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3(1 / 1)

同书同卷《邻庄美人歌吹》云:

尘心净尽絮沾沙,永日闲门闭落花。唱曲声从何处起,倚楼人是阿谁家。

桃花路近迷仙棹,杨柳枝疏隔暮鸦。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

寅恪案:此诗结句云“却怪晚风偏好事,频吹笑语到窗纱”,自是只闻歌吹,而未见歌吹者。但象三特用“美人”二字,疑意有所指。岂为河东君落在篯后人家而作耶?若依此诗排列次序,前一首为《闲步》,末句云“疏林淡霭近重阳”,后一首为《病中口占》,首句云“秋色萧条冷夕阳”。则前后两题,皆秋间之作,似与《邻庄》诗中“絮沾沙”及“闭落花”等语之为春暮者不合。但细绎“杨柳枝疎隔暮鸦”,则亦是秋季景物。故不必过泥,认其必作于春季也。倘《邻庄》一诗,果作于秋季者,则第二联下句乃用李太白“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之典(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三·杨叛儿》)。据《有学集·一·和东坡西台诗韵序》,知牧斋以顺治四年丁亥四月初被逮至南京下狱,历四十余日,出狱之后,值河东君三十生日,遂和东坡西台诗为寿,并以传示友朋求和。今《邻庄》诗后第三题为《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四首》,初视之,似象三得牧斋诗在丁亥冬。更思之,谢氏在狱中,似不能接受外来文字,如牧斋此题之涉及当日政治者,然则谢氏得其座师诗时,或在未入狱之前,和诗虽在入狱后所作,而《邻庄》一题,实在接牧斋庆祝河东君寿辰诗时所赋,因不胜感慨,遂有“桃花”“杨柳”一联,以抒其羡慕妒忌之意欤?俟考。

同书同卷《落花》云:

欲落何烦风雨催,芳魂余韵在苍苔。枝空明月成虚照,香尽游蜂定暗猜。

有恨似闻传塞笛,多情偶得傍妆台。春风自是无情物,冷眼看他去复来。

寅恪案:此诗辞旨多取材于《乐府诗集·二四·梅花落》诸人之作。读者可取参阅,不须赘引。唯有第五句固用《梅花落》曲之典,但恐亦与象三之自号塞翁不无关涉也。第七、第八两句似谓河东君于鸳湖与牧斋别去后,又复由茸城同舟,来到虞山家中。此“去复来”一段波折,持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与己身绝交离杭州赴嘉兴,遂一去不复来者,以冷眼观之,殊不胜其感叹也。

同书四《美人》云:

香袂风前举,朱颜花下行。还将团扇掩,一笑自含情。

寅恪案:此“美人”殆非泛指,当专属之河东君。象三以“一笑”名其集,而集中关涉河东君之诗甚不少,则此诗末句“一笑”二字,大可玩味。又牧斋垂死时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买回世上千金笑”之句。夫“干没多金,富可耦国”之富裕门生,独于此点不及其卖文字以资生活、鬻书籍而构金屋之贫穷座师,诚如前论《湖庄》两题,所谓可发一苦笑者也。一笑!

同书同卷《柳(七绝)四首》云:

灞桥烟雨一枝新,不效夭桃脸上春。想象风流谁得似,楚王宫里细腰人。

朝烟暮雨管离情,唱尽隋堤与渭城。惟有五株陶令宅,无人攀折只啼莺。

莫遣春寒锁柳条,风华又是一年遥。即令春半湖塘路,多少游人倚画桡。

水岸微风百媚生,汉宫犹愧舞腰轻。东山爱尔多才思,更在春深絮满城。

寅恪案:象三诗集中诸作,排列不依时间先后,前已及之。故此题是否为河东君而作,殊未敢决言。若果为河东君而作者,则第四首末两句,可为下引《尺牍》第二十五通“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等语之旁证。又象三赋此首,用谢安及谢道蕴之故实,足称数典不忘祖。但后来牧斋传刊《东山酬和集》,想象三读之,必深恨老座师之于旧门生,不仅攘夺其心爱之美人,并将其先世佳妙典故席卷而去矣。

同书同卷《听白氏女郎曲》云:

弦子轻弹曲缓讴,白家樊素旧风流。博陵自是伤情调,况出佳人玉指头。

寅恪案:此题中之“白女郎”,恐非真姓白,实指河东君,其以“白”为称者,不过故作狡狯耳。象三既以香山自命,因目河东君为樊素。第三句兼用《白氏文集·六九·池上篇序》略云:

颍川陈孝山与酿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参同书七十《唐故虢州刺史崔公墓志铭》);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每至池风春、池月秋、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举陈酒,援崔琴,弹姜《秋思》,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曲未竟,而乐天陶然已醉,睡于石上矣。

及《太平广记·四八八·莺莺传》略云:

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唏嘘。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

据此,则第三章引《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与宋辕文绝交时,以倭刀断琴之事,或与象三此诗亦有类似之处。观象三《怀柳姬》一题,其称柳如是为“柳姬”,与陈卧子称杨影怜为“杨姬”者,同是一例。复证以此题“白氏女郎”之语,益知其以河东君为禁脔矣。由是推论,柳、谢恐已先有婚姻成约,柳后复背弃,故谢之怨恨,殊非偶然。又钱柳因缘自鸳湖别后,曾有一段波折,当由嫡庶问题,详见后论柳钱茸城舟中结缡节。然则谢之失败、钱之成功,皆决于此点无疑也。

同书同卷《竹枝词五首》云:

钱塘门外是西湖,湖上风光记得无?侬在画船牵绣幕,郎乘油壁度平芜。

初从三竺进香回,逐队登船归去来。谁解侬家心里事,灵签乞得暗中开。

携手长堤明月中,红楼多在段桥东。当年歌舞今安在,魂断西泠一笛风。

细雨微风度柳洲,柳丝袅袅入西楼。春光莫更相撩拨,心在湖中那一舟。

处处开堂佛法新,香云能洗六根尘。欲携女伴参禅去,生怕山僧偷看人。

寅恪案:此题似属一般性,但亦可兼括河东君在内。观前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其第一首第二联云“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乃与谢诗同是一般性者。唯柳诗末二句云“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则为高自标置,暗示避居西溪汪氏书楼之意,与谢诗“柳丝袅袅入西楼”之语,区以别矣。

同书同卷《赠人》云:

白璧峨峨荫座人,高情早已属秋旻。还惊丽藻波澜阔,没得句章与纬真。

寅恪案:“句章”为鄞县之古称,“纬真”乃屠隆之字,屠亦鄞县人。象三以屠长卿自比也。至所赠之人,据“丽藻波澜阔”之语,恐非河东君莫属。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同书同卷《赠别》云:

嚬红低绿敛双蛾,肠断尊前一曲歌。为问别时多少恨,满城飞絮一江波。

清歌细舞不胜情,惜别休辞酒再倾。此去销魂何处剧,夕阳山外短长亭。

春花欲落雨中枝,触目伤情是别离。罢抚危弦收舞袖,背人小语问归期。

行云聚散本无根,红袖尊前拭泪痕。欲借冰弦传别恨,断肠深处不堪论。

寅恪案:细玩四首辞旨,乃女别男者。此女非不能诗,特此男为之代作,如《初学集·二十》牧斋《代惠香别》之例。颇疑此四首乃象三作于《怀柳姬》之前。盖谢氏由杭州返宁波,别河东君之际所赋。其时间或是崇祯十二年也。

同书同卷《樱桃》云:

墙角樱桃一树花,春风吹绽色如霞。重来但见森森叶,惆怅西风暮雨斜。

寅恪案:此首疑是象三于明南都倾覆以后,至虞山祝贺牧斋生日,因有感于杜牧之“绿叶成阴子满枝”之语(见《太平广记·二七三》“杜牧”条引《唐阙史》及《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八·怅诗(并序)》。又可参同书同函《杜牧·五·叹花》),遂为河东君及赵管妻而作也。检《一笑堂诗集·三·海虞》云:

访旧经过海上城,丹枫紫荻照波明。微云漏日秋光澹,远水摇风晓色清。

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山川满目伤心处,独卧孤篷听雁声。

又《寿钱牧斋座师》(此诗上四句前已引,兹以解释便利之故,特重录之)云: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

秋风名菊三杯酒,春雨华镫一局棋。遥向尊前先起寿,敬为天下祝耆颐。

此两题连接,当为同时所作。牧斋生日为九月二十六日,象三亲至常熟,自是为牧斋祝寿。虽难决定为何年所作,《海虞》诗有“山川满目伤心处”之句,《寿牧斋》诗有“渭水”“商山”一联,则至早亦必在顺治七年庚寅以后。复观“天留硕果岂无为”之句,则疑是距郑延平将率师入长江前不甚久之时间。象三或更借此次祝寿之机缘,以解释前此购《汉书》减值之宿憾欤?其以“樱桃”为题者,仍是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之典。(见《太平广记·一九八》“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及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樱桃》诗第二句“春风吹绽色如霞”,可与牧斋《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闻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语相证发。第四句“西风”一辞,不仅与牧斋生日在季秋之今典符会,且与《柳氏传》“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之语适合(见《太平广记·四八五》)。倘读者取《虎丘石上无名氏题》诗“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之句相较,尤令人失笑。(详见第五章所论。)所可注意者,据《海虞》诗“千里怀人轻命驾,一时兴尽欲兼程”及《寿牧斋》诗“遥向尊前先起寿”等语,是象三本为祝寿至虞山,又不待牧斋生日复先返棹,其故殊不可解。岂河东君不愿此不速之客来预寿筵耶?俟考。又检《一笑堂诗集·三·寿座师钱牧斋先生》云:

一代龙门日月悬,晏居人望似神仙。道同禹稷殊行止,文与欧苏作后先。

夜雨溪堂收散帙,秋风山馆听调弦。不知谁为苍生计,须与先生惜盛年。

寅恪案:此诗第六句殆与河东君有关。第七、八两句之辞旨,似在崇祯十四年河东君适牧斋以后、十七年明北都未破以前所赋。象三诗集止分体而不依时,故“天留硕果岂无为”一律,虽排列于此首之前,其实作成时间,乃在此首之后也。

同书同卷《索歌》云:

帘幕春阴昼不开,排愁须仗麹生才。烦君为拨三弦子,一曲蒲东进一杯。

寅恪案:“蒲东”一辞,疑用元微之《莺莺传》“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之语,与《听白氏女郎曲》诗“博陵自是伤情调”之“博陵”,同一出处。盖以河东君比双文也。又“索歌”之“索”,殆与《乐府诗集·七九》丁六娘《十索四首》及无名氏同题二首有关。唯此则男向女索,而所索为歌耳。由是推之,此女必能歌者。河东君善歌,见第三章论《戊寅草》中《西河柳》节,兹不更赘。

同书同卷《白辛夷》(自注:“玉兰。”)云:

玉羽霜翎海鹤来,满庭璀灿雪争开。琼花未必能胜此,定有瑶姬下月台。

寅恪案:此首或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玩末句“定有”二字,恐非偶然咏花之诗,实指河东君肌肤洁白而言。见后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及《玉蕊轩记》等,兹暂不详及。元微之有句云:“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见《才调集·五·离思六首》之六。)象三赋诗,殆有此感耶?至若白乐天《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句(见《白氏文集·一二》),虽为五十年后小臣外吏评泊杨妃之语,自不可与普救唐昌之才子词人亲觌仙姿者同科并论。但玉环源出河中观王雄之支派,河中为中亚胡族居留地(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二章《琵琶引》论琵琶女,第四章《艳诗及悼亡诗》论莺莺,并校记中所补论诸条),故香山所言,未必全出于想象虚构也。

同书同卷《柳絮》云:

红袖乌丝事渺茫,小园寥落叹韶光。无端帘幕风吹絮,又惹闲愁到草堂。

寅恪案:此首疑为河东君而作。第三句恐是兼用刘梦得“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之句及《世说新语·言语类》“谢太傅寒雪日内集”条“兄女(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典。但第一句有“红袖乌丝”之语,则综合第一、第三两句之意,当是象三见河东君诗词之类,因而有感。此乃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之反面作品。盖谢诗乃杜兰香已去,而钱诗则萼绿华将来,故哀乐之情迥异也。

同书同卷《西泠桥》云:

堤花零落旧山青,楚雨巫云付杳冥。二十年来成一梦,春风吹泪过西泠。

寅恪案:象三此诗虽不能确定为何年所作,但有“二十年来”之语,则其作成时间必甚晚,可以无疑。至“楚雨巫云”之典,自指河东君而言,又不待论。由此推之,谢氏迟暮之年,犹不能忘情如此,真可谓至死不悟者矣。若更取塞翁此诗,与没口居士“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之句(见《有学集·一三·病榻消寒杂咏》第三十四首)互相印证,则知师弟二人,虽梦之好恶不同,而皆于垂死之年,具有“寻梦”之作,吾人今日读之,不禁为之废书三叹也。

今据上引《一笑堂诗集》诸题观之,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嫌疑者,竟若是之多,殊觉可诧。细思之,亦无足异。象三于此,颇与程孟阳相似,殆由惓恋旧情,不忍割弃之故。夫程、谢乃害单相思病者,其诗集之保留此类作品,可怜,可恨,可笑,固无待言。至若陈卧子之编刻本身诸集,多存关涉河东君之诗词,则与朱竹垞不删《风怀诗》之事,皆属双相思病之范围,自不可与程、谢同日而语。噫!象三气量褊狭,手段阴狠,复挟多金,欲娶河东君而不遂其愿。倘后来河东君所适之人非牧斋者,则其人当不免为象三所伤害。由今观之,柳钱之因缘,其促成之人,在正面为汪然明,在反面为谢象三,岂不奇哉?苟明乎此,当日河东君择婿之艰、处境之苦,更可想见矣。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二十五通云:

