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东路(1 / 1)

总是有那么一个瘫痪在窗外的夜色,负责酝酿一篇都市散文的沉重氛围;外加一些斜斜靠在墙上的影子,管他是醉倒,还是累坏了身子瘸了脚,影子是不可或缺的道具。夜色之瘫痪,向来就是都市书写之必要,若是把夜色描述得太温馨或者充满浩然正气,那就不真实了。

究竟是夜色把都市带坏,或者都市想借用夜色来为非作歹?它们通常一起行动,尤其在我构想这个题材的时候,前者挟持我的思维,后者驱使我的十指在键盘上移动如傀儡。隐隐约约,案前有掌声传来如寻灯的夜蝶,那是前行代作家既存的文本,在赞赏我如何嫡传他们的影子。

难道我的步伐一定要往都市散文的路径迈出?

从五月犹豫到八月,一边对照文本里外的真实,一边回想我所选择的南京东路。

我不想从“汗”开始描写那个夏天,在这个38摄氏度的高温盆地,很多意象早被前人蒸熟炖烂。可是现实的地理不管这些,个子矮小的风全挡在群山的外头,再怎么创新也没有用,难不成把台北盆地擅自整形成台地或风城?我在下午两点半的大街上张望,看看附近有哪双风的翅膀路过,然后追上去当几分钟列子,御风而行,让全身毛孔高歌一曲。

这是南京东路一段和林森北路交接的地方,远远不及傍晚的西门町或深夜的大东区热闹,但它离我们公司最近。而我被分派的推销区域,正是从一段向东走到三段,然后右转,往南,沿着敦化南北路一直延伸到基隆路交接口为止。路线颇长,沿途大约有数千家公司行号,全是我们的目标。

我站在宽阔的路口发呆了好一阵子,觉得自己有点像那等待起风的风车。手表的分针一直在刺痛着我,只好无奈地走向另一栋大楼,继续我那业务员的宿命。

许多眼神聚集在大厦华丽的厅堂,或到访,或正打算离去。我忽然想起几位都市诗人对上班族的描写,典型的词汇从我口袋探出头来,搜索可以对号入座的眼神和姿态。拉近距离,我一一检视这些尚未贴上形容词的瞳彩,其中有小小的思绪在移动,有兴奋有冷漠有沉思,也有善意的招呼。眼珠子仅仅一厘米的直径,却是一个可以让我肆意诠释的感情直径,前有制式的丑化逻辑,后有期待新意的读者眼睛。大堂内共有十余人,如果我选择身边那位中年男子,所有跟礼貌相关的辞藻即将脱颖而出,诸如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或者借他那腕上那串蜜蜡佛珠,来开启描写之大门,从良善男子的气度写到暖暖微笑的嘴角。当然我也可以配合大堂的冷气和金属色的硬体结构,将叙事视角沿着那位心情不好的女子、那位吃力抱着一堆文件的小弟,一直延伸到某副冷酷的眼镜。我不但可以用全知观点来界定他们的生存价值,更可以在许多前文本当中,汲取一大串都市文学的专门用语。

电梯缓缓上升,一层熟悉一层陌生。门开门合,我在挣扎里窥探每家公司的业务潜能。这是非关情欲、非关消费的行为心理。最切身,可又最茫无头绪,我不知道该如何出手,找不到现成的诗篇可供参考,也没有任何力量和信念贯注我的椎骨。我仿佛游离在都市文学之外,其实仍在其中;我只能用身体来书写此刻的处境,也许这不能称为书写,而是某种实践。十分明确地,我感到每一层楼的地板,集邮般搜集了无数业务员的鞋印,但我读不出它们的神情,究竟是阵亡还是凯旋归去。我的鞋子正要踏出一步,地板张开血盆大嘴,准备把我的意图咬住。

像一只木鸡站在柜台前面,赫然发现口袋里的词汇和意象都逃走了,我是找不到字眼落款的穷书生,墨绿色的大理石地板,向我炫耀它的收藏,非常傲慢。我实在无法百分之百地转述这种感觉,尤其“谢绝推销”的冷峻楷体,像守门的恶犬朝我龇牙舞爪。可是按照我们经理的分析,越是吓人的柜台气氛,里头越是一片充满商机的处女地,因为其他业务员都到此为止,不敢再越雷池。于是我斗胆释放我的话术,如出洞的鳗鱼,圆滑地溜过柜台小姐的防线,或把自己当成访客气宇轩昂地走了进去,或搬出独门的寻人借口和身份,将小姐唬得一愣一愣的。

