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低空疾走。北风扫起白浪飞扬墨蓝海面。海涌伯手握舵柄两眼凝视着猛烈起伏的船尖,粗勇仔脚步踉跄收拾着甲板上凌乱纠结的渔绳。

北风摇撼着桅杆上的小旗子,引擎响着稳定的返航节奏。回航,通常是渔人出海捕鱼过程中心情最平静踏实的一段航程。然而,那一幕幕海上的追逐与挣扎仍然萦绕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每一个晃动,每一个声响,都波动捶打在我的心里。这是我首次担任镖鱼船主镖手的一个航次,海洋竟然毫不留情地削灭了我那初露的豪情。我倚着船栏瘫坐在甲板上,港口防波堤已遥遥在望,海涌伯常说的那句话或许可以解释这段诡谲特异的经过。海涌伯说:“海洋充满了无限惊奇!”

丁挽,是“讨海人”对白皮旗鱼的称呼。每年中秋过后,丁挽随着黑潮洄游靠近花莲海岸。这时节,东北季风吹起,冷锋锋面带动一波波翻涌的浪潮降临,这是个渔船系紧缆绳及上架岁修的季节。丁挽偏偏选择在锋面过境的恶劣天候中浮现浪头。与一般渔船不同,镖丁挽的镖鱼船,在这个起风季节解开缆绳,迎着风浪出海。

冷锋压境,北风掀起波涛,无论在高耸的浪头或深陷的波谷,丁挽始终把尾鳍露出水面一定高度,像一支竖立在海面的小旗子。即使在那根旗子被镖鱼船发现而展开追逐时,它也会像一个奔跑的旗手,一个意气风发不轻易降下旗子的旗手。

出了港后,海涌伯、粗勇仔和我都爬上镖鱼船接近桅杆顶端的塔台上。我们分三个方向在海面搜寻丁挽的那根旗子。潮水墨蓝如破晓前的天空,白浪鲜明地在深色布幕上晕开,一朵朵即开即谢的雪白浪花在高低涌动的黑色山丘上绽放。一波大浪从船只右侧涌来,船只倾侧左舷切入水面,塔台左倾,塔台上的我们像贴近海面凌空飞翔的海鸟,那倾侧的程度已临近翻覆的极限,那即将坠海的尖叫声在喉头隐隐响起。巨浪涌过,船身猛然翻身右倾,塔台在空中画过半个圆弧,我们从左侧海面快速甩摆到右侧,在右侧海面上擦浪飞翔。

海洋以其缤纷多样的鱼群**渔人,又以翻脸无情的风浪疏离着渔人。讨海人说:“海涌亲像水查某。”海洋有着谜样的魔力,潮汐般鼓动着渔人血液里的浪潮。初下海的那年春末,我和海涌伯在立雾溪海口拖钓“土托”,船只绕行了大半天,船后的尾绳仍然没有丝毫动静。我坐在船尾,看着水里一只只几乎透明的水母被桨叶搅出的白沫溢向两侧,形形色色的水母像极了星际大战中的飞行器正在海洋的天空里飞翔;一群乌贼扭着大象样的鼻子匆匆经过船边;一只海龟把一颗圆钝的头露出水面,警觉地看着经过的船只。海上丰富多样的生命,让我忘了这趟出海“扛龟”的不愉快。海涌伯突然转头问我:“少年家,为什么出来讨海?”我溶在水里的心一时拉不回来,不知如何回答。海涌伯又问:“为着鱼,还是为着海?”

为着鱼是生活,为了海是心情。海上的确不同于陆地,渔人的脚步局限在这小小一方可能比囚室更狭窄的漂游甲板上,可是,海上辽无遮拦,船只以有限的空间却能任意遨游无限宽广和无限惊奇的海洋。海洋纾解了岸上人对人、眼对眼的拥挤世界,一个甲板往往就是一个王国。在这里人与人的关系变得单纯和原始,一切规范、制度……那种种人为的樊篱,都可以打破、修改和重建。在海上,我感受到任性的自由和解放,那最原始的人性得以在这里挣脱束缚无遮无藏。我迷恋海洋,也迷恋海里的鱼群。

