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於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我离开卢家的时候,我的前夫并没有送出来。事实上,我还是从后门走的。表面来说,我是因為无出自请和离离开卢家,但背后可复杂多了。
有多复杂呢?大概写个五到七万字的血泪史都写不完,而且每个人看了都会大大啐一口,说这种穿越小说看多了。
天知道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一直都是言情小说家。而我,从二十八岁写到五十岁,足足写了二十二年。虽然看过几本穿越,但完全没想过,这种哲学纠缠科学的问题,会发生在我身上。
更没想到,我到五十岁莫名中风过世以后,居然会亲自体验何谓「穿越」。
我想我是有史以来年纪最大的穿越者,足足可以拿个「穿越史上最高龄者」的金氏世界记录。
但我还是坚持,这只是某种穿越时空的「借尸还魂」。只是穿来这个歷史歧途的大明朝而已。这是我看了许多史书得到的最佳结论。
只是我终於明白為什麼投胎转世时都要喝孟婆汤,毕竟带着一生倒楣的回忆,心境实在太苍老。
我生前情路坎坷,不管循规蹈矩还是背德非行都异常倒楣。我认真谈过或单纯关係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软体动物,白话叫做窝囊废。这是一种神奇的本领,我总是被这些软体动物纠缠上,然后瞎了眼睛的跌入恋情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命运\总是相同。
以為一生如此之倒楣已经是世界奇观,哪知道倒楣这件事情是没有底线的。
我穿过来是卢家长房嫡孙的正室夫人,一个哼哼唧唧的病美人。嫡孙公子已经配置六房小妾。这位病美人可能因此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到投了水。
而应该病故的我,糊裡糊涂借尸还魂到她身上。我猜是我写了一辈子梦幻老天爷想奖励我一下,所以满足我的愿望:叁分美貌,甜美的声音。但也因為我说了太多谎话,想惩罚我一下,延续我上辈子的倒楣…
这位卢家长房嫡孙的卢公子,正是个游手好閒的紈裤子弟…说到底,是个正宗的窝囊废。
你知道吗?发现这个事实以后,我绝望的想再投一次水。
一开始,我整天呆呆的,倒狠符合这位病美人的形象,只是不掉眼泪而已。
在我去世之前,我已经当了狠长一段时间的盲聋哑人士…这说起来又是满腹辛酸。我倒楣的不是爱情而已,我连友情都坎坷无比。我老搞不懂為什麼我的人际关係就是一团乱麻,明明我什麼都没做。
后来我觉悟到一个重大事实:其实,我是包着人皮的妖魔。会被妖魔吸引来的,通常都不是正常人,就算本来是正常人,被我的毒素感染以后也不正常了。
找到合理解释我就击掌大悟,立刻避世隐居…反正小说家不用上班,稿子用e-mail就行。避免这个世界被污染,这是我身為人的尊严唯一能做的。
在我死前,我已经隐居十五年。到最后几年,我根本不跟人说话了,连买东西都递纸条,已经老辣到古井彻底不生波,完全没有人气的地步了。
这样的生活我并没有任何不满意。我唯一的遗憾就是缺了叁分美貌,和不会唱歌。
没想到一穿过来帮我补齐,也不能说一点好处都没有。最少看着镜子我就心平气和了,总算有个正常人的面貌。不像上辈子,出门好像做贼\,深恐污染市容。
那段叁重苦的日子对我适应环境还是有帮助的。最少我半听半猜学会了这裡的地方方言,只是我闭嘴闭了两个月。
等说听有点能力了,我才正式走入十六岁的人妻生活。天可怜见,我已经多年看到人类就倒胃,早就不復年轻时百人斩的浓艳岁月。
当然,知道丈夫居然是个有七个妻妾的少年窝囊废,还是让我暗中伤悲了好久。
不过我狠快就调整好心态。毕竟一个老太太想呼咙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子,还是绰绰有餘的。
有段时间呢,小丈夫非常喜欢我。这是当然的事情,我正式交往的男朋友有五个,每个都盛讚我是最佳情人,可惜容貌实在太抱歉,所以不能善始善终。我多年业务早已生疏,但要讨小丈夫欢心,只要十分之一就行了。虽然我不想讨他欢心,敷衍成份比较多。
但我不知道我如此之敷衍的小丈夫,还是别人眼底的香餑餑。
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七个妻妾都没生下一儿半女,人家偷情春风一度就有了。小丈夫还偷到人家宰相千金去,这算什麼事儿呢?
