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悟熙讨厌的事情很多,其中一项,就是寒流来袭。
车上暖气已经开到最强,他的身子仍蜷缩在铺了兔毛的手工皮椅后座,浓密长睫半掩着俊眸,他瞇了眼车内温度计。
二十四度。
他不耐地瞥向窗外景色,风吹得长排行道树一致斜了头。
脱下羊毛手套,傅悟熙修长尊贵的手指缓缓探出,才点了下冰透的玻璃窗,便立刻缩回口袋里。
冷,真冷。
傅悟熙蹙起剑眉,不悦地闭起眸。
热,好热。
坐在同样的车厢内,看着同样的景色,前座的司机阿文额头悄悄淌下一滴汗。
从照后镜偷觑了眼闭目养神的二少爷,阿文连忙轻手轻脚拭去汗珠,就怕惊扰了后座娇生惯养的贵公子。
车行缓缓驶近小路尽头,一道熟悉森严的铁门出现在两排行道树的尽头,大门上金色双狮的图饰,是傅家家族企业的标志。算准距离,阿文按下铁门遥控器,一面以等速度降低车速,务求流畅轻巧。
价值百万的德国进口名车也不负所托,安静滑进大门,转入行车道,往主宅移动。
阿文再度瞄了眼后座,二少爷依旧安稳的坐在舒适柔暖的后座,一动也不动,让他松了口气。
打从进入傅家当司机起,他最害怕的就是接送这位傅家二少爷,这位在下人口中出了名娇贵任性的二少爷当真难伺候,一点风寒颠簸都禁受不起。
虽然他并没真的对下人们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令人发指的滔天大罪,但谁不知道傅家老爷最宠爱的就是这个二子,只要二少爷一皱眉,傅家老爷就当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要找人负责到底。
传言大宅的前任厨子,就是因为端出来的汤烫着二少爷的嘴,才被辞退,而前任司机则是因为开车时,为了闪避一只突然从路旁冲出来的野狗,害二少爷尊贵的龙体受到太大的振荡而走路的。
总之,关于这位人称「大少爷」的傅家二少爷传闻有百百款,结论却只有一个——就是小心为上,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车子缓慢地在主宅门口停下,车行乍止,大宅里头的管家就抱着大衣迎了上来,阿文连忙下车帮忙开门,傅悟熙前脚才踏下车,管家已经把大衣替二少爷披上,亦步亦趋地跟着进屋,才又除下大衣。
「二少爷,没冷着吧?」管家关切地问着。
「嗯。」
傅悟熙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眉头还是皱着,很不耐烦。
阿文在后头提着少爷的书包紧跟着,记得头一次看到这等阵仗,他还因为排场太夸张而傻住,可是随着时间过去,虽然他已经不再为此受惊,但他还是要说,实在太夸张!
一个高中生放学而已,外面气温也不过十五度,有必要表现得像从南极探险回来吗?
