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者,众人洗澡的地方也,和浴室纯属个人洗澡的地方稍有不同,台湾有所谓的“三厅电影”,指的是文艺片中经常出现的客厅、餐厅和咖啡厅;也有所谓的“三堂电影”,指的是江湖片中经常出现的澡堂、教堂和堂口。可见澡堂的格局较大,出入的分子也较复杂,绝非一般浴室所可比拟。
从社会发展的历程来看,澡堂应是工商业发展之初的产物,这时人口开始朝都市及城镇聚集。居所普遍狭隘拥挤,很难有足够的空间作为浴室,邻里中的澡堂乃纷纷出现,一举解决了众人的沐浴问题。从卫生与隐私的观点来看,澡堂确实不尽理想,可是当时民智未开,众人在澡堂里裸裎相见,已习焉而不察;不敢进澡堂洗澡者,反而会被人另眼看待。至于卫生与否,不同澡堂之间的差异仍大,只要管理得当,注意清洁,也少有传染恶疾的情况发生,因此众人仍趋之若鹜,乐此不疲。
台湾早年的澡堂,有许多是日据时代遗留下来的。日本是个爱干净的民族,对于洗澡尤其讲究,名堂多得不可胜数。最传统、最大众化的大约便是澡堂了。连男女都可共浴一堂,彼此相安无事,在大男人主义盛行的社会里,确实令人不可思议,可见洗澡在日本人心目中,是一桩何等神圣的事!而澡堂的地位又是何等的崇高!只有在这里,男女才能真正达到平等的地步。
台湾早年的日式澡堂,大体沿袭了日本人遗风,干净、卫生,唯一不同的是男女不能共浴。中国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看来是比日本人保守多了。因此女澡堂自然得另辟一间,以应双方之需。
小时候,我住在台糖公司的日式宿舍里。宿舍区的澡堂正好在我家后面,一男一女,毗邻而建。靠近我家这边的是女澡堂,晚上点灯时,大片大片的毛玻璃上还可看到纷乱杂沓的各种投影,就像我们小时候常看的皮影戏一样。不过并不很清楚,加上外围还有一道竹篱笆,挡住了路人的视线,否则谁还敢在里头洗澡?
因为这种地缘关系,从小我就和澡堂结下了不解之缘,对于澡堂风光乃至于大众的洗澡文化知之甚详。其中的趣味与人情的温馨,都是现代化的浴室里无法看到的,原因无他,因为只有在澡堂里,大家才能真正地水乳交融,裸裎相见。原形既已毕露,再深的城府、再善变的心机,也都无从藏匿,要想不肝胆相照也难!
日式澡堂的格局,大体上都是一致的,中间一个长方形的大水池。一边靠墙,设有冷热两个大水龙头,其余三边空出来让人汲水。为了防止人们滑倒,池内池外都是磨石子的地面。后端略高,两旁设有木柜,供人们存放衣物,再后方有一个木架高台,供小孩子换穿干净的衣服。因此空间并不很大,顶多只能容纳五十来人。而且经常云天雾地,水蒸气弥漫,益发显得拥挤热闹。
澡堂开放时间,从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由于僧多糜少,大家都想抢在前面洗最干净的水,因此每天下午四点半左右,澡堂门前就开始大排长龙了。这时候前来打头阵的,大多是小孩子和妇女,人人一手脸盆,一手换洗的衣物,一路摇晃着到此。男女两排,泾渭分明,除了年幼的稚子之外,男人休想鱼目混珠。大家边等边聊天,等到时间差不多了,一些顽皮的小孩便会抢先去敲门。那扇木门敲来砰砰作响,仿佛战鼓一般,一阵比一阵急遽,哪禁得起众人的拳头?因此每隔一阵子,就要找木匠来修理一番。
管澡堂的老人——我们都叫他“澡堂伯仔”,是个温吞的好好先生,每次总要等到兵临城下,号角猛吹的时候,才慢吞吞地出来开门。栅门一开,外面的千军万马便像旋风一般,一阵呼啸,夹杂着匡琅匡琅的脸盆碰撞声,大举登堂入室。这下可好了,每个毛头小子都使出了看家本领,占柜子的占柜子,占池子的占池子,脸盆满场飞舞,加上呼朋引伴的尖叫声,澡堂的屋顶真会给掀了。他们飞快地脱下衣服,便冲往池边,原本平静无波的池水,霎时就像被暴风雨侵袭的海洋,洪流滚滚,波浪冲天,片刻也不得安宁。跟在后头的大人们进来后,天下早就去了一半,因此除非万不得已,他们都会避开这段尖峰时刻,吃过晚饭再来细洗慢磨了。
小孩们到澡堂来,除了洗澡之外,还可打水仗。大伙儿既是同学,又是邻居,一天到晚打打闹闹,在澡堂里当然不会罢休。尤其当澡堂里没有大人在场时,情况更是热闹,只要有人起哄,双方人马便会大打出手。不但在池子外打,用脸盆泼水互相攻击,到后来还会打到池子里,一颗颗小脑袋瓜载沉载浮,遂行肉搏战,总要等到“澡堂伯仔”拿棍子来恫吓时,双方才会鸣金收兵。