粗勇仔指着右前海面高声大喊:“红!在那里红——咧。”丁挽在海水里闪现红灰色泽,渔人通常用第一个“红”字来表示发现丁挽,再用第二个“红”来表示丁挽的桀骜不驯。

看到船只,丁挽并不走避,仍然高举着旗子从容悠游在翻涌的浪头。镖鱼船上铃声大作,像是遇上了敌人战舰。海涌伯奔进驾驶舱,我踏上镖鱼台,粗勇仔摆好姿势半蹲在我身后,船只吐出一阵黑烟,用一个优美弧度往右前波涛上凌压过去,引擎声亢奋若急响的战鼓。

镖鱼台架设在硬挺的船尖外,踏上镖鱼台,我把闪耀着寒星亮光的三叉鱼镖高高举起,想象自己是舞台上的主角,感觉自己的神勇和威风。水烟似阵阵雨雾从船尖蒙向船尾。

每个渔人心里都埋藏着一幅属于个人的海洋图像,渔人点点滴滴累积与海洋接触的经验来描绘这幅图像。海洋波动不息变幻莫测,再细密精致的图像也难以完整描绘海洋的性情和脾气,一个曾经丰收的钓点,往往就是下回落空挫败的场所。海洋是如此地不可捉摸,渔人除了内心的这幅海洋图像外,仍须凭着“感觉”来与海洋相对待。有一个晚上,我和海涌伯在洄澜湾外捕捉乌贼,船舷边的灯光打亮后,乌贼陆陆续续聚集在灯光下,海涌伯突然按掉灯火,启动船只,说要到奇莱鼻海域钓白带鱼。我纳闷地想,那里既不是钓白带鱼的场所,这时候也不是钓白带鱼的季节。那一夜,我们拉鱼到天亮,白带鱼亮洁的银光溢满了舱口。上岸后我问海涌伯,到底是灵感、运气,还是他心里的那幅海洋图像预知了什么。海涌伯笑笑地说:“用听的。”又每一次我们出海放“延绳钓”,到了预定场所后,海涌伯总是迟迟不下钩,开着船走走停停在附近海面盘绕,他说,他在“听流水”。过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海涌伯说的“听”是“感觉”的意思。

引擎嘶吼叫嚣,一根张紧欲裂的弦联结着丁挽尾鳍和我手上这根高举的镖杆。船只尾随着丁挽,紧紧咬住丁挽舞出的旋律与节奏。当船只受浪阻隔时,丁挽那根旗子左招右摇,在船只前头游出缓缓曲线,仿佛举着一根标示旗随时在提醒我它的位置,和它示威式的等候。

只有两种鱼会如此和渔船戏耍。海豚通常在阳光灿烂波面平静下成群出现,它们追着船只或在船舷边跳跃,向渔人现露着顽皮的眼神。丁挽,只在阴冷灰暗巨浪滔天的天候下孤独出现,它不会主动追逐船只,而是等候勾引着船只的追逐。它把眼睛埋在水面下,让渔人感觉它的狡黠和神秘。

海涌伯也是这样的性格,在渔港内他是出了名的阴冷脾气,也是出了名的镖丁挽好手。只要有人与他谈起镖丁挽的种种,他的回答始终简短一致:“无输无赢啦!”海涌伯曾经这样告诉过我,有一次,当他把一尾丁挽拉上甲板,丁挽停在船舷的片刻,它的尾鳍向海面滴落着含血的水柱。在这瞬间,海涌伯感觉到他体内的生命**,正经过双手,经过丁挽受创的身躯,从丁挽尾鳍滴落海面。海涌伯他说,他的半截生命已沉浸在湛蓝的海水里。跟海涌伯学讨海这许多年,我一直怀疑,他体内流着的不是温红腥热的血液,而是蓝澄澄的冰凉潮水。

跟海涌伯在海上捕鱼,只要稍有疏失,海涌伯必然破口大骂,骂过后,也总是这样一句话:“千万不要跟海涌开玩笑!”