「文叔叔你刚回来啊。」
阿文还在心里碎碎念,一道年轻温柔的嗓音从后头唤住了他,他转头对上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原本一脸正经的表情迅速柔和了。
「予霏妳今天好早。」
阿文对一名侧背着书包、穿着高中制服,散发青春气息的年轻小女生露出笑,丝毫不觉前头的二少爷已停下脚步,正不快扬眉,回头望向两人。
「对啊,等下植恩要教我数学,所以提早回来了。」孙予霏边说边把左手抱着的大迭书换到了右手。
「来来,我帮妳拿吧。」
察觉到孙予霏的动作,生怕大迭书把柔弱的小女生压垮,阿文说着连忙就要把书接过来,突然听见一声不妙的轻咳,伸出的援手顿时停在半空中。
「没关系文叔叔,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又不是多重。」孙予霏笑得天真自然,像没察觉任何异样似的,笑笑婉拒了。
「妳是讽刺我吗?」几步之外,黑眸带怒的傅悟熙双手交叉,不悦开口。
傅悟熙自变声期过后,原本还有几分稚气的少年嗓音突然低沉有了磁性,说起话来富贵人家的那股气势油然升起,连阿文这样的大人都不免被震慑。
「傅悟熙你也回来了啊。」孙予霏一点也不受到影响,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少爷!叫我少爷。」傅悟熙冷声回道,对着这讲了一百次都讲不听的女生再度发出警告。
「好啊,少爷。」孙予霏不介意,恭顺地跟着改口。「那少爷我要先回房间整理一下数学考卷,等下要去找植恩,我先上楼喽。」
语毕,孙予霏跟文叔叔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上楼了。
可恶,又是这种态度——
傅悟熙横眉竖目,望着那抹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若有所思的抿着唇。
自从她一个月前厚颜无耻住进傅家、当众反驳他后,就是这种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
每次纠正她时,她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依从他,态度温顺得彷佛他是无知要糖吃的孩子,还需要她容忍似的,就像……
就像初次见面时,她反驳他的样子,那态度像是在昭示大家,他是个笨蛋。
一把火越烧越旺,无处发泄,傅悟熙毫不犹豫地上楼直闯大哥傅植恩书房。
一进书房,傅悟熙就开门见山质问。「大哥,你要教孙予霏数学」
一本原文企管书后,露出一张斯文俊儒的年轻男性脸庞。
「悟熙。」傅植恩朝他点了点头,把书搁下,伸了个懒腰。「我是有准备替予霏检讨数学考卷,怎么了?」
「你居然变节?别忘了孙予霏是谁带回来的!」傅悟熙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你还让她叫你的名字。」
明明跟我同龄,她叫你名字,我却得喊你大哥?这样我不就显得矮她一截!
这话傅悟熙怕在大哥面前显得孩子气,忍住没讲。
「予霏是兰姨带回来的没错,但她是个不错的小孩。」傅植恩就事论事,慢条斯理地跟弟弟解释。「而且她也只是兰姨的学生。」
「不管是那女人的谁,只要跟她有关,我都不会接受!」
傅悟熙从来都不准备接受那个继母,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傅悟熙愤怒地对着兄长宣示。
「悟熙,你已经高三了,不要这么孩子气,兰姨跟妈的死没有关系,你该试着接受这个事实。」傅植恩看着这倔强任性的弟弟,耐心地解释。
「不可能,永远别想!」
「悟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绝对……」对弟弟爱憎分明的个性,傅植恩很没辙。
「不是所有事情都很绝对,」傅悟熙斩钉截铁地打断大哥的话。「可是我确定,我是绝对不会接受她的!」
呼,安全过关。
孙予霏进房间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松了口气,淡淡的笑容浮上嘴角。
每次见到傅家二少爷,总是让她感到不安。
