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1 / 1)

此期之问题为自崇祯八年乙亥秋深至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历时约为五年。其间河东君之踪迹及相来往诸人与牧斋之关系是也。前引卧子诗《乙亥除夕》云“桃根渺渺江波隔”及《长相思》云“美人今在秋风里,碧云迢迢隔江水”,是河东君在崇祯八年乙亥冬间及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其所在地与卧子有江波之隔。复据前引河东君《戊寅草·晓发舟至武塘》及《秋深入山》两诗,更可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八年秋深由松江至盛泽镇归家院,松江与盛泽,即所谓“江波隔”也。此外,能确定河东君离去卧子后,最早常寓之地者,唯第二章所引沈虬《河东君传》中,崇祯九年丙子张溥至盛泽镇徐佛家遇见河东君一事。沈氏既于舟中亲见河东君,则其言自为可信。盖河东君若离去松江他往,则舍旧时盛泽镇之徐佛家,恐亦难觅更适当之地。徐云翾更因将适人之故,自急于招致,使河东君与张轻云、宋如姬、梁道钊诸名姝相互张大其队伍也。但河东君此次之居徐佛家,乃与前此未入周道登家时之为云翾婢者,其身份迥异。沈次云牵混前后不同时间之身份,以河东君于崇祯九年尚为云翾之婢,殊为舛误。前释宋让木《秋塘曲》“初将玉指醉流霞”句,已辨及之,读者可参阅也。

崇祯九年间,河东君之踪迹,已于前论河东君第二次嘉定之游节详述之,兹不复赘。唯崇祯十年丁丑关于河东君之材料,尚未发见,故姑从阙如,以俟更考。倘承博识通人有所赐教,则幸甚矣。至于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之踪迹,则颇有材料可以依据,兹论释之于下。

葛昌楣君《蘼芜纪闻·上》载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引《神释堂诗话》略云:

河东君早岁耽奇,多沦荒杂。《戊寅》一编,遣韵缀辞,率不可诘。最佳如《剑术行》《懊侬词》诸篇,不经剪截,初不易上口也。然每遇警策,辄有雷电砰?、刀剑撞击之势,亦鬟笄之异致矣。《尺牍》含咀英华,有六朝江鲍遗风。又云,如是尝作《男洛神赋》,不知所指为谁?其殆自矜八斗,欲作女中陈思耶?文虽总杂,题目颇新,亦足传诸好事者。

寅恪案:《神释堂诗话》之评语,在未得见卧子所刻《戊寅草》以前,尚不甚明了其所指。今幸得此书钞本,始恍然知其所评之允当也。《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诗一百零六首、词三十一阕、赋三篇。至诗余一类,疑即《众香词》选《柳是小传》所谓《鸳鸯楼词》者,前已论及。复据杨、陈关系第二期所录河东君《戊寅草》中诸词之考证,其作成时代,皆不能后于崇祯八年。故《戊寅草》中之词,当即是《鸳鸯楼词》。卧子是否在刻《戊寅草》前,已别刻《鸳鸯楼词》,今不敢决言。但就杨、陈二人关系观之,以崇祯八年为最密切。卧子《自撰年谱》“崇祯八年乙亥”条云:“是岁有《属玉堂集》。”夫“属玉堂”与“鸳鸯楼”两名,乃对称之辞。故疑《鸳鸯楼词》果先别有刻本者,亦当在崇祯八年,至迟亦不逾九年也。赋三篇依前所考证,其作成时间皆在崇祯九年以前。诗则若依前所论《八月十五夜》一首,乃崇祯八年中秋与卧子同赋,而排列偶错,仍应计入崇祯八年所作诗之内者。故此首以上共一百零一首,皆是崇祯八年秋深以前所作。其余自《答汪然明》至《咏晚菊》止,共四题五首,皆是崇祯十一年秋间所作。与其前一百零一首之作于崇祯八年秋季以前者,其时间相距有三年之久,何以河东君此三年内所作之诗,竟无一篇列于《戊寅草》?其中必有待发之覆。今日虽不能详究其故,姑就崇祯十一年河东君及卧子之踪迹推测,或可备一解也。