打水仗虽然过瘾,但小孩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只要有一两个大人在场,便会安分多了。尤其是冬天严寒时节,脱下衣服全身都要缩成一团,这时还有谁愿意光着屁股到处乱跑?大家飞快地洗净了身子,便飞快地泡到池子里。夏天时空****的池子,这时便显得拥挤不堪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一个挨着一个,全泡在热腾腾的池子里,只露着半个脑袋在外头,半闭着眼眸,仿佛无限陶醉的模样。一向嘈杂的澡堂也安静下来了。只有氤氲的水汽,弥漫在小灯泡的光雾里。澡堂不仅显得寂静、温暖,也带有诗意。每个人都要泡得全身泛红,才愿意起来,这时便有足够的体温,来对抗外面的风寒了。
与男澡堂一墙之隔的,便是女澡堂,所谓的一墙,其实只有三分之二墙,因为屋顶的大梁是相通的,因此澡堂两边不仅空气可流通,男女双方也可互通声息。最常见的情况是一对夫妻临时有事,为了提醒对方,便在两边隔墙对话;妈妈有事要叮咛这边的小孩时,也会隔墙点名。一呼一应,一问一答,谈话的内容不外是:有没有关门窗?等下洗完顺便去买瓶酱油……大家听在耳里,也不以为意。有时这边忘了带肥皂,还会要求对方用过之后丢过来,一不小心,这块从天而降的肥皂,还会打到别人的头,而引起一阵哄笑。总而言之,两边的浴室其实是相通的,双方的泼水声与喧闹声也清晰可闻,足可绕梁三日,与众人共享,这就是澡堂最温馨、最富人情味的一面。
我最初到澡堂见习时,是从女澡堂开始的,读者老爷千万别吃惊,以为我上错澡堂投错胎,不安好心。其实那时我年纪还小,只有五六岁,根本分不清什么男人女人。每次洗澡时都是由母亲押着去,我大概玩过了头,洗澡时常常打盹,母亲一边为我搓洗,一边还得打我屁股,免得我一不留神,睡倒在人潮之中。因此两三年下来,我对女澡堂的印象竟是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是里头特别嘈杂,女人天生的长舌果然厉害,哪户人家发生了什么事,当天一定传遍澡堂,所以洗了澡之后,左邻右舍的各种动态都可了然于心,大家心照不宣地拎了脸盆回去,都会有满载而归之感。
上了幼稚园后,我这半大不小的孩子,对于上女澡堂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因为老是会被其他小孩取笑。一方面女澡堂也有不成文的规定,到了这个年龄就该出师了,改由父亲带着到男澡堂洗澡。这项“改土归流”的措施,好像男孩的“割礼”一般,对我们小男孩确实是一种解放,因为妈妈总是唠唠叨叨的,洗个澡就像出基本教练一样,教人动弹不得。回到男澡堂之后,自然如鱼得水,要怎么翻江倒海,悉听尊便。再大一点之后,也不用父亲带了,每次洗澡都和邻居结伴前往,大家又洗又闹,洗起来真是痛快,自然不再视澡堂为畏途了。
我们宿舍区一向平静,加上彼此都是熟人,很少去提防什么。但有一天晚上,大约九点多的光景,女澡堂里突然传来**,有人尖叫,有人咒骂,还有匆促的跑步声和碰撞声,由于就在我家后面,听来特别清晰。我打开窗子去看,原来是有个陌生男子企图窥浴,由于形迹败露,当场被人逮获。正在洗澡的妇女们人人义愤填膺,坚持要把该男子拖进去修理。那男子站在门外,低垂着头,妇女们人手一桶,一桶一桶的冷水不断泼在他身上。他支撑不住,终于瘫在地上。由于人声鼎沸,路人愈聚愈多,最后有人建议将他押到派出所,大家才跟着慢慢散去。
这件意外虽因及早发现,未扩大事端,但已在人们心中投下一片阴影。尤其是妇女们,惊慌之色,久久不散,许多已不敢在夜间上澡堂,有些保守的甚至连澡堂都不肯去,宁可在家里简单地洗濯。直到半个月之后,才又恢复平静。当然大家也提高了警觉,澡堂伯仔职责所在,晚上常会出来巡逻,左右邻居也帮忙监视,连我这小孩也不忘探头出去瞧瞧,渴盼着再有黑影出现,好让我显露一下身手,不过以后这种事情就不曾发生了。这个倒霉的窥伺狂偷鸡不着,还弄了一身腥,已成了女澡堂里流传最广的一则笑话,一辈子翻不了身。