率尔出关,奄焉逾月。先生以无累之神,应触热之客,清淳之语,良非虚饰,而弟影杯弥固,风檄鲜功,乃至服饵清英,泳游宗极,只溢滞**靡,间恬遏地。(寅恪案:“溢”疑当作“益”。“**靡”二字连文,当断句。“间”上疑脱一“云”字或“此”字。“云间”或“此间”,指松江也。另一本“间”作“闻”,恐非。盖河东君与卧子关系密切,若作“闻”字,则未免疏远矣。似不如仍作“间”字上有脱文为较妥。俟考。“恬遏地”三字连文,解释见下。)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逸才,江左罕俪,兼之叔宝神清之誉,彦辅理遣之谈。观涛之望,斯则一耳。承谕出处,备见剀切,特道广性峻,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郎,行自愧也。即某与云云,亦弟简雁门而右逢掖。谐尚使然,先生何尤之深、言之数欤?至若某口语,斯又鄙流之恒,无足异者。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栖隐之暇,乐闻胜流。顾嵇公懒甚,无意一识南金。奈何!柴车过禾,旦夕迟之。伏枕荒谬,殊无铨次。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为《尺牍》三十一通中最可研究而富有趣味者。惜有讹误之处,明刻本已然,无可依据校补,兼以用典之故,其辞旨更不易晓。然此通实为河东君身世之转捩点,故不可不稍诠释引申之,借以说明钱、柳因缘殊非偶然,必有导致之条件,为其先驱也。此札末云:“柴车过禾,旦夕迟之。伏枕荒谬,殊无铨次。”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间以与谢三宾绝交,遂致发病,因离杭州。抵嘉兴后,留居养疴。然明得知此情况,欲往慰问劝说,先以书告之。河东君即复此札,以答谢其意,且自述己身微旨所在也。至河东君此次在禾养疴之处,颇疑即吴来之昌时之勺园。第三章论河东君《戊寅草·初秋(七律)八首》中第四、第五两首及陈卧子《平露堂集·初秋(七律)八首》中第六首,皆涉及吴来之。盖河东君至迟已于崇祯八年乙亥秋间在松江陈卧子处得识吴氏。又本章及第五章有关“惠香勺园临顿里”及“卞玉京”诸条,皆直接或间接可证明河东君此次在嘉兴养疴之处,吴氏之勺园乃最可能之地。读者若取两章诸条参互观之,则知所揣测者,即不中亦不远也。此札所用典故之易解者,止举其出处,不更引原文,以免繁赘。如“影杯弥固”见《晋书·四三·乐广传》。“风檄鲜功”见《三国志·魏志·六·袁绍传》裴《注》引《魏氏春秋》,同书二一《王粲传》附《陈琳传》裴《注》引《典略》,《后汉书·列传·六四·上·袁绍传》及《文选·四四》陈孔璋《为袁绍檄豫州》等。“叔宝神清之誉”见《晋书·三六·卫玠传》刘惔论玠语。“彦辅理遣之谈”亦见同书同传。但《玠传》以此属之叔宝,而非其妻父乐广也。“观涛”见《文选·三四》枚叔《七发》。“简雁门而右逢掖”见《后汉书·列传·三九·王符传》。“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见《汉武内传》,即所谓“(王母)又命侍女董双成吹云和之笙”者。“嵇公懒甚”见《文选·四三》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无意一识南金”见《晋书·六八·薛兼传》。综合推测,然明原书之内容约有三端,一,“某与云云”者之“某”,当即象三,亦即“雁门”。盖河东君自谓其天性忽略贵势,而推崇儒素,如皇甫嵩之所为者,然明不可以此责之也。二,“至若某口语”之“某”,当亦指象三。《尺牍》第二十九通云:“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之“某公”,乃用《晋书·七九·谢安传》,自是指象三。河东君以此骂三宾为谢氏不肖子孙也。盖象三因河东君与之绝交,遂大肆诽谤,散播谣言,然明举以告河东君。“风檄鲜功”之“檄”,即象三之蜚语。《尺牍》第二十七通末所云“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所谓“扼腕之事”,或亦与象三有关也。三,“董生何似,居然双成耶?”此乃受人委托之董姓,转请然明为之介绍于河东君,但河东君不愿与之相见。河东君既不以某公为然,因亦鄙笑其所遣之董姓,而比之于王母之侍女,为其主人吹嘘服役也。“观涛之望,斯则一耳”之语有两义,一指愈疾之意。一指至杭州之意。盖杭州亦观涛之地也(可参《尺牍》第二十四通所论)。河东君此札下文所言,乃表示不愿至杭州与谢象三复交之旨,谓心中之理想,实是陈卧子。此则元微之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者。因已有“观机曹子”在,不必更见他人,谅然明亦必解悟其故矣。兹成为问题者,即此“观机曹子”,究谁指乎?绎“恬遏地”一辞,乃王谢地胄之义。王恬、谢遏皆是王谢门中之佳子弟,且为东晋当日之胜流也。见《晋书·六五·王导传》附《子恬传》,又《世说新语·贤媛类》“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条及刘孝标《注》。《晋书·九六·王凝之妻谢氏传》并《世说新语·贤媛类》“王江州夫人语谢遏”及“谢遏绝重其姊”条等。“观机曹子”之“子”,其义当同于《世说》“王凝之谢夫人既往王氏”条所谓“王郎逸少之子”及《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所谓“王郎逸少子”之“子”,乃儿子之义。盖河东君自比于有“林下风”之谢道蕴。故取“观机曹子”之辞,以目其意中人。河东君既不论社会阶级之高下,而自比于谢道蕴,则卧子家世,虽非王、谢门第,然犹是科第簪缨之族。“拟人必于其伦”之义,固稍有未合。但为行文用典之便利,亦可灵活运用,不必过于拘执也。“观政某曹”及分部郎官之称。盖明之六部,即古之诸曹。当时通目兵部为枢部,依据此称,遍检与河东君最有关系之胜流,若宋辕文、李存我并李舒章诸名士之父,皆未尝任兵部之职。惟陈卧子之父所闻,虽非实任兵部之职,但曾有一度与兵部发生关系。河东君或因此误记牵混,遂以为绣林实任兵部主事。故以“观机曹子”之辞目卧子也。据《陈忠裕全集·二九·先考绣林府君行述》略云:

是秋(指万历四十三年乙卯秋)举于乡,主司为相国高阳孙公。府君在冬官时,于诸曹中清望最高。群情推毂,旦夕当改铨部曹郎,而高阳公又以府君慷慨任事,欲移之枢部。未决,会艰归,俱不果。

又检黄石斋(道周)《黄漳浦集·二六·陈绣林墓志》略云:

乙卯举于乡,甚为高阳公(原注:“洪思曰,孙文介公慎行,高阳人。”寅恪案:洪思事迹可参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一》“龙溪洪阿士名思,黄石斋先生高弟”条)所知。其时欲改公铨部(寅恪案:此时陈所闻官工部屯田司主事),孙文介(原注:“谓孙尚书惧行也。”)方任严疆,欲得公在枢部。事未决,会公丁艰归。

可知卧子之父绣林,曾一度有为兵部主事之可能,而未成事实。“枢”“机”两字义同,可以通用。故“枢部”即“机部”。兹有一端不可不辨者,即石斋以孙承宗之谥为“文介”,乃下笔时误记。实则承宗为高阳人,以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预机务,经略蓟辽。(见《初学集·四七·孙公行状》及《明史·二百五十·孙承宗传》。)慎行为武进人,卒谥文介。始终未尝官兵部尚书,亦未任宰相,且绝不能以著籍武进之人,而任应天主考,考取华亭之陈所闻为举人之理。(见《明史·二四三·孙慎行传》。)石斋偶尔笔误,未足为异,然洪氏不特不为改正,又从而证实之,竟以承宗为慎行,可谓一误再误。甚矣!读书之难也。因恐世人以洪氏与石斋关系密切,注释石斋之文,必得其实,故为附辨之如此。

观河东君此札推重卧子如此,而卧子不能与河东君结合之事势,已如前论,当亦为然明所深知。然则卧子既难重合,象三又无足取,此时然明胸中,必将陈、谢两人之优劣同异互相比较,择一其他之人,取长略短,衡量斟酌,将此条件适合之候补者推荐于河东君。苦心若是,今日思之,犹足令人叹服!由此言之,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二十九岁时,与韩敬争状元失败,仅得探花,深以为憾。又于崇祯元年戊辰四十七岁时,与温体仁、周延儒争宰相失败,且因此获谴,终身愤恨。然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五十九岁时,与陈子龙、谢三宾争河东君,竟得中选。三十年间之积恨深怒,亦可以暂时泄息矣。牧斋此时之快意,可以想见也。俟后论河东君过访半野堂时详论之。

复次,河东君此札中所谓“纤郎”果为谁耶?前引林天素所作《柳如是尺牍小引》已言其所谓“女史纤郎”,当即王修微。兹请更详证之。《春星堂诗集·五·遗稿·西湖纪游》(寅恪案:据厉鹗《湖船录》称此文为《西湖曲自序》)云:

复于西泠绪(?)纤道人净室旁,营生圹。玄宰董宗伯题曰:“此未来室也。”陈眉公喜而记之。

检陈继儒(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七·微道人生圹记》略云:

修微,姓王,广陵人。生圹成,眉道人为之记。

故“纤道人”之为王修微,绝无疑义。修微名微,复字修微。“纤”“微”二字同义,可以通用。“纤郎”当是修微曾以此为称也。(寅恪后见王国维《题高野侯藏汪然明刻本柳如是尺牍(七绝)三首》之一云:“纤郎名字吾能意,合是广陵王草衣。”足征观堂先生之卓识也。)兹成为问题者,河东君此札,林天素《小引》及然明《西湖曲自序》,何以皆不称“修微”为“微道人”或“草衣道人”等别号,而称之为不经见之“纤郎”耶?牧斋《列朝诗集·闰·四》选修微诗。朱竹垞(彝尊)《明诗综·九八·妓女类》亦选修微诗。朱氏所作《修微小传》云:

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

竹垞所言,必有依据。但牧斋则讳言其初归茅止生。又讳言其归许霞城而不终。《初学集·一七·移居诗集》载《茅止生挽诗(七绝)十首》,当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夏间。修微之脱离止生,必更远在其前也。西园老人(寅恪案:李延昰,字期叔,号辰山。亦号放鹇道者。“西园老人”乃其又一别号也)《南吴旧话录·一八·谐谑类》云:

许太仆往虞山候钱牧斋。归与王修微盛谈柳蘼芜近事(原注:“蘼芜故姓杨,字蘼芜。云间妓也。能诗。嫁虞山钱牧斋。”),忽拍案曰:“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修微哂之曰:“此易解。恐蛮府参军追及耳。”(寅恪案:此条后附嘉定李宜之《哭修微》绝句百首。有句云“有情有韵无蛮福”。其下原注:“修微尝谓余有一种死情。是日公实诉余,修微尝呼之为‘许蛮’,故戏之。”)

寅恪案:修微之归许霞城,虽不知在何年?然据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牧斋作此语,在崇祯十三年冬间,可知此时修微已早离茅元仪,而归于许誉卿矣。前引《南吴旧话录》中李宜之《哭修微》绝句百首,其《序》亦云:

与修微离合因缘,见之古律词曲,皆有题署。独七言绝句,多亵猥事,既嫁之后,遂杂入《无题》。不欲斥言其人,以避嫌也。

可知当时通例,名姝适人之后,诗文中词旨过涉亲昵者,往往加以删改,不欲显著其名。盖所以避免嫌疑。前引然明为河东君而作之《无题(七律)》一首,即是其证。河东君此札,林天素所作《柳如是尺牍小引》及汪然明《西湖曲自序》,皆称王修微为不经见之“纤郎”或“纤道人”,而不显著其姓氏及字号者,盖皆在修微适人以后之作,而辞旨所涉,殊有避免嫌疑之必要也。

《尺牍》第二十六通至二十九通皆是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首夏至孟秋之间所作。河东君于此年春间在杭州与谢象三绝交发病,至嘉兴养疴,因住禾城逾月。其后移居吴江盛泽镇,欲待然明之晤谈。当是以其地不便相晤,遂买棹至垂虹亭相候,而然明不果赴约。河东君以盛泽镇不可久留,急待与然明面谈,竟不俟其来访,而先至杭州。岂知然明此时尚在徽州,于是不得已改往松江,入居横云山。然其病仍未痊愈。及闻然明已归杭州,乃函约其到横云山相晤。河东君于七月得然明复书,谓以家事不能往晤。故约其在秋末会于西湖也。至第三十通乃河东君到虞山以后所作。作此函时,已在牧斋家中。河东君之身世,于此始告一结束矣。由此观之,崇祯十三年首夏至孟秋间所作之尺牍,实为河东君身世飘零、疾病缠绵、最困苦时间之作品。若能详悉考证其内容,并分析其与然明之密切关系,则钱、柳因缘之得如此成就,殊为事势情理之所必致者也。兹择此四通中有关者,略诠释之于下。

第二十六通云:

弟昨冒雨出山,早复冒雨下舟。昔人所谓“欲将双屐,以了残缘”,正弟之喻耳。明早当泊舟一日,俟车骑一过,即回烟棹矣。望之。

寅恪案:此通中“弟昨冒雨出山”之“山”,与第二十八通中“弟之归故山也”之“故山”,实同指一地,即是吴江盛泽镇。至第二十八通之“横山幽奇”“甫入山后”及“山中最为丽瞩”,并第二十九通之“及归山阁”之“山”,皆指松江之横云山。此三通中虽同用“山”字,实指两地,不可牵混也。何以知前者之“山”及“故山”乃指盛泽镇耶?第一理由,因禾城中无山可言。至城外三十里之胥山,即朱竹垞所谓“嘉禾四望无山,近府治者胥山,一篑而已”者。(见光绪修《嘉兴府志·一二·山川·一》“胥山”条及朱彝尊《曝书亭集·六八·胥山题壁》。)河东君于第二十九通中既言“抱疴禾城,已缠月纪”“禾城”乃嘉兴之泛指,未有养疴于胥山之事。故知前者之“山”及“故山”乃“故居”之意。第二理由,因第二十八通云:

弟之归故山也,本谓吹笛露桥,闻箫月榭。乃至锦瑟瑶笙,已作画檐蛛网。日望凄凉,徒兹绵丽。所以未及遵剡棹,而行踪已在六桥烟水间矣。

此所谓“吹笛露桥,闻箫月榭”,乃用周美成《片玉词·上·〈兰陵王·柳〉》云:

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之语。用咏柳之词,以指己身,自极切当。但“月榭”“露桥”之“故山”,若谓是指禾城外之胥山,必无“锦瑟瑶笙,已作画檐蛛网”之理。故知后者之“山”乃是一昔华丽、今荒凉之处所。取以目河东君盛泽镇之故居,方与所言适合。此河东君所以亟欲与然明面商他徙,不待来访,而先躬往也。又有可注意者,河东君于宋人咏柳之词,皆所熟诵,不仅秦少游《金明池》一阕而已。此殆因其寓姓为“柳”之故,非独以其身世与柳有关耶?

复次,河东君约与然明晤谈之地,疑是吴江之垂虹亭。观前第二章及第三章引沈虬《河东君传》所言,张溥至垂虹亭,易小舟访徐佛于盛泽镇,而佛已适人,遂携河东君至垂虹亭之事推之,则知当时风习,文士名姝往往以垂虹亭为集会之地。盖不仅景物足供赏玩,且交通便利,可通大舟。非若往来盛泽镇,必易小舟也。由此言之,河东君所谓“弟昨冒雨出山,早复冒雨下舟”者,乃前一夕由盛泽镇乘小舟至垂虹亭,翌晨复易大舟,以待然明来访。“下舟”者,即下大舟之谓。“明早当泊舟一日,俟车骑一过,即回烟棹矣”者,乃留在垂虹亭旁大舟中,再待然明一日。若尚不至,则又易小舟返盛泽镇也。据此札所言,河东君此时迫切不可缓待之情势,及其焦急之心理,可以想见矣。

《尺牍》第二十七通云:

得读手札,便同阿閦国再见矣。但江令愁赋,与弟感怀之语,大都若天涯芳草,何繇与巴山之雨一时倾倒也。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望之!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

寅恪案:此通关键乃“许长史《真诰》亦止在先生数语间耳”一节。陶隐居《真诰》,为集合杨羲、许谧即许长史诸人手迹而成之书。其中多涉及仙女如萼绿华、安妃等降临人间之事。河东君此通所指,虽难确定,颇疑与第二章所引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七诗有关。牧斋此题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春初,河东君此札作于同年夏间。所隔时日,至少亦有三四月之久。故然明将牧斋此诗传致于河东君,大有可能。至牧斋所见之河东君手迹,亦是从然明处得来也。考《晋书·七九·谢安传》云:

寓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

及同书八十《王羲之传》略云:

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谢安谓羲之曰:“中年以来,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须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时刘惔为丹阳令。(寅恪案:“令”字应依《世说新语·言语类》“刘真长为丹阳尹”条,改作“尹”字。)许询尝就惔宿。床帷新丽,饮食丰甘。询曰:“若此保全,殊胜东山。”惔曰:“卿若知吉凶由人,吾安得保此。”羲之在坐曰:“令巢、许遇稷、契,当无此言。”二人并有愧色。

《世说新语·言语类》“刘真长为丹阳尹”条,刘《注》引《续晋阳秋》云:

许询,字玄度。高阳人。魏中领军允玄孙。总角秀惠,众称神童,而风情简素。司徒掾辟,不就。蚤卒。

《真诰·二十·真胄世谱》略云:

(许)副,字仲先。庶生。即长史(谧)之父也。与谢奕(安等)兄弟周旋。

又略云:

(许)迈,字叔玄,小名映,改名远游。与王右军父子周旋。

然则谢安石、王逸少之在东山,其所与交游者,为许询、许迈,而非许谧即许长史。但长史之父仲先及兄远游,固尝与王、谢胜流相往来。河东君或于此有所误记,因而牵混耶?若为误记牵混,则东山之谢安石,恐非牧斋莫属。盖然明当时所能介绍于河东君之胜流,唯牧斋一人曾于崇祯元年戊辰会推阁臣,列名其中。虽因此革职回籍,然实取得候补宰相之资格。至其余如谢象三之流,资望甚浅,不足与谢安石相比也。职此之故,第二章论牧斋《戏题美人手迹七首》,谓其诗乃钱、柳因缘重要资料之一,实则亦是钱、柳因缘材料之最先见于记载者。河东君此札可取以相证发也。

《尺牍》第二十八通云:

(上段前已引)已至湖湄,知先生尚滞故里。又以横山幽崎,不减赤城,遂怀尚平之意。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视。山中最为丽瞩,除药炉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觌良规,便为情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