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游西湖,详见下论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柳如是校书过访诗”等条所考。兹暂不论及。(又,寅恪曾见神州国光社影印蒋杲赐书楼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河东君题款中,有报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之语。若此画果为真迹者,则更可与《戊寅草》中所载诗最后一首《咏晚菊(五律)》相参证。并疑亦是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河东君曾游西湖之一旁证也。俟考。)至若卧子之踪迹亦有崇祯十一年戊寅秋间曾过西湖之事实。据《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上》“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冬,石斋师以谪还,居禹航之大涤山。予往谒之,赋诗而归。

及同书一四《湘真阁集·石斋先生筑讲坛于大涤山即玄盖洞天也予从先生留连累日(五言律诗)八首》(参同书一二《三子诗稿·寄献石斋先生(七言古诗)五首》之一自注云:“指戊寅冬事也。时侍师于禹航。”)云:

(诗略。)

又《黄漳浦集·二四·大涤书院记》(参同书所载庄起俦撰《漳浦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略云:

戊寅冬,余再以逐客南旋。缅念斯山,暌违七载。又以中途警听边氛,未忍恝然绝帆胥江,遂复诛茅其间,徘徊日夕。当时同游者,为嘉兴倪梅生(先春),汪尔陶(梃),钱仲雍(琳),萧山曹木上(振龙),松江陈卧子(子龙)。时卧子以桐杖不遂登高。(寅恪案:此时卧子尚服其继母唐孺人之丧。故石斋引《小戴记·丧服小记》母丧桐杖之义以为说。其实《陈忠裕全集·一六·湘真阁集》有《戊寅九日同闇公舒章诸子登高之酌(七律)二首》。读之不觉发笑也。)余病未之能从也。

及同书四一《五言律·出大涤将渡胥江而羲兆木上诸兄又申湖上之约会倪鸿宝祭酒来自山阴遂偕朱士美(等)同入灵隐登韬光有作属鸿宝羲兆木上和之四章》云:

(诗略。)

及同书同卷《(陆自岩)曾瞻(陈子龙)卧子同过灵隐二章》(寅恪案:此诗排列次序先后疑有误)云:

约尔巢松去,逢余坠叶时。

寅恪案:崇祯十一年冬卧子至余杭大涤山谒石斋后,又从石斋至杭州游西湖。此据陈、黄两《集》诗文可考而知者。疑卧子自松江至余杭,往返皆经杭州。其从石斋游西湖之后,当即还家。但其往余杭谒石斋经杭州之时,可能在十月以前,即季秋之月。此时或与河东君相值于西湖。或二人先后差错,未得相遇,均未可知。今既难证实,可置不论。鄙意卧子或在杭州取其旧所藏河东君崇祯八年秋深以前之作品,托人刊刻,而受托刊刻之人遂并取所见河东君最近之诗,附录于后。此《戊寅草》诗中所以缺去崇祯八年秋深以后、崇祯十一年秋季以前作品之故欤?若所揣测不误,则《戊寅草》之刊行,主持发起者,为陈卧子,董理完成者,为汪然明。后来汪氏又刻《河东君尺牍》,远倩林天素为之序。今《戊寅草》虽首载卧子之《序》,但亦不必拘泥认为卧子实亲自督工刊刻也。

复次,河东君崇祯十一年戊寅之踪迹,可于汪然明《春星堂集·三·游草》中得窥见一二。汪氏《集》中疑本有与河东君有关之作甚多,后来因牧斋关系,遂多删去不存,殊可惜也。

《春星堂集·三·游草·余久出游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赋此致怀》云:

浪游留滞邈湖山,有客过从我未还。不向西泠问松柏,遽怀南浦出郊关。两峰已待行云久,一水何辞拾翠悭。犹疑春风艳桃柳,拏舟延伫迟花间。

同书同卷《无题》云:

明妆忆昨艳湖滨,一片波光欲**人。罗绮丛中传锦字,笙歌座上度芳辰。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欲访仙源违咫尺,几湾柳色隔香尘。

寅恪案:汪氏《游草》卷首载其《秋游杂咏自序》云:

崇祯(十一年)戊寅季秋汪汝谦书于摄台。(寅恪案:《春星堂诗集》首《汪然明小传》云:“所居曰‘春星堂’。其为董尚书题榜者,曰‘梦草斋’,‘听雪轩’。陈眉公题榜者,曰‘摄台’。”又,《春星堂诗集·六》汪鹤孙《延芬堂集·上·寄怀春星堂诗》“楼台堪对月,四面摄烟霞”句,自注云:“大父玩月处,眉公征君题曰‘摄台’。谓四面湖山俱能摄入也。”寅恪颇疑梅坡解释“摄台”所以命名之意,不过从其家人传述而来。盖有所讳饰,未必得此台名之真意。据同书三《梦草》附载陈眉公《纪梦歌跋》云:“听雪堂侍儿非异人,即天素也。五丁摄之来试君耳”并同书一《不系园集·不系园记》云“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及同书《随喜庵集》题词云“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然则依当时惯例,命名题字,多出于一人。故“摄台”既为眉公题字,其命名当亦出自眉公。眉公既谓五丁摄天素来试然明于梦中,所以即取“摄”字以为台名耶?姑识所疑,以俟更考。)

又,汪氏《游草》最前一题为《仲秋同无方侄出游》,最后一题为《出游两月归途复患危病》是然明以崇祯十一年八月出游,约经两月,始归杭州。《柳如是校书过访》诗在此《草》中逆数第三。《无题》诗为逆数第二。据此推之,河东君于崇祯十一年季秋,曾游杭州也。《无题》一诗,与《柳如是校书过访》诗连接,此诗中又藏有“柳”“是”二字,则为河东君而作,可确定无疑。或者原题亦非如此,今题殆复为后来然明所讳改耶?

复次,然明《无题》诗不仅藏有河东君姓名,颇疑此诗中尚有河东君之本事。其第二联,自指《戊寅草》中《男洛神赋》而言,无待详证。其第一联上句,恐指河东君《湖上草·清明行》而言,盖苏蕙回文锦字,乃赠宝滔之作品(见《晋书·九六·宝滔妻苏氏传》。可参《文苑英华·八三四》及《全唐文·九七》武则天《苏氏织锦回文记》,冯应榴《苏文忠公诗合注·二一·次韵回文三首》及所附《江南本织锦图·上·回文三首》题下注。并阮闳休(阅)《诗话总龟后集·四一·歌咏门》引《东观余论》及《侍儿小名录》等)。《清明行》末二句云:“盘螭玉燕不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亦与若兰回文锦字同意,并用玉茗堂《紫钗记》之旨,余详后论《清明行》节。《无题》诗第一联下句,殆用杨景山“榆柳芳辰火”句(见《全唐诗·第五函·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五律)》)。故“芳辰”二字实谓“清明日”与其他泛指者,如《东山酬和集·二》牧斋《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末句“与君遥夜共芳辰”之“芳辰”不同。钱诗此题之“芳辰”,与“佳辰”“良辰”同意。(可参同书同卷河东君和诗“安歌吾欲撰良辰”句。)至若《石头记》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其以“芳辰”为生日之别称,未知所出。岂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耶?呵呵!