不安当然不完全是因为他不友善的态度,毕竟从小到大,她所遭遇过的恶意又何曾少了。
对她而言,傅悟熙也只不过是讲话比较大声罢了,真正让她有些不安的原因是……
孙予霏迅速在抽屉中用指尖轻触摸索,抽出一本新的素描簿,利落翻开未完成的那一页。
看着本子上的炭笔画,她伸手沿着炭笔细细勾勒出的线条轻点。
画中人有张形象模糊的脸,五官不全,只有斜飞的浓眉、一双形状略微狭长的眼和大概的鼻子轮廓。
但光是这几个特征,就生动地足以让人认出画中人是傅悟熙。
这是她未完成的小抄。
孙予霏细细复习着。
在有记忆以来,她度过了一段很长的失明岁月。
世界的模样几乎是用触摸、声音、嗅觉拼凑出来的。
直到十五岁的时候,她幸运得到了眼角膜移植手术的治疗,终于真正睁开了双眼,看见她所生活着的世界。
见到光明的感觉,与他人所想的不一样,甚至当她叙述给好奇的人们听时,他们一致觉得跟电视、小说不一样。
复明后的她,并没有奇迹般的重获新生,反而花了很多时间在学会「怎么看」。
她必须将从前的感觉经验跟视觉结合在一起,才能拼凑出新世界的模样。
一开始她也曾挫折沮丧过,经常因为无法分辨空间和距离而跌倒、撞上东西,受伤的次数比失明时更多,她甚至想重新回到黑暗却安全的世界,可她毕竟仍撑过来了……
只是尽管已经适应了两年,但到现在,人的面孔对她而言,依旧缺乏很高的辨识度。
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很作弊地藉由声音、形状或身上的气味及饰物去辨别对方,可是当她遇到傅悟熙时,她的作弊通则却经常失效。
因为他总是很少率先开口说话,他会花很长的时间瞪她,却不说话,或者根本假装没看见她。
他的身形看来修长,跟植恩太像,不容易分辨,而他穿的衣服老是不同、身上的饰物很少固定,气味也因总是与她距离太远而无法辨识。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在她脑海中的形象很模糊,而且模糊的程度几乎是她遇过的人当中最严重的。
既然没有快捷方式,孙予霏只好当作是挑战,花时间去学习记下他的长相。
她拾起炭笔,凭着刚刚的记忆,在白纸上勾勒出他右边耳朵的形状。
一天一点点,她相信很快她会把这个人拼全的。
她正满意地欣赏着画中只有一只耳朵、如梵谷自画像的素描,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暴躁的吼声。
「孙予霏,开门!」
是傅悟熙的声音。
「等等。」孙予霏很快将素描本阖上收妥才去开门。「傅……少爷有事吗?」
「慢吞吞的,在干什么?」
听到孙予霏礼貌唤着他,这次终于记得尊卑之分了。傅悟熙心里满意,却仍一脸嫌恶地低眸看着不及自己肩头的人儿,一面将手上大迭书塞给她。
「这些是……」孙予霏疑惑地接过书册。
「把这些做完,明天给我。」傅悟熙不等她发问,径自命令着。
「啊?」接下一迭作业本,孙予霏一脸错愕。
「叫妳做就做,记好,帮我写作业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傅悟熙冷冷警告。
既然继母想要孙予霏在这个家好好念书,他就偏偏不让她如愿。
「嗯。」
孙予霏早已习惯傅悟熙会叫她做些额外的事情,并不是很在意,只是难得和他的距离这么靠近,她把握时机,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复习着跟素描本上雷同的眼睛形状。
「妳有什么意见吗?」察觉她直瞅着他细细打量,傅悟熙突然一身不自在。
又是这种眼神!
傅悟熙扬起眉,他最讨厌她那双透明得像是要看穿他的眼睛,口气不自觉更寒。「要是妳写得不好,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妳就完了。知道吗?」
「嗯。」孙予霏应了一声。
见她乖顺允诺,傅悟熙才满意地转身离开。只是想起方才她那双澄澈的眸子,他弄不清此刻心中的奇异感觉是什么,让他更加气恼,脚步越发沉重的走离她的房间。
皎洁的月光染亮了庭院,占地宽广的傅园在黑夜的寂静中更显广阔,从傅植恩的书房离开后,孙予霏穿过回廊准备回房间,远远的看见了人影。
「老师。」听着足音,孙予霏高兴地迎了上去。「妳回来了啊。」