寅恪案:此札“药炉”二字,杭州高氏藏本如此,今依以移录。瞿氏钞本“药”下缺一字。王胡本补作“铛”,自是可通,但杜牧之《题禅院》诗云“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三》及孟棨《本事诗·高逸类》),并《东坡集·七·和子由四首》之二《送春》云“鬓丝禅榻两忘机”,及《东坡后集·四·朝云诗》云“不似杨枝别乐天”“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河东君自与谢象三绝交发病后,意态消沉,借禅悦以遣愁闷,因而多读佛经。如第二十五通云“泳游宗极”,第二十七通云“便同阿閦国再见矣”,第二十九通云“见遮须之尊,忘波旬之怖”及“今虽华鬘少除,而尼连未浴”等,皆用内典之文,可为例证。至“药炉禅榻”之语,固出杜、苏之诗,人所习知,不足为异。所可论者,河东君以其身世之关系,于《朝云诗》一类之作品,本甚留意。况曾一度以“杨朝”为称,唐叔达为之赋《七夕行》,程孟阳为之赋《朝云诗八首》及《今夕行》。其于东坡是诗,尤所专注,此事理所必然也。(详见前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河东君作此书时,正值其浏览佛经及赏玩苏诗之际。其实东坡此诗之“药炉”,本指烧炼丹汞之“药炉”,而非煎煮药物之“药炉”。观此诗七、八两句“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可证。盖“经卷药炉”指佛道之教义,“舞衫歌扇”指姬妾之生活。以今昔情境互异为对文。东坡此意,河东君未尝不知,不过借用之,以写煎药疗病之景况耳。若必谓非作“药铛”不可,则恐转涉拘泥矣。职是之故,颇疑此札之“药炉”即东坡《朝云诗》之“药炉”,而非“药铛”也。河东君早与几社名士交游,自然熏染轻鄙宋诗之风习。第三章论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实用东坡之诗。今观此札中“药炉禅榻”之语,又得一证。王胡本以“药炉”为“药铛”,就文义言,原甚可通。然于河东君学问蜕变之过程,似尚未达一间也。夫河东君之涉猎教乘,本为遣愁解闷之计,但亦可作赋诗词取材料之用。故所用佛经典故,自多出于《法苑珠林》等类书。若“遮须”一词,乃用《晋书·一百二·刘聪载记》,实亦源于佛经,颇称僻典。然则其记诵之博,实有超出同时诸名姝者。明末几社胜流之诗文,以所学偏狭之故,其意境及材料殊有限制。河东君自与程孟阳一流人交好以后,其作品遣词取材之范围,已渐脱除旧日陈、宋诸人之习染,骎骎转入钱、程论学论诗之范围。盖几与当时萧伯玉(士玮)、艾千子(南英)江西诸名士同一派别,而非复云间旧日之阿蒙矣。

河东君至杭州访然明不遇,未能与商迁居之地,故遂自行决定,由吴江之盛泽迁往松江之横云山。似此不俟然明之回杭,而匆促作此移居之计者,其间必有不能久待之理由。据《陈忠裕全集》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十三年庚辰”条略云:

春纳侧室薄氏。以三月北发。六月就选人,得绍兴司李。七月南还。以八月奉太安人携家渡钱塘。(抵任所。)

可知崇祯十三年春,卧子于其继母唐孺人服阕后,即又纳妾薄氏,复北上选官。以常例推计,其得官南还及赴新任,当不过数月间事。河东君自崇祯八年夏间脱离卧子,晚秋离去松江后,至崇祯十三年夏间作此札时,固已历五岁之久,而两方实未能忘情。第三章论卧子《长相思》《上巳行》两诗,已言及此点。意者,河东君作此书时,或已悉卧子之北行,或竟知卧子之得官南归,所以亟欲迁居松江,而不待然明之归者,其意旨倘在是耶?“横山”即横云山。嘉庆修《松江府志·七·山川门》云:

在府城西北二十三里,高七十尺,周回五里。本名横山。唐天宝六年易今名。

又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八年)秋夜杂诗四首》之二“澄崖相近看”句下自注云:

横山在原后。

寅恪案:第三章引钱肇鳌《质直谈耳·七》“柳如是之轶事”条载河东君旧日居松江之佘山。佘山在松江府城北二十五里(见嘉庆修《松江府志·七·山川门》)。佘山与横云山地相邻接,而横云山之规模尚狭小于佘山,河东君是否先居佘山,后迁横云山。抑或前后皆居横云山,钱氏牵混言之。今不易考知矣。“赤城”者,《文选·一一》孙兴公《游天台山赋》云“赤城霞起而建标”,故以赤城比天台。其实高下大小不可同语。若谓河东君于此亦不免文人浮夸之习,则恐所见尚失之肤浅。鄙意河东君之取横云山以比天台山者,暗寓“刘阮重来”之意,实希望卧子之来访也。此通云“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第二十九通云“及归山阁,几至弥留”,岂居横山以后,卧子又无来访之事所致耶?更可注意者,东坡词云“人间自有赤城居士”(见东坡词《水龙吟》),河东君殆亦于此时熟玩苏词,不仅熟精《选》理也。

《尺牍》第二十九通云:

(上段前已引。)邈邈之怀,未卜清迈。何期明河,又读鳞问耶?弟即日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既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也。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将来湖湄鳜鱼如丝,林叶正赪。其为延结,何可言喻。

寅恪案:欧阳永叔《居士集·一五·秋声赋》云“明河在天”,“夷则为七月之律”。今河东君此书云“何期明河,又读鳞问耶?”是此书作于崇祯十三年七月间。“观涛广陵,聆音震泽”当是访觅名流、择婿人海之意,而非真欲有所游览也。否则与下文“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舫”之语,意义不贯。“仙舫”谓“不系园”之类,即指杭州,乃然明所居之地。“晚香”谓“佘山”(陈眉公建晚香堂于东佘山,有《晚香堂苏帖》及《晚香堂小品》等。据陈梦莲所作其父年谱,眉公卒于崇祯十二年己卯九月二十三日。河东君作此书时,眉公已前卒。故此“晚香”当是泛指佘山,非谓约然明会于眉公处也),即指松江,乃河东君所居地。此札之意,谓然明既以家事不能来松江相访,则己身将往杭州相会。其时间当在深秋,即鱼肉白、林叶红之候也。然明书中,必又言及谢三宾对于河东君有何不利之言行。此类言行,今虽难考悉,但据全谢山所述象三“晚年求用于新朝,欲以贿杀六狂生,不克。竟杀五君子以为进取之路”等事推之,其人之阴险可知。然则河东君此时既为象三所恨,处境颇危。若非托身一甚有地位之人,如牧斋者,恐象三尚不肯便尔罢休。观河东君此札,其急于求得归宿之所,情见乎辞者,殆亦与此有关欤?“某公作用,亦大异赌墅风流矣”之语,自是用《晋书·七九·谢安传》,世人共知,不待征引。所可笑者,牧斋为象三父一爵、母周氏所作合葬《墓志铭》有“其先晋太傅”及“谢自太傅,家于东中”等语(见《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夫吾国旧日妄攀前代名贤,冒认宗祖,矜夸华胄之陋习,如杜少陵《丹青引》中“将军魏武之子孙”之例者(见《杜工部集·五》),何可胜数,亦无须辨驳。象三于此本不足怪。但其人与河东君虽有特殊关系,幸后来野心终不得逞,否则《东山酬和集》之编刊,将不属于牧斋,转属于象三,而象三可谓承家法祖之孝子顺孙矣。至若河东君骂其“大异赌墅风流”,意谓象三为安石之不肖裔孙,固甚确切痛快,殊不知倘象三果能效法其远祖者,恐未必真河东君之所愿也。

《尺牍》第三十通云:

嗣音遥阻,顿及萧晨。时依朔风,禹台黯结。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傅,观兹非邈。彼闻先生与冯云将有意北行,相望良久。何谓二仲,尚渺洄溯?弟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彦会可怀。不尔,则春王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端此修候,不既。