《戊寅草》中诸作品,诗余及赋两类,前皆已论证。诗则以其篇什较众,语意亦多晦涩,已择其重要者,考释之矣。兹再就前所未及,而较有关者,略论述之于下。

《戊寅草》诗最后四题五首,观其题目及诗语,皆与秋季有关,即崇祯十一年戊寅河东君在西湖所赋,而董理刊刻此稿之人,取以附录于诗一类之后者也。

《答汪然明》云:

微雰独领更幽姿,袖里琅玕今尚持。天下清晖言仲举,平原高会有当时。

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皋秋荻已荒靡。

寅恪案:前已论述《春星堂集·三·游草》中有七律二首,即《柳如是校书过访》及《无题》两诗,皆为河东君而作者。河东君此诗疑是答汪氏第一诗,而汪氏《无题》一诗,则又答河东君此诗者也。河东君此诗乃牧斋所谓“语特庄雅”者(见《东山酬和集·一》牧斋第一次答河东君诗题),斯亦河东君初次与人酬和,自高身份之常例,殊不足为异。但“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一联,上句谓素仰然明尚侠之高风,下句谓不以己身访谒汪氏过迟为嫌。语意亦颇平常,岂料然明再答以《无题》一诗,中有“老奴愧我非温峤,美女疑君是洛神”一联,含有调戏之意,已觉可笑。至后来然明刊集时,改易此诗之原题为《无题》,以免牧斋之嫌妒,更觉可笑矣。

《九日作》云:

离离鹤渚常悲此,因迥(?)含霞夕树平。不有霸陵横意气,何人戏马阅高清。崚风落叶翻翔婉,菊影东篱欲娈萦。寂寞文园事(?)屡至,海云秋日正相明。

寅恪案:前引黄石斋《大涤山记》,知卧子于崇祯十一年戊寅九月九日实在大涤山。今据此诗知河东君是日适在西湖也。两地违隔,倍深思旧之情,故此诗末二句及之。“文园”自是以司马相如指卧子。“事”字疑是“书”字之讹。然则此时河东君当屡得卧子手书,其中或亦论及刊刻《戊寅草》事耶?

《秋尽晚眺二首》云:

西峦已降青蒙色,耿木澄枝亦见违。远观众虚林磬淡,近联流冥赤枫肥。相听立鹤如深意,侧儆寒花薄暮矶。为有秋容在画角,荒台多是草?菲。

流澌纷影入鱼梁,药径秋岩气已伤。天下嶙峋归草阁,郊原深永怯牙樯。烟苞衰柳余晴媚,日蔼江篱落照黄。更自红霜夜明灭,文涟丹溜总相妨。

《咏晚菊》云:

感尔多霜气,辞秋遂晚名。梅冰悬叶易,篱雪洒枝轻。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谁人问摇落,自起近丹经。

寅恪案:《九日作》诗有“菊影东篱欲娈萦”句。《秋尽晚眺》及《咏晚菊》两题,皆以菊为言。斯盖河东君以陶渊明、李易安自比,亦即此时以“隐”为名之意也。细思之,河东君之身份,与陶、李终不相同,虽《秋尽晚眺》第一首“侧儆寒花薄暮矶”,第二首有“烟苞衰柳余晴媚”等语,但“寒花”指菊,既非“拟人必于其伦”之义。“衰柳”则就河东君此时之身世论,似尚不可言“衰”。第三章言河东君于崇祯十二年受卧子是年《上巳行》诗“寒柳无人临古渡”句意之启发,遂赋《金明池·咏寒柳》词一阕,鄙说固不敢自信为必然,要可与河东君此数诗共参究也。据蒋杲赐书楼所藏《柳如是山水册》末帧,乃河东君酬报友人为其画采菊长卷者。今止见影印本,作长卷者之名字甚不清晰,未易辨实。河东君题款中有“西泠采菊长卷”之语,恐与《秋尽晚眺》第一首“为有秋容在画角”句有关。盖指友人为其作《西泠采菊长卷》而言也。又观《秋尽晚眺》第二首“流澌纷影入鱼梁”及“天下嶙峋归草阁”之语,则河东君此时所居之处,殆一寻常之临水客舍,与后来即崇祯十二年再游西湖,借居“桂栋药房”之汪然明别墅者,情况迥异,取此诗与《河东君尺牍》第一首参较,汪氏好客任侠之风,可窥见一斑矣。《咏晚菊》诗“九畹供玄客,长年见石英”一联,或谓用《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及“夕餐秋菊之落英”。“石英”之“石”,若非“食”即“餐”之意,以音同而误写,则当指石上或石间之菊英而言耳。其说亦自可通。