「予霏,吃过饭了吗?」和秀兰看见她,疲惫的脸庞露出亲切的笑容。
「吃过了。」孙予霏点点头,替老师接过手上的书堆。「老师呢?」
和秀兰是当年孙予霏还在特殊学校时的老师,因为她欠佳的家庭环境而特别照顾,甚至她复明的手术费用,有大部分也是和秀兰帮她出的。
一路走来,老师更像她的家人,就像她总是渴望拥有的……妈妈一样。
也因此,每次见到老师,孙予霏心里总有一种热切又失落的温暖。
「我在学校吃过了。」和秀兰温和地回答着。
年近五十岁的她,发丝间已经有了些许银白,和煦的面颊也添增了皱纹,但岁月的痕迹,却丝毫不减损她干练聪颖的风韵。
「听老林说植恩教妳数学?」
「嗯,他帮我检讨数学考卷。」孙予霏回答着。
「植恩毕竟比较年长,比较懂事了,如果悟熙也能理解……」
和秀兰想起方才在大厅遇见继子,傅悟熙依旧采取的漠视态度,让她嗓音多了几分挫折,或许是早上在学校接连碰到几件不顺心的事情,让她今晚心情有些低落。
「对了,悟熙私底下有为难妳吗?」和秀兰挂心问道。
「没有。」只是帮他写作业而已,不算为难。孙予霏静静否认了。「我很少跟他碰面。」
和秀兰听见她的答复,沉默了下才道:「老师当初从妳阿姨那里把妳接来,也是希望能给妳一个好环境好好念书,不希望把妳接来,却因为老师的私事反而害了妳。」
「老师,您别这么说。」孙予霏连忙解释。「我真的很感激老师帮我这么多,现在我居然能有自己的房间和那么多的时间念书,我真的很幸福,真的。」
看见孙予霏清秀年轻的脸蛋上那真诚的表情,和秀兰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悟熙能像妳这么懂事,该有多好。」
「他或许只是还没想通吧。」孙予霏不愿见老师如此抑郁,只是婉转地安慰着。
「不,他只是不能原谅。」和秀兰拉着她最珍爱的学生,在庭园里的石椅上坐下,轻声开口,或许是一整日的压力和长年累积的挫折,也或许是予霏身上那股让人感到静谧和心安的能量,她缓缓倾吐出埋藏多年的秘密。「他对我的敌意我能谅解,因为悟熙始终认为,他的妈妈是我害死的。」
「老师怎么这么说?」孙予霏讶异了,她从没听过老师主动提起这件事。她一直以为傅悟熙只是个无法接受父亲另娶的叛逆少年。
和秀兰悠悠叹了口气,述说起前尘往事。
「我之所以会和傅家结缘,是起源于十几年前,由于傅夫人得了癌症,我被傅家请来做私人看护。」和秀兰依旧保留着对先生前妻的称谓。「悟熙那时候还小,傅夫人病了以后无法照顾他,所以我一有空也经常会陪他玩。他在某个程度上是十分信任我的。」
略带凉意的风在夜里倍觉凄清,十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
「傅夫人病了两年后,终于在悟熙五岁时过世了。」和秀兰低低叙述着。「而傅先生因为悲痛过度无心照顾小孩,所以委托我继续留任,担任植恩跟悟熙的家庭教师。
「我当时也不舍离开两个孩子,便留下来担任他们的家庭教师,而这段时间长达两年之久……也经过这两年的朝夕相处,我和傅先生不知不觉产生了感情。我本以为自己跟孩子们处得很好,所以和傅先生结婚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没想到,我低估了小孩对妈妈那种与生俱来、无可取代的感情。
「原有的排斥感再加上当时傅先生再婚的消息引起媒体关注,某些杂志将我描绘成处心积虑嫁入豪门的女人,悟熙无意间听说了,于是对我也有了误解,甚至认为我害死了他妈妈,也背叛了他对我的信任。」
之前便一直能感觉到傅家有些怪异的家庭气氛,时至今日,从敬爱的师长口中听见之前便,让孙予霏终于有些理解。
孙予霏对老师的委屈感到心疼不舍,却也同情起了那个讲话很凶恶的少爷。
「予霏,悟熙不是一个坏孩子。」和秀兰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虽然妳说他没有为难妳,但我了解悟熙的脾气,他不会对妳友善,甚至会欺负妳。可是妳不要太责怪他了,好吗?他是个本质很善良的孩子,都是因为母亲的死和我的缘故,才让他变成今天这样。别看他平常很霸道的模样,那是他脆弱的伪装。」
「老师,我不会生他的气的。」孙予霏露出淡淡的笑容保证着。「而且,他真的没有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