总之,事情闹到沸沸扬扬日月无光天地玄黄,小丈夫来我这儿就发脾气摔东西,婆婆也不待见了。我早就知道我命定所遇男子必薄倖,所以狠当机立断的请求和离,讨个小庄子养老,赶紧把夫人的宝座让出来。
果然小丈夫依依不捨了,婆婆也可怜我了。我既然如此之知情识趣,狠大手笔的送了附带百亩良田的庄子给我养老,让我荣归了。
我再次感嘆,命运真是违抗不得。狠从容的继续我大明朝的宅女生活。
那时候,我已经十九,在这时代已经生活了叁年。
说我一点情绪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石头捂久了都会热,何况是人。不过半百岁月也不是白活的…即使我也偷偷幻想过,窝囊废就窝囊废吧…年轻孩子撒赖或撒娇的时候真的狠可爱,这样过一生也不坏,难得有人肯养我。
不过我还留了一些清醒。果然,在离婚率极低的古代,我就落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命就是命啊,别争了。所以那一点情绪我狠快就淡漠了,当了一辈子的隐居宅女,当他个第二辈子也不难,所谓驾轻就熟也。
少了大家族的压力和束缚,我在庄子上的日子反而轻鬆自在许多。
来这个大明朝叁年,我就是靠阅读和学东学西混过去的。我本来就是个怪异的老太太──既会打电动又上ptt,同时也能耐心打围巾,年轻时还爱绣花和中国结。卢家算绅宦世家,几个小姑都是才女,还有专业老师教导,我跟着学也不怎麼怪异。
琴棋书画,我都会一点,当消遣狠好,但没什麼天分,纯粹学好玩的。针线做做荷包绣绣花可以,从来没学会纳鞋底。字虽然每个人看了都发笑,但也能看明白,閒来无事还可以写写小说。
除了没电脑,我过着前生差不多的日子,下堂后其实也没什麼差别。
至於我的娘家,父母双亡,族人都在外省,关係也远。既无亲戚往来,下堂妻名声非常差,也没朋友往来。
过了几个月,我发现,这种日子其实还满好的,自由。只有个做粗活的丫头帮我收拾房子,服侍我梳头盥洗,两个僕役打扫内外,还有个厨娘煮饭。一个不肯告老的驼背管家帮我打理。
人简事少,我又不爱人杵在我跟前,事情做完爱干嘛就干嘛去,这个小庄充满一种悠閒的沈默融洽。
后来我把这个小庄取名為「飞白居」。其实是取留白之意。人生不用太满,还是留白多些好。
我决定再也不让男人涉足我的生活了。两世為人唯一的大澈大悟。
何必為难自己又為难别人,空自纠缠,害人害己,智者不取。
那是个夏日午后。下堂满一年了。
大概是我前世有「离婚纪念日」这样的习惯,这辈子也继承这传统。不然我也不会让老管家磨得动,跟他去看「家人」。
但到了以后我就后悔了。原来看「家人」,不是去探望老管家的儿孙,而是去选买奴僕。简单说,人口贩卖。
他叨念着人口太少,他年纪大了,又不能回卢家要人,有的没有的念了一路。我烦闷的走在他前面,看着一个个被绑了双手、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的「官奴」。听说这是罪臣抄家充罚出来的奴籍,文化水準比较高…事实上价格也比较便宜。
但我毕竟是个二十一世纪的老太太,看了心臟不舒服。
「叫人牙子送人来不好吗?」我有气无力的问。
「為什麼要让人牙子赚那个中人?」老管家瞪眼了,「少夫人,妳那点家底是要让妳养老的!不多多做打算,还想大手大脚的花?」
作為一个废物夫人,我立刻投降,再不言语。
老管家嘮嘮叨叨挑挑选选时,我百无聊赖的望着天,却觉得背后有视线。
一转头,是个鬍鬚兄。还是个瘦得皮包骨的鬍鬚兄。衣服破烂,满身伤痕,不断发抖,一股冲天的异味和病气袭来。眼睛充满血丝,却充满威严和刚肃。
他的发抖应该是生病吧?但发抖归发抖,他的背挺得笔直,和垂头丧气的其他人狠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是一种看到熟人,却不敢确定的眼神。
我别开眼不看他…主要是我不想再惹任何麻烦。我走开,看老管家还在没完没了的挑剔,又不能一直看着天,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头老虎,瘦病得快死了,躺在闹市中,旁边有人在吹嘘着虎骨虎鞭疗效,等等要现场杀虎一样。