到头来所有的柜台皆成为我的鉴赏对象,从它的气派来预测员工的架子,从它的空间设计悄悄推演对话的位置。柜台小姐的一颦一笑,都是一盘小小的甜点,增添了许多可口的业务经验。我差点忍不住歧出本文的叙述架构,用三百个动人的字眼,仔细地赞叹某位小姐醉人的唇。不过,对这种会醉人的东西,最好忍住。

实战的经验或许无法写成扣人心弦的诗篇,它太单纯,没有学理可以落脚的层面,更没有让专用的词汇上下其手的部位。它真的很单纯,只有一种目标和话术,只要鼓起勇气与架好心理,就可以天人合一,把高傲的地板践来踏去,临走前再留一个微笑给柜台小姐,潇洒地离开。

随着越来越高的成功率,我渐渐淡忘掉来打工的目的,专心一致地平步眼前的青云。这种志业与事业的拉锯心理,以及其中微妙的转变,都不是数十行篇幅的诗篇所能承载的讯息。并非因为它太重,而是实在太细腻。其实我相当喜欢这种上班族的生涯,这家约有七八十位员工的公司,让我找到都市小说里一向从缺的人情,融洽且带着几分关怀几分激励的人情。公司请了两位不错的厨师,上至老板夫妇和各部门经理,下至业务员和小弟,都能享用同样的佳肴。我那组的作业地点以中山区、松山区和信义区为轴心,所以每天午餐和晚饭都来得及回公司吃,通常是和老板同桌,话话家常和业绩。有时我很纳闷,也有点虚幻,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平凡至极的温馨情节,我果真置身于都市文学里的都市吗?我读过的种种奸恶的都市人际描写一一落空,心理非常矛盾。就像一个吃下过量迷幻药的旅人,我终日在都市真实与虚构的疆界上蛇行。

连我的诗也在犹豫。

满脑子平凡有趣的工作情节,在冲击我对都市的认知。也许有人会这么形容我——都市海洋里的浮游生物,不知暗潮之汹涌,不识深海的生态活动。我该不该潜泳到那个读过无数遍的深邃海域,去体验一下完全负面的生活形态?我的诗叫我别再犹豫,更不要傻乎乎地学人家潜泳去,反正这个世界可以书写的题材多的是,除了被大伙反复涂鸦的黑脸,仍有无数动人的表情,虽然表情是善变的。

我也是善变的。

在我决定离开这份工作之后,剩余的一个星期就变得毫无干劲。一向流利的推销话术变得痴肥臃肿,舌头简直就是一头养来比赛用的千斤大猪公,面对那些自动送上门的客户,仍旧不想动弹半斤肥肉。某个炎热的下午,我勉强上紧发条决定拼完最后一次。走着走着,路经南京东路的某家证券行,顺道进去凉快一下。灯很亮,大厅里全是永不言累的头颅在钻动。冷气很强,在肩膀与肩膀的缝隙间,我隐约听见一些肋骨使劲舒张的声音,肺叶不得不吸进更多提神的冷气,哪怕吸进的是二氧化碳。他们很自然的,被我比喻成一个巨大玻璃瓶里的丁香鱼,泡在油里拼命呼吸,全神贯注于那荧幕上的股票涨涨停停。我发现某些久违的字眼从思维的土壤萌芽,某些熟悉的诗篇绽放在我面前,虽然比起目睹的实况,它们不免显得有点肤浅。我真实地感受到贪婪的力量,这里是一个欲望的沼泽,而我是唯一能够自拔离去的旁观者。

经过一个小时的冲击,我的眼睛变更了焦距。

于是我跟其他都市文学的作者一样,用“黏滞”以及相关的丑陋字眼,来形容南京东路的两岸。眼前的街道失去原有的内容,变成一条干涸的河床,我的神经开始纠缠,汗水疲惫地灌溉人行道上的红砖。我低头看了看手表,下午两点五十分,还有两个小时可以去狩猎潜藏的客户。身边走过的都是客户,也都不是客户!下一分钟和下下一分钟,我还要重复同样的话术。过去曾经说服过的千百张脸庞,将来要继续去说服的陌生五官,左右拉扯,活生生地把我的发条扭断。

很难形容的一种空茫,所有存在的声音一一自听觉退出,仿佛站在风萧萧兮的易水河畔,思想停格,瞳孔放大,南京东路变得好宽好宽。不见文学,也不见牛羊。

我总算体会到都市生活的某种非常本质性的感觉,远远超越所有读过的相关描写。

离职之后,每次经过南京东路一段,老是有一种故地重游的错觉。这个高度商业化的路段,帮助我反省了许多创作和生活上的问题,同时收藏了我那纷乱的鞋印。就因为我永远不会再回去,所以更珍惜这段仅有的业务记忆。

徐国能

1973年生于台北,湖南长沙人。东海大学中文系学士、硕士,台湾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作品曾获联合报文学奖、时报文学奖、台湾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