《戊寅草》中除卧子、汪然明外,其他与河东君往来唱酬诸名士,如宋尚木(征璧)之类,其事迹作品,皆甚显著,可不多述。尚有一二当时名士之可考者,则略论及之,可借此窥见河东君当日友朋交际之情况也。更有可注意者,即《戊寅草》作品中,绝不见有宋辕文(征舆)及李舒章(雯)二人之姓氏名字一事。此《草》之绝大部分为卧子之旧藏,其无辕文之名字,固由杨、宋两人曾有微妙之关系,卧子之删去不录,亦颇易解。至舒章则何以绝不一见其名字,其故今不易知,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首夏离去松江之南园南楼迁居当地之横云山,实与舒章有关。盖舒章家本有别墅在其处。兹不须详考,若一检《陈忠裕全集·十·属玉堂集·雨中过李子园亭》诗题下附考证引《李舒章集·张卿(南垣)行》诗“我家横山若培嵝,开生幸入虎头手”,又引《梅村集·张南垣传》“其所为园,李工部之横云”,并参第三章论卧子《秋居杂诗十首》之七“遨游犬子倦,宾从客儿娇”自注“舒章招予游横云,予病不往”及曹溶《静惕堂诗集·十一·李氏横山草堂歌》等,即可证知。职是之故,颇疑河东君之迁居横云,舒章实为地主。卧子之删去舒章名字,殆由于此耶?韩君平诗云:“吴郡陆机为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上句之切合舒章,固不待言,下句则可参后论《有美诗》涉及河东君自称为松江籍事。故河东君亦可谓舒章之乡亲矣。一笑!

《戊寅草》中有《朱子庄雨中相过(七古)》一首,其诗颇佳,今录之于下。诗云:

朱郎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凌仪羽”一本作“真霞举”。)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雨。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虚无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盼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叹吾出处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器亦难取,中条事业皆渺茫。即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时高眺难为雄,水云漻落愁空蒙。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苍幽梦坠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钩。风流已觉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不可见,骚人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郎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傲观五湖。

寅恪案:曹溶《静惕堂诗集·二九·送朱子庄北上赴选(七律)二首》,其第一首略云:

辞家北指蓟台云,射策恢奇海内闻。重忆先朝遗烈在(自注:“谓其祖文恪公。”寅恪案:“文恪”乃明大学士秀水朱国祚之谥),芝兰今日又逢君。

同书同卷《送朱子庄令宜春(七律)二首》(题下自注:“时携广陵姬同行。”),其第一首有句云:

重喜明时早致身。

同书三《挽朱子庄(五古)二首》,其第二首略云:

并辔越承明,直入邯郸市。挟瑟燕姬床,容貌若桃李。惜哉青春姿,独处重帷里。服药媚红颜,终为悦己死。

今检道光修《宜春县志·秩官门》“明知县”栏载:

朱茂暻,秀水人,进士。崇祯十三年任。吴道昌,贵州人,举人。十七年任。

同书二二《名宦门·明朱茂暻传》略云:

朱茂暻,字子庄,秀水人。崇祯十四年令宜春。(寅恪案:《表》作“十三年”,《传》作“十四年”,相差一岁。疑《传》有误,当从《表》为是。)精勤莅治,剔奸戢豪。性喜延揽,与诸生课文品题,竟日无倦色。

又,陈卧子评选《皇明经世文编》中,宋征璧所撰《凡例》亦列有槜李朱子庄(茂暻)之名。可知朱子庄乃一年少貌美、豪气纵横之风流世胄。柳、曹两诗所言颇多符合。故河东君诗题之朱子庄,即是此人无疑。但须注意者,同时别有一朱子庄,名容重,明之宗室宁献王九世孙。事迹见张庚《国朝画征录·上》“八大山人”条所附及陈田《明诗纪事·甲·二·下》。读《戊寅草》者,不可误认也。