年轻时,我看过一次这种血腥「表演」,那老虎注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夜都没睡,闭眼都是那双金黄色骄傲又平静的眼睛。
我烦躁的踱了几步,摸了摸荷包裡原本要拿去买书的钱。
「管家,」我开口了,「有个人,我要买。那是我熟人。」
果然他立刻斥责,「少夫人!妳那点家底…」
我匆匆把我存了狠久的月钱塞到他手裡,「不动公中,行吧?」我随便扯谎,「世交落难,总不能说不管吧?总之,你买了就是了。」我转身不敢看,老管家虽然讶异,但还是去做了。
我看他交割清楚,心底才略安。眾生平等,前世我没能救那隻老虎,这世救你来补吧。看他气度也是落难读书人,当作积德,养好病,给点盘缠,卖身契也送予他,算是完了我上辈子的遗憾。
他抬头看我,严厉的眼神有丝迷惘,踉踉蹌蹌的站起来,身子直晃。
那天我们带了那隻「老虎」和两个做粗活的下僕回去。才到马车旁,「老虎」就昏倒了。我乾脆把马车让给他们叁个人坐,出来和管家坐在御座。
老管家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嗐了一声,闷闷的赶车回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不是他想的那样。我知道礼教之防再怎麼严密,饮食男女还是可以见缝插针。
但礼防关我屁事,还能有比下堂妻名声更差的吗?但也没什麼好解释的。我只交代请大夫和好好看顾,我就扔着不管了。
老太太心软,但耐性有限。
我对记名有障碍。所以家裡奴僕常听我这样叫,「那个谁…你找那个谁来作什麼什麼…」狠神奇的是,他们都知道「那个谁」和「那个谁」是谁,没弄错过,我狠敬佩。
新买回来的叁个人,老管家都跟我说过名字,但听过即忘,我想大家也都习惯了。我呢,更彻底拋诸脑后,反正没人指望我这废物夫人能干什麼。
所以我才会被他吓到。
那时大清早的,我拿着竹扫帚正在扫院子,穿件非常旧的衣裳,还仿日本人用带子把袖子绑起来。
大家都知道我会扫自己房间前面的院子,当作运\动,早已见怪不怪。只有老管家嘆息过,但也没说什麼。
我正扫得落叶与尘土齐飞,突然有个人远远站在院子门口就跪下,「下僕弃业,见过少夫人。」
瞪着这个年轻男子,我吓得横起竹帚,摆出戒备的姿态。他把头抬起来,直直的看着我。
看到充满威严的眼睛,我只觉得似乎见过…好一会儿才想到,「老…」我把「虎」字吞进肚子裡,赶紧闪身一避,「那个公子…呃,您贵姓?」
「下僕旧姓不敢劳问。」他垂下眼帘。
死定、尷尬。当初看到皮包骨鬍鬚兄,以為是中年人,没想到休养一个月,刮掉鬍子,竟是个二叁十岁的青年。读书人的眉眼,还算清秀,但气度儼然,目光凌厉。
这样的人跪在那儿自称下僕,让我觉得颇难受。
「那个,弃业公子,」我赶紧退两步,「你快请起。那个那个,我不是买你进来当奴僕的…等你身体好些,我将卖身契还给你。」我搔搔头,「你这样的人,称下僕我觉得超不自在的,请不要这样。」
他锐利的盯了我一眼,淡然一笑,「下僕发配奴籍,永不能脱,少夫人不知道?」
我整个张目结舌,「呃…我真的不知道…这慢慢想办法好了,拜託你起来吧!」
又看了我一眼,他才慢慢站起来。
「你…认识我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因為我之前大病过一场,狠多记忆都迷糊了…」
他苦笑了一下,「不认识…」沈默了一会儿,他低声,「未為奴前…下僕曾聘一女,眉眼有些彷彿…」
我恍然。是有个表妹和我长得狠像…听说是聘给…前后一凑,我知道了。
真是个悲剧。
「弃业公子,请别再提下僕二字,我家没这规矩。」我轻嘆一声,「而且呢,我从来不认為『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这种破事。打仗不是将士效命就好,没银子粮草,巧妇也难為无米之炊。」
他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表情渐渐苦涩。
「你安心养好身子,总是会有办法的。」我空泛的安慰,赶紧拖着竹扫帚逃跑。
虽在深宅大院,到底是绅宦之家,我还是听说了皇帝因為边关失守而大发雷霆,非常残酷的把吃了败仗的帅将,都没入奴籍发卖,永世為奴。
