭到天黑才下来,肯定没按好心,说不定就偷了几株丹参藏在身上!”
徐青心中警惕,辩解道:“管事明鉴,我这株老参比一般的老参都长,须子又多,很难挖,我是想挖个整须子,自然要多花费一点时间。”
黄五财估计也是这么回事,可他就是故意找茬,咒骂道:“你这龟孙子也别和我废话罗嗦,先让我搜身再说。”
说着这话,他就颇有一番想要活动身体的架势的站起身,人高马大的站在徐青面前,又将桌子上的那根粗黑皮鞭握在手里,恶狠狠的威胁着徐青。
徐青很清楚自己在西府的处境,现在也不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就只能将随身的腰袋子丢在桌子上,张开双臂让黄五财搜查。
他只穿了一身破烂不堪的短褂,不用查也知道身上藏不了东西。
黄五财直接将他的腰袋子打开,发现里面居然有三两多的碎银子,还有家里的铜锁钥匙、一颗不知道来历的药丹丸子和一枚黑色玉符。
黄五财暗暗咬牙,忌恨死了。
徐青的家道虽已没落的厉害,祖上还是传下一栋很不错的小宅子,当初西府拿出所谓的他爹贪污府银的凭据,目的就是要吞掉这栋位置极佳的小宅。可惜,据说是有宗脉府的人暗中发话,西府才转而要挟徐青入府为奴,替父还债,一直未能没收此宅。
黄五财鼠眼一瞄又看中了那枚雕饰古怪的黑玉符,故意拿出来和徐青威吓道:“你一个卑贱如狗的四等家奴,哪里来的钱财买玉符,何况是这种连我都没有见过的黑色玉符,我看你肯定是在府里做事的时候偷的!先没收了,等以后查明再处置你。”
此物毕竟可能是一枚罕见的传功玉符,据说只有真正的玄门道统才会有这样的东西。
徐青不可能放弃。
他眼帘一垂,眼下虽然不是杀人的好机会,杀机依然暗浮,很平静的解答道:“这是我曾祖传下来的玉符。”
说着此话,他体内的精气悄然涌起,双手随之变得坚硬,目光则盯住黄五财的心脏。无论是从身高、速度,还是出力的角度来计算,一掌击穿心脏都是他最佳的选择。
“你曾祖?”
黄五财显然没有意识到徐青的杀机,仗着有府中的四公子撑腰,颇是嚣张的呸道:“你曾祖算个什么烂货东西,还不是死的和烂狗一样,我看你就是偷的!”
“找死!”
徐青的一身杀气凌厉毕露,双目神光如剑芒一般锋利的盯着黄五财,已然就要出手。
黄五财被吓了一颤,心里一惊,转而觉得自己也在四公子的指点下练过几手,真要厮杀,他一巴掌就能拍死徐青,当即就真的一个巴掌扇向徐青,骂道:“龟孙子……哎呦!”
徐青忽然一抬左手掐住黄五财的手腕,稍一用力,只用出半成力道就要捏断此人的手腕,他已经是炼精期第四重的封顶修为,体魄练的扎实,精气纯厚,半成力道也有数百斤的份量。
黄五财只有炼精二重的基础修为,怎能是徐青的对手,这才知道平日沉默挨打的徐青居然一直暗藏着自身的武道修为。
这人疼的一张肥脸都惨白变形,歪牙咧嘴的哭声哀叫,求饶道:“我这是……哎呦,我开玩笑,开玩笑!”
徐青不为所动,冰冷冷的伸出右手道:“将玉符还给我!”
他是非常冷静的想杀这个令他耳根不清净的鼠辈,但是刚才走了一个监工,杀了此人也无法彻底灭口,几经思索都找不到脱身之法。
此刻,他已经克制到了极致,也冷静到了极致。
“好,好!”
黄五财连声应承,立刻将那枚黑玉符放回腰袋中还给徐青。
徐青知道自己既然出手,以后难免会遭人报复,但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索性将事办完。
他继续追问黄五财道:“该我的那份赏银呢?”
“有,有,现在就有!”
黄五财本来就是坏绝种,又胆小如鼠的奸佞小人,此刻惊惶惊恐,什么都要答应。
徐青这才松开手,冷冷的注视黄五财,依旧是那番随时都能一掌拍死对方的神情阵势,黄五财胆颤心惊,只能将三两六钱的赏银也拿出来。
徐青冷漠的将那份字据撕碎,哼一声,快步走出西岭的丹参园。
夜色之下,银光如泉。
徐青握着这枚不惜暴露实力才保住的黑玉符,明知以后很快就会迎来杀生之祸,心中却是痛快。
以他的实力,两年前就能杀死黄五财这样的废物,忍耐这么久,他自己都未想到只是为了一块黑玉就前功尽弃。
身为家奴,他的生杀大权都操控在西府之中,如今有了炼精四重的修为,他就剩下两条路,一条路是还清所谓的父债,赎回自由身,只有这样才能参加宗脉弟子评考,但那四千两银子的债务加上利息,早已不是他能偿还的;另一条路就是冒险逃离乌岩城,避开西府暗中苦练,直到他实力足够自保之时再回来。
他一直计划的是后者,只是乌岩城紧邻南疆,周边数百里都是妖兽密布的艰险之路,往来外城的商道虽然安全,却都被四大武修世家控制,他想要逃出乌岩城谈何容易。
最低也要有炼精六重的修为。
所以即便再痛苦,他都必须再忍耐一段时间,否则出城六十里就是自寻死路,连最低的逃亡概率都没有。
在他十六年的人生中,他从未享受过曾祖担任西府家主之时的荣华富贵,在他出生后不久,修为深厚的祖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他年少时,即便是在最危险的威胁之下,父亲都尽可能的保护他的成长。此后的六年,他在西府中所遭受的所有折磨都只是将他磨砺的更为坚韧,让他变得更坚强,更锋利,更无畏。
在心海的世界里,他站在群山之巅振臂看着朝阳,俯览辽阔无边的世界,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要永远的活下去,要做一个真正的最强者,没有人能再欺辱他。
不达目的,他誓不罢休。
四百二十七鞭抽挞出来的不仅是一个左耳失聪的残疾少年,不仅是一个被府中小姐踩断过四肢的苦难少年,也锤炼出一个凶狠无畏的少年,还有一颗堪比神金般坚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