在一次回转后,船只顺风逼前了一大步,丁挽巨大的身子整个浮现在镖鱼台下方。看着脚下的丁挽,那硕大美丽的身躯毫无遮掩地浮现在我眼里,像掀开面纱的美女或破蛹而出的蝴蝶,那突破遮掩后的唐突美丽震撼颤动了我的心,海洋给我若隐若现的惊奇感觉,如今毫无隐晦、完整而现实地呈现在我眼里。持镖的手微微颤抖,我感觉眼下一片白雾茫茫。

“出镖啦!冲啥小——出镖啦!”海涌伯斥骂着。那急急的催促声把我拉回现实,我奋力掷出镖杆。

引擎声戛然止住,脚下一阵翻腾浪花,錾入丁挽身躯的鱼叉溢流着鲜血,丁挽旋身跃出水面。它斜身凌空颤摆着,它尖嘴似一把武士的剑凌空砍杀,它斜眼向我瞟视——那仇恶的眼神激爆出星蓝火花狠狠錾入我的心底。

我怔在镖鱼台上,动弹不得。

引擎声再度响起。经验老到的海涌伯急速回旋渔船,将镖鱼台上的我驶离丁挽的剑气范围。

待我惊魂甫定回头看时,丁挽已潜下水面不见踪影。系着鱼镖的绳索像蛇身一样抖动回摆着冲下海面。血水,像一朵朵玫瑰在墨蓝的水里绽放。

海涌伯冲出驾驶舱,在船舷边托住飞奔而出的绳索,转头对失神走下镖鱼台的我破口大骂,仿佛镖中丁挽是一项罪过。

看着飞快落海的绳索,我感觉绳索似是联结着我的肠肚,掏空了我所有的心思。我似乎看到海面下负痛挣扎的丁挽。

粗勇仔站在海涌伯身后,想帮又帮不上忙,转头对我露出白皙的牙齿。

接近镖丁挽季节,海涌伯经常邀约我和粗勇仔一起吃饭,就是在港边也常常拉住我俩坐在港边地上聊天。海涌伯的坏脾气我俩都领教过,如今他一反常态,使得我和粗勇仔都显得拘束不安。我背地里察觉海涌伯除了对我俩友好外,对其他的人或事,他仍然保持那惯常的铁寒面孔。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海涌伯早在丁挽尚未靠岸前即着手筹组我们三个人合成的默契,海涌伯明白,任何个人的力量,都将不是丁挽结合汹涌海浪的对手。

海涌伯曾经说过,镖丁挽要正中它的背脊。鱼叉刺入背脊后丁挽会全身僵硬无力,只能沉沉下潜。这一次,我镖中了丁挽下腹部。

渔绳飞奔而去,像握也握不住的一束流水。海涌伯托在手上的绳索慢慢停了下来。海涌伯开始用飞快的速度收回绳索。绳索异常松软,似乎已失去了丁挽的讯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涌伯慌张的神情。海涌伯回头叫身后的粗勇仔进驾驶舱,准备开船。海涌伯大把大把地收着绳索,从海涌伯凶狂的收绳动作,我感受到海涌伯像在顾忌着什么的焦虑。粗勇仔进入驾驶舱,从窗口凝视着海涌伯的背影,时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已经失去踪影。

波浪一阵阵推拥着船身,北风夹着浪花呼啸着吹上甲板。甲板上出奇地安静,整个气氛突然严肃静凝起来。

丁挽尖嘴如钉,劲力如挽车,在讨海人眼中,丁挽是一条尖锐刁钻的大鱼。丁挽喜欢用它的尖嘴玩弄食物,像猫在玩弄着已控制在它爪掌下的老鼠。丁挽会刻意放走小鱼,然后用它的尖喙灵活地四处阻挡小鱼的窜逃,直到小鱼筋疲力竭停止不动,它仍用尖嘴拨弄着小鱼,甚至把小鱼挑起抛向空中,让自己以为小鱼仍在跳跃逃窜。那坚硬的尖嘴上长着细密锐利的小颗粒,这些颗粒使得它的尖嘴像一支精制的狼牙棒。小鱼往往被玩弄得遍体鳞伤后,才被它一口吞下。

一声巨响从船头传来,船身重重震了一下。海涌伯撒下手上的绳索,和我一起趴在船舷上看向船头。船只并没有撞上任何漂流物,船头高出水面的船板上有一道崭新的刮痕,像一把利斧斜砍过的凿痕。海涌伯板着脸,起身示意粗勇仔左满舵开动船只。船尾排出一团翻滚白沫,船只启动。这时,我看到丁挽的那根尾鳍。