我觉得皇帝根本是失心疯。不给银子不给粮草,还在皇宫裡胡乱指挥,吃了败仗却又迁怒。可惜这时代精神医学不发达。
我也不知道,居然会买到我的前表妹夫。投笔从戎的葛弃业,文武全才的儒将。这真是太尷尬了。
握着这个烫手山芋,我焦躁的走来走去。虽然知道一定会被骂,我还是硬着头皮跟老管家讲了。
他快在我脸上瞪出两个洞。年纪这麼大了,还有这麼强悍的眼光,不简单。
「…少、夫、人!咋妳就能这麼剽悍的随手一指,就指到更剽悍的大麻烦呢?」他对我吼了。
我唯唯诺诺的低头,「那、那个…因為他看我的眼光像是看到熟人…我不知道他就是葛监军…」
老管家暴跳了,「妳让人看一眼就买回来?妳这点子破家底让妳这样挥霍…将来怎麼办?瞧妳这没出息的样子,将来我怎麼能放心瞑目啊?!」
咱这驼背老管家在卢家一辈子,忠心耿耿,就是脾气坏了点,外号老爆炭。脾气坏当然人缘就差,被调到卢大少这房管事。我对员工(我实在狠难把人当奴僕)都还可以,自己人嘛。知道他老寒腿畏冷,令人给他盖了一个暖炕,又叫閒着没事干的丫头帮他做了几副护膝。
谁知道一个炕加上几双护膝,让这个应该退休的老管家,在我离开卢家的时候,磕头哀求的跟了我来。
就是狠感激他,所以他对我暴跳大骂我也没生气过,反而我担心他的血压,我前世就是血压太高,结果爆了根血管才落到这样哑口无言的地步…
「少夫人!妳到底有没有在听?!」他气得哆嗦。
「听了也没用。」我狠坦白,「反正我也不知道该怎麼办。」
他瞪了我一会儿,大嘆一声,「我还以為妳要收个亲随…那还容易些呢!」
愣了几秒我才懂他的意思,大概是叁年薰陶,还没把我正式转化為古人。深宅大院,表面礼教严防,私底下还是不问的好。有些孀居或下堂的失婚贵妇,往往有一个或几个亲随。
嫁不了人,养个(或几个)情人。其实还是挺让人同情的。
我有点难堪。难怪葛监军知道被我买了,眼神那麼奇怪。老管家的唉声叹气却还是随便我,有这样深沈的意义。
訕訕的说,「你瞧他气度,就是个倒楣的读书人。我想积点阴德,带回来养好了,卖身契交给他,送点盘缠让他回家去…人家父母养个儿子读书识字不知道费多少心…」
哪知道是我的前表妹夫(应该是未婚夫),还是皇帝亲自发作的人。听说整队都被拉去渤海煮盐了,不知道為什麼落下他。没人敢买,就我这二愣子傻傻的花了钱。
没办法,除了写小说,我啥都不会。
老管家发完脾气,频频嘆息,「还真不能指望妳…罢了。人都来了,等他大好,我让他去管帐房好了。」他看了我几眼,眼中有着强烈的怜悯。
干嘛?下堂妻有这麼可怜吗?老娘早歷风月过度,对男人只有敬而远之,没那麼饥渴,行吗?
后来我就躲着这位葛公子,省得他觉得我心怀不轨。但我这飞白居,就古代的标準非常娇小玲瓏,叁个小院子,一个院子我住,一个僕从们住,另一个是前厅,环抱个不怎麼大的花园。我常屋前屋外乱走,家裡人少,还是会撞见。
他总是深深一揖,我也总是侧身迴避,非常尷尬。让我更尷尬的是,大清早我出来扫我的院子,葛公子也拿了竹帚,扫我院外的花园。
真不知道老管家怎麼把他安排到那裡。但我又不敢提,省得我狠关注这问题似的。我决定无视到底,这倒是不怎麼难办到。
其实,家裡就几个人,不分男女,我对他们都亲切到有点随便,大家也敢跟我说笑几句。会被发配到这下堂妻的身边,通常不是体弱卑怯,不会讲话,就是面貌四肢有点问题。
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彼此為难。但我狠难相同标準的对待我那无缘的前表妹夫。我脸皮再厚,也没厚到去买个男人暖床…想到他那奇怪的眼神,我就羞愧难当,只好远远逃开。
老太太也是有羞耻心的。
夏将转秋的时候,我有些昏昏欲睡。写到一半的情节推演不下去…因為我想写新的了。这种作家挖坑的毛病我从来没痊癒过,病了上辈子,祸延此生。
微风带着暖意,蝉鸣高唱。我坐在湖心凉亭咬笔桿(其实顶多算个池塘吧),家人来来去去,视若无睹。大概想都惨到下堂求去,这辈子没希望嫁了,跟出家没两样…我爱干嘛干嘛去,没人想苛责我了。
正想乾脆趴一下,却听到一阵喧譁。
我的丫环花儿紧张带口吃的说了半天,才知道卢大少、我的前夫,正在门口闹着要进来。一面狠担心的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