这件事情大概给父亲不少刺激,加上我们小孩不断长大,一家大小老是扶老携幼地到澡堂洗澡,确实不大方便,便在厨房边加盖了一间浴室。从那时起,我们就不必再到澡堂里跟人凑热闹了。每天放学回家,我便得蹲在火炉前烧热水,听到火炉内轰隆轰隆的燃烧声,心头也跟着雀跃不已。毕竟这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浴室,左右邻居中能拥有澡堂的,真是少之又少,相形之下便显得幸福多了。
每年秋冬之交到翌年春分,是糖厂“廍动”的时节,所谓廍动,就是糖厂开工榨甘蔗了,糖厂附设的酒精工厂也要跟着动工。提炼酒精剩余的酒精水滚得烫人,在严冬时分正是最好的热水。澡堂每年到这时节,都不用烧水,而将这酒精水直接引到浴池里,供大家使用。由于没有限制,根本不用考虑节约用水,大家洗来格外痛快,因此每当酒精水一到,澡堂里总会欢声雷动,大家洗得格外有劲,这大概是一般澡堂里难得见到的景观了。
这酒精水的输送水管,刚好经过我家门口,粗大的水管隐约露在地面之上,就像人体的筋肉里跃跃欲现的动脉血管一样。当酒精水日夜不断地流过时,水管上的泥土都会被烫成白色的粉末,宛如土拨鼠翻过的痕迹一般。父亲灵机一动,接了一条小水管到家里的浴室,酒精水便滔滔不绝地流了进来。这时节,浴室里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滚滚的水,盈盈注满了浴缸。我们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泡到浴缸里,起来后再冷的天气都不用怕了。晚上睡觉前也一样,谁要是感到寒冷,便到浴缸里泡一下,保证血脉偾张,躺进棉被里马上就能进入梦乡。
这酒精水的妙用,逐渐地便在邻居间传开了。有些不愿到澡堂里洗澡的人,央得母亲同意后,便改到我家来洗澡了。一传十,十传百,在邻人奔走相告之下,来我家洗澡的人愈来愈多。母亲是个好说话的人,几乎有求必应,不久之后,我家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公共澡堂了。每天晚上吃过饭后,来洗澡的人便如过江之鲫,穿梭不停;有些人还没到,便先拿脸盆或水桶来排队,曲曲折折,有时还会排到大门外,真是伟矣壮哉,不知情的路人还会以为我家在开水桶店呢!
这些热情而善良的邻居,进得门来,少不了要找母亲聊聊,母亲也是天生的聊天高手,聊出兴致时,有些妇人连澡都舍不得洗了。吵吵闹闹的情景,完全是公共澡堂的翻版。等她们一一洗濯完毕,挽着脸盆挥手说再见时,夜也差不多深了。留在院子里的只有纵横四处的水渍,以及一屋子弥漫的水蒸气。母亲虽然乐此不疲,却把我们的生活秩序全弄乱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到公共澡堂里洗澡,耳根子还比较清净一点呢!
读高中后,我因负笈他乡,离开了故居,家里也在二年之后迁离宿舍区,日式的澡堂和浴室从此远离了我的生活圈,代之的是莲蓬与塑胶帘子。虽然较干净、卫生且具有隐私,但我总无法习惯。尤其天寒时节,不泡到浴缸里,总觉若有所失。直到四年前我由美返回顺道到日本旅游,住在京都附近一家天理教的诣所里,才重温了正宗的日式澡堂的旧梦。
我在那诣所一共住了七天,白天忙着四处观光,晚上才回到诣所里。那时恰好不是参诣的季节,诣所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大学生住在里头。洗澡时人也不多,顶多一两个人共浴。我一个人浸在氤氲的池子里,时而凝神谛听寂静的水流声,时而观察日本年轻人沐浴的动作,但觉清宁和平,心如止水,与幼年时澡堂里乱哄哄的情景,宛若两个世界。
当然年龄与心态都不一样了,时空的变迁也如过眼云烟,就像池面上氤氲的水汽,聚散飘逸、无从捉摸,只有身体内的一股暖流却恒常不变。即使在异国最寒冷的冬夜,在最陌生的土地上,它依然那么亲切地拥抱着我。其实那汩汩的声音,就是源自我的童年,从故乡的澡堂一直流到天涯的另一个澡堂。我在这段曲折的旅程里,听到了最真挚、最纯朴的乡音。
(1)??即巴赫。
(2)??即多特蒙德。
(3)????即巴塞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