船身大弧回转,原来冲向船头的丁挽,现在正拦腰冲向船身。露出海面的那根尾鳍,坚定地切剖水面,不像戏耍时的左招右摇。水面被犁出两道笔直的白波。

海涌伯用搏鱼的力道扣住我的肩胛,把我扳下船舷。由于船只飞快地转弯,我看到丁挽侧身飞起,几乎与船舷平行等高。那眼珠子黑白分明,瞄视着跌坐在甲板上的我,然后看向海涌伯。那严厉的眼珠子从船栏格子中穿梭经过,像一个法官在检视着甲板上的罪犯。

“啪嗒——”一声巨响,丁挽未撞到船身悬空落水。海涌伯大声嘱咐粗勇仔全速直行。我以为这道命令是为了要逃开丁挽的追击,没想到,海涌伯拉着我,再度踏上镖鱼台。

海涌伯举起备用镖杆,要我蹲在他身后指挥粗勇仔驾驶。镖杆在海涌伯手上像一把长剑,剑气森寒。

镖鱼台三面凌空,我左顾右盼,害怕丁挽从两旁侧袭。海涌伯似是了解我的惶恐,头也不回地说:“看前面,我了解丁挽。”

船只全速直行,甲板上已收回的镖绳在这时再度狂奔出去。搭在船舷上的镖绳像仪表板上的指针指示着丁挽的位置。镖绳渐渐由后赶上,与船只垂直,而后指向前方,镖绳由绷紧而渐渐缓慢松软下来。果然,在正前方一百米的海面上,那根屹立不摇的旗子坚决地等候着。

我拉了一下从驾驶舱延伸出来的铜铃拉绳,粗勇仔会意地将船只停下来。丁挽与船只隔着滔天巨浪在海上对峙。

海涌伯缓缓把镖杆举过头顶,我看到他肩膀重重耸了一下,吆喝一声:“走!”我扯了三下铜铃,示意粗勇仔全速冲刺。丁挽那根旗子也在这时动了起来。

丁挽坚硬的尖嘴,曾有刺破船板的记录。像这样面对面对冲,那力道加上气势,足以让船身破个大洞。海涌伯飘在脑后的发梢,滴飞着水珠,那苍劲的持镖姿态,有若破釜沉舟的战神。

丁挽如约飞身跃起,海涌伯凌空掷镖拦截丁挽投身刺来的尖喙。船只再度高速回转。我向前抱住海涌伯用力过猛的双腿,只依稀听到铿锵裂帛的声响交织回**在船只四周和萧瑟的北风中。

我不曾见过这样直接、勇猛,而且死不甘休的挑战。无论岸上或海上,生活确是一场生存的挣扎。这一刻,我终于了解海涌伯、了解丁挽,也了解了海洋谜样的魔力。

通过堤口,船只进入港湾。防波堤把汹涌的波涛,界线分明地阻隔在港外。除了我的挫败感将永久持续,那一幕幕巨浪中的追逐、戏耍和决斗,那所有的光和热,就要在船只靠岸后停顿、静寂。

码头上,人群聚拢过来,围观赞叹着躺在甲板上的丁挽。旁观者往往只注意结果而忽略了过程,只有我们晓得,离开澎湃海水后,丁挽和渔人都已失去了风采和美丽。粗勇仔站在丁挽身边一脸彷徨,我们无法多说什么,因为我们经历了一场在岸上或风平浪静的港内无法抒述和解释的过程。那是一场滔天巨浪般的演出,没有剧本,没有观众,那是一场远离人群的演出。

海洋默默地流着。丁挽随着潮水冲刷过花莲海岸,刷过我内心深处。没有被拦截住的丁挽,继续践履着海洋的惊奇,随着潮水,远远离去。

(1)??指从1937年“七七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至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八年战争。实际上,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抗日战争就开始了,共有十四年。

(2)??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约为0.9米。

(3)??即乞力马扎罗。

(4)??即乔伊斯。

(5)??即加缪。

(6)??即约翰·契弗。

(7)??即哈罗德·布罗基。

(8)??即保尔·瓦雷里。

(9)??即马丁·布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