寅恪案:此书乃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河东君已移居牧斋我闻室时所作。“时依朔风,禹台黯结”者,《文选·四一·李少卿答苏武书》云:“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河东君此书亦作于冬季,故有斯语。“禹台”即“禹王台”,亦即“梁王吹台”,其地在开封(见清《嘉庆一统志·一八七·开封府·二》)。此与第三十一通用“夷门”指然明者相同,前已论及,盖取此两词以比然明为魏之信陵君也。“小草已来,如飘丝雾”者,“小草”用《世说新语·排调类》“谢公始有东山之志”条,谓由松江横云山出游也。“如飘丝雾”即“薄游”之意,下文亦有“薄游在斯”之语,可以参证。更有可论者,《文选·二六》谢灵运《初去郡》一首云: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李《注》云:

嵇康《高士传》曰:“尚长,字子平,河内人。隐避不仕,为子嫁娶毕,敕家事断之,勿复相关,当如我死矣。”嵇康书亦云“尚子平”。范晔《后汉书》曰:“向长,字子平,男娶女嫁既毕,敕断家事。”“尚”“向”不同,未详孰是。班固《汉书》曰:“邴曼容养志自修,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

寅恪案:“尚”“向”之异,兹可不论。第二十九通云,“先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禽”字应作“长”或“平”,即用康乐诗句及李《注》。《春星堂诗集·三·游草》最后一首《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释妄成真自此弥切》云“向平有累应须毕”。然明此诗作于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其时尚未毕儿女婚嫁。至河东君作第二十九通时,已逾两年,正值然明儿女婚嫁之际也。若第二十通“又以横山幽奇,不减赤城,遂怀尚平之意”,则用范尉宗《后汉书·列传·七三·逸民传·向长传》中,向子平、禽子夏“俱游五岳名山”之典,非谓“男女娶嫁既毕”之义也。但于二十八通用“尚平之意”以指己身,而于第二十九通转用“尚禽之事”以指然明。指然明为禽庆与尚平共游五岳名山,自无不可。若指己身为尚平,则河东君己身婚嫁尚未能毕,正在苦闷彷徨之际,误用此典,不觉令人失笑。“薄游”之义,原为“游宦”之“游”。故康乐诗用“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辄自免去”之典,与浪游之意绝无关涉。河东君久诵萧《选》,熟记谢《诗》,遂不觉借用康乐之句,牵连混及,颇不切当。斯亦词人下笔时所难免者,不必苛责也。“黍谷之月,遂蹑虞山”者,乃冬至气节所在之仲冬十一月到常熟之意。(寅恪案: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九日冬至。)《文选·三》左太冲《魏都赋》云:“且夫寒谷丰黍,吹律暖之也。”李《注》引刘向《别录》曰:

邹衍在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至黍生。今名黍谷。

又,《杜工部集·一六·小至》诗云:“冬至阳生春又来。”盖河东君以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至常熟,仍留舟次。至十二月二日,始迁入牧斋家新建之我闻室。其作此书,据前引《耦耕堂存稿文·下·题归舟漫兴册》中“庚辰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之语推之,则当在十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孟阳离常熟以后,河东君尚居牧斋家中之时也。所以确知如此者,《东山酬和集·一》第一首云:

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河东柳是字如是。(原注:“初名隐。”)(诗见后。)

《列朝诗集·丁·一三·上·松圆诗老程嘉燧诗》云:

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用韵辄赠。(诗见后。)

及《东山酬和集·一》牧翁诗云:

寒夕文宴,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原注:“涂月二日。”)

(诗见后。)

可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一月乘舟至虞山,“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访牧斋于半野堂。其始尚留舟次,故孟阳诗题云“庚辰十二月二日虞山舟次值河东君”,而牧斋诗题云“是日(指庚辰十二月二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此诗第四句又云“绿窗还似木兰舟”。然则河东君之访牧斋,其先尚居虞山舟次,后始迁入牧斋家中,首尾经过时日,明白可以考见者若是。后来载记涉及此事,往往失实,兹略征最初最要之材料如此。其他歧异之说,概不多及,以其辨不胜辨故也。

复次,河东君之访半野堂,在此之前,实已预有接洽,并非冒昧之举,俟后详论。其“幅巾弓鞋,著男子服”者,不仅由于好奇标异、放诞风流之故。盖亦由当时社会风俗之拘限,若竟以女子之装束往谒,或为候补宰相之当关所拒绝,有以致之也。其所以虽着男子之“幅巾”,而仍露女子之“弓鞋”者,殆因当时风尚,女子以大足为奇丑。故意表示其非如蒲松龄《聊斋志异》所谓“莲船盈尺”之状耶?自顾云美作图征咏之后(此图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馆。余可参范锴《花笑庼杂笔·一·河东君访半野堂小影图传并题诗跋五则》),继续摹写者,颇亦不少。惜寅恪未得全见。惟神州国光社影印余秋室白描柳如是小像最为世所称道。蓉裳善画美人,有“余美人”之目(见秦祖永《续桐阴论画》等),竟坐是不得为状头(见蒋宝龄《墨林今话·七》)。此小像不知是何年所作,以意揣之,当在秋室乾隆丙戌殿试以后。然则“余美人”之未能中状元,此小像实不任其咎也。又“美人”本为河东君之号,以“余美人”而画“杨美人”,可称双美矣。因戏题三诗,附载于后,以博好事者一笑。诗云:

弓鞋逢掖访江潭,奇服何妨戏作男。咏柳风流人第一(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句云:“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非用谢道蕴咏絮事),画眉时候月初三。(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十二月二日入居牧斋新建之我闻室。李笠翁《意中缘》剧中,黄天监以“画眉”为“画梅”。若从其言,则属对更工切矣。一笑!)东山小草今休比,南国名花老再探。(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廷试以第三人及第,时年二十九岁。至崇祯十三年庚辰遇河东君时,年已五十九岁矣。)好影育长终脉脉(见《世说新语·纰漏类》),兴亡遗恨向谁谈?

岱岳鸿毛说死生,当年悲愤未能平。佳人谁惜人难得,故国还怜国早倾。

柳絮有情余自媚,桃花无气欲何成。杨妃评泊然脂夜,流恨师涓枕畔声。

佛土文殊亦化尘,如何犹写散花身?白杨几换坟前树,红豆长留世上春。

天壤茫茫原负汝,海桑渺渺更愁人。衰残敢议千秋事,剩咏崔徽画里真。

河东君札中“南宫主人”之语,指牧斋言。盖北宋以来,习称礼部为“南宫”(见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七·歌咏类》“范文正公未免乳丧其父”条),时牧斋以礼部右侍郎革职家居故也。“冯云将”者,南京国子监祭酒秀水冯梦祯之仲子。梦祯以文章气节有声于时(见《初学集·五一·南京国子监祭酒冯公墓志铭》,《列朝诗集·丁·一五》“冯祭酒梦祯”条《小传》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五二·冯梦祯传》),以娶仁和沈氏之故,遂居杭州。(见光绪修《杭州府志·一六九·冯梦祯传》。)云将虽为名父之子,而科试殊不得志,身世颇困顿。与汪然明始终交好。观《牧斋有学集·三二·汪然明墓志铭》云:

及乎弥留待尽,神明湛然。要云将诸人,摩挲名迹,吹箫摘阮,移日视荫,乃抗手而告别。

可为例证。今《春星堂集》中关涉冯云将者甚多。兹仅择录《梦香楼集》所附《和诗中云将四绝句》之一于下。其诗辞旨皆不佳,远不及黄媛介、李渔诸人之和作也。冯鹓雏和诗云:

轻绡飘拂紫云香,玉骨凌风枕簟凉。幽梦回来情仿佛,不知谁个是檀郎。

《牧斋尺牍·一·与宋玉叔琬书》云:

不肖在杭有五十年老友曰冯鹓雏,字云将者,故大司成开之先生之仲子也。年八十有七矣。杜门屏居,能读父书,种兰洗竹,不愧古之逸民。开之故无遗资,云将家益落。

据此,云将暮齿之情况,亦可想见矣。兹所以不避繁赘之嫌,略详云将名字及生平者,盖为小青故事后人多所误会之故。《列朝诗集·闰·四》“女郎羽素兰”条《小传》附论小青事云:

又有所谓小青者,本无其人。邑子谭生造《传》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之成“钟情”字也。其《传》及《诗》俱不佳,流传日广,演为传奇。(寅恪案:牧斋此条可参《陈忠裕全集·十·几社稿·彷佛行》并所附李舒章原作。)至有以《孤山访小青墓》为诗题者。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良可为喷饭也。以事出虞山,故附著于此。

陈文述《兰因集·上》(参陈文述《西泠闺咏·九·梅花屿冯小青诗序》)辨正牧斋之说,略云:

或妒妇扬焚图毁诗之余烈,百计以灭其迹。冯既旧家,妇应豪族。蒙叟受托,作此不经之语,未可知也。

寅恪案:颐道居士骏牧斋所言之谬,甚确。但以牧斋受冯生嫡室之托,造作不经之语,殊不知牧斋与云将交谊甚笃,因讳其娶同姓为妾,与古礼“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之教义相违反也(见《小戴记·曲礼·上》)。至云伯撰《西泠闺咏》,又以小青之夫为冯千秋。是误认冯云将即冯千秋,则为失实。据光绪修《杭州府志·一四八·冯延年传》云:

冯延年,字千秋。明国子监祭酒秀水梦祯孙。梦祯娶武林沈氏,爱西湖之胜,筑快雪堂于湖上。延年因入籍钱塘。中崇祯十二年副贡,入太学。归隐秋月庵。

然则千秋乃开之之孙。牧斋作开之《墓志》云:“余与鹓雏好。”是牧斋为云将之故,因讳小青之事,较合于情理也。

又,河东君《湖上草》有《过孤山友人快雪堂(七律)》一首。据《列朝诗集·丁·一五·冯梦祯小传》云:

筑室孤山之麓,家藏《快雪时晴帖》,名其堂曰“快雪”。

可知此友人即冯云将。河东君游西湖时,固尝与云将往还也。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居牧斋家,汪、冯二人欲同至虞山者,当是劝说河东君不再放弃机会,即适牧斋也。此后然明游闽,牧斋乃托云将至松江构促河东君。前论《尺牍》第三十一通时,已言及之矣。“阁梅梁雪,彦会可怀。不尔,则春怀伊迩,薄游在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者,河东君初迁入我闻室时,当已与牧斋约定于崇祯十三年岁杪同至杭州,否则,亦拟于崇祯十四年春间偕游西湖,共访然明。疑此预约皆出自牧斋之意,盖欲请然明劝说河东君之故。观前引第三十一通首节,然明甚夸牧斋气谊等语,可以推知也。鄙意河东君此书乃是由牧斋所促成,必经牧斋过目者。当日牧斋特遣人致函然明,告以河东君之将至杭过访,并请其代为劝说。牧斋致然明之书,惜已不可得见,而河东君此书之性质,不过牧斋专函之附片耳。

关于《湖上草》赠诸文人之诗,虽为酬应之作,不必多论。然有一特点,即牧斋所称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语特庄雅”者是也(见《东山酬和集·一》第二诗题)。夫以河东君当日社会之地位,与诸男性文人往来酬赠,若涉猥俗,岂不同于溱洧士女之相谑,而女方实为主动者乎?(见《毛诗·郑风·溱洧》孔氏《正义》。)此河东君酬赠诸诗,所以“语特庄雅”,自高身分之故。顾云美云“(河东君)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洵非虚誉也。

《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一名《然脂集》云:

(河东君)所著有《戊寅草》。邹斯漪刻其诗于《诗媛十名家集》中。(寅恪案:《佚丛甲集·牧斋集外诗》附《柳如是诗》,卷尾载武陵渔人《跋》云:“苏息翁新购《诗媛八名家》,令急为借读。内有河东君一□,特为录出。”与此作“诗媛十名家”者不同。)又汪汝谦刻其《尺牍》一卷。林雪云,《如是尺牍》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神释堂诗话》云:“河东诗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辄有雷电砰?、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后来多传近体,七言乃至独绝。若‘婉娈鱼龙问才艳,深凉烽火字珊瑚’‘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斗鸡游’‘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蒙蒙’‘月幌歌阑寻麈尾,风床书乱觅搔头’‘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此例数联,惝恍朦胧,附以神丽,鱼、薛擅能,兹奇未睹。诚如陈思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者’也。拟古如‘台馆易嵯蛾,珠玉会萧瑟’,读之尤令人悲悚。《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

又邹弢《三借庐笔(赘)谈·一二》“河东君”条略云:

往见书贾持《河东君诗稿》一册,乃惠山韵香尼手录本。仅记其《夜起》二句云“初月不明庭户暗,流云重叠吐残星”,真得初唐神韵者。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中所举七言近体数联,“婉娈”一联见《戊寅草·初夏感怀四首》之二。“下杜”一联见同书《五日雨中》。“小苑”一联即下引《西泠十首》之一第三、第四两句,洵佳作也。“月幌”一联见《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附河东君和牧翁《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一。“洗罢”一联见《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附河东君和牧翁《人日示内二首》之二。又所举拟古诗“台馆”两句,则见《戊寅草·拟古诗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一首。至若邹弢《三借庐赘谈·一二》所举《夜起》两句(详见后引),今尚未能证实,更俟详考。凡此诸例,虽皆河东君诗句之流播人口者,然其佳作犹不止此数例而已也。《湖上草》诸诗,《西湖八绝句》之“桃花得气美人中”一首于第二章论牧斋《与姚叔祥共论近代词人戏作七绝》及第三章论卧子崇祯八年春间所作《寒食(七绝)三首》时,已两次全引其文,不须更重录外,兹再择录最佳及有关考证者共数首,略加校释于下,聊见全豹之一斑云尔。

《西泠十首》之一云:

西泠月照紫兰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