《戊寅草·送曹鉴躬奉□使之楚藩(七律)二首》云: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烟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寅恪案:“吾”字为虞韵平声。此处应读仄声,方协声律。检嘉庆修《松江府志·四五·选举表》“举人”栏“崇祯三年庚午‘李待问’”下注“字存吾”。可为松江土语“吾”“我”同读仄声之一旁证也),如今无事只遥吟。

王士祯《思旧录·二·曹溶小传》(可参《浙江通志·一七九·文苑·二》及光绪修《嘉兴府志·五二·曹氏本传》)云:

溶,字鉴躬,号秋岳,别号金陀老圃。浙江秀水人。崇祯(十年)丁丑进士。

《国榷》卷首之一“各藩”栏“楚王”条末载:

武冈王显槐。宣化王华壁。

曹溶《静惕堂诗集·二九·入楚(七律)》云:

中朝翼轸动文墟,楚国名山入诏书。楼上鹤声回四牡,湘南秋色老三闾。

搴流蘅蕙王孙宅,绕地云霞使者车。无俟祝融攀禹迹,章台梦泽总悲歔。

寅恪案:秋岳与河东君两人之诗,其中相符合者颇多,曹氏此次入楚封藩,或封宣化王华壁,或封武冈王显槐嗣子华增。依柳、曹诗“湘南”之语,则封武冈王之可能较大。此问题颇复杂,今难详确考证。(可参《明史·一一六·楚昭王桢传》并《皇明经世文编·四五四·郭文毅(正域)集·直陈楚藩行勘始末疏》及同书四五八《孙宗伯(慎行)集》“题为恭承恩诏谨条钤束楚宗事”等。)但奉使封藩,必在鉴躬中式进士登朝以后始有可能。然则河东君此题乃崇祯十年丁丑或更后之时间,遥闻秋岳奉使,遂有是作。此二律在《戊寅草》列于《晓发舟至武塘》前第七题。《晓发舟至武塘》一题,乃崇祯九年丙子秋深所赋,详见后论。由是言之,《戊寅草》中诸诗排列,亦不尽依时间先后,斯可为一例证也。

《戊寅草》中更有一可注意之诗,即《赠友人(七古)》一首。此诗以前后排列推之,当作于崇祯七年甲戌。兹移录此诗并论证之于下。

《赠友人》云:

寅恪案:此“友人”不显著其姓名,果为何人耶?诗云:“君家北海饶异略。”检《后汉书·列传·五四·赵岐传》略云:

岐遂逃难四方,自匿姓名,卖饼北海市中。时安丘孙嵩年二十余,游市见岐,察非常人。停车呼与共载。岐惧失色。嵩乃下帷,令骑屏行人,密问岐曰:“视子非卖饼者。又相问而色动,不有重怨,即亡命乎?我北海孙宾石,阖门百口,埶能相济。”岐素闻嵩名,即以实告之,遂以俱归。藏岐复壁中数年。因赦乃出。

可知此友人之姓氏为孙也。又检《陈忠裕全集·一二·三子诗稿·赠孙克咸(七古)》,题下附考证引王士祯《肄雅堂诗集序》(参陈田《明诗纪事·辛签·六》“孙临”条)云:

孙先生讳临,字克咸,更字武公。少司马晋季弟。少读书任侠,与里中方密之、周农父、钱饮光齐名。所为歌诗、古文、词,流传大江南北。崇祯末,流贼蹂楚豫,阑入蕲黄,英寥间皆为战场,皖当其冲。先生渡江走金陵,益散家财,结纳奇材剑客,与云间陈大樽、夏瑗公、徐复庵三君厚善。大樽赠先生诗曰“孙郎磊落天下才”云云,著其事也。

及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一四·书牍类·答方密之(以智)》云:

足下与李子(舒章)、孙子(克咸)、周子(勒卣)辈皆落落,惟弟幸通籍末。

复证以河东君及卧子诗并阮亭《序》所言任侠尚武之事,则此孙姓友人,恐非克咸莫属。又《戊寅草》中有《剑术行》一篇,《神释堂诗话》极称赏之。今录其诗于下,并可参《陈忠裕全集·十·属玉堂集·剑术行》。依陈诗题下案语,以为或是赠方密之之作。鄙意杨、陈两诗题目既同,时间相近,不知是否俱为赠孙氏之作。或由孙氏转致密之,亦未可知。姑存此疑案,以待参究。

《戊寅草·剑术行》云:

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鼪。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层冰。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悬弓戟。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豹侵空冥。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木风悲吟。(“吟”一作“鸣”。)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剑器摧石骨。我徒壮气满天下,广陵白发心恻恻。视此草堂何为者,雄才大略惟愁疾。况看举袖星辰移,海童江妾来迟迟。杰如雄虺射婴茀,矫如胁鹄离云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翳?)如匹练从文狸。奇鸧孤鹗眼前是,阴云老鹤徒尔为。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独我慷忾怀此意,对之硉矹将安之。

复次,河东君《赠友人》诗之“友人”果为孙克咸者,则孙氏尚有与葛嫩一重公案。余怀《板桥杂记》述之颇详,因附录之。且因澹心此条涉及杨龙友事。而龙友节义、文艺皆可流传。今日因孔尚任《桃花扇传奇》,于龙友为人颇多诬诋,遂致论人论世皆乖史实。兹以其与卧子辈及松江有关,故余氏所记涉及龙友者,亦不删略,庶其可杜浅识悠悠之口云尔。

余澹心(怀)《板桥杂记·中·丽品门》“葛嫩”条云:

葛嫩,字蕊芳。余与桐城孙克咸交最善。克咸名临,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欲投笔磨盾,封狼居胥。又别字武公。然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先昵朱市妓王月,月为势家夺去,抑郁不自聊。与余闲坐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阑入卧室,值嫩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点漆。教请坐。克咸曰:“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是夕定情,一月不出。后竟纳之闲房。甲申之变,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丞杨文聪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

崇祯十二年、十三年间,河东君之踪迹更可于汪然明所刊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两书中得其梗概。今北京中国科学院藏柳如是《湖上草》并《尺牍》钞本后附载:

汪然明以柳如是《尺牍》并《湖上草》见贻口占二绝

汪郎元是有情痴,一卷投来湖上诗。脱尽红闺脂粉气,吟成先吊岳王祠。

谪来天上好居楼,词翰堪当女状头。三十一篇新尺牍,篇篇蕴藉更风流。

甲申冬日,仙山渔人林云风题于槜李归舟。(寅恪案:《佚丛甲集·牧斋集外诗》附《柳如是诗》载南祴跋语,称孙龙尾钞本。卷尾有“武陵渔人”一跋,并附此跋。但“武陵渔人”与此“仙山渔人”即林云凤者,当非一人。)

上二种原本藏城南徐子晋家。

寅恪案:此为汪然明刊行河东君《湖上草》及《尺牍》之确证。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虽《湖上草》与《尺牍》合为一册,但无此附录,当是后来传钞所删遗也。此两书中,《尺牍》一种实为最有价值之史料。惜钞本多脱误,不易通解之处颇不少。杭州高氏藏有明刻本《湖上草》及《与汪然明尺牍》,寅恪未得亲见,闻上有“曾在旧山楼”印,然则此本乃虞山赵次侯(宗建)家旧物也(参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七》)。据云,《湖上草》为写刻,《尺牍》则宋体字,但皆有讹误脱漏之处。故间接转托校雠外,仍依诸钞本,并参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本移录,略附鄙见,为之斠补。兹仅能择其资考证饶趣味者论释之。至《湖上草》诸诗,原文具在,读者可自得之,不必多论。其有关考证者,亦于诠释《尺牍》及他处言及之,不复重赘。惟缀数语并择录最佳之作数首,俾见河东君当日行踪交游之一二而已。

关于林氏事迹,同治修《苏州府志·八七·长洲林云凤传》,引徐晟《存友札小引》云:

启祯间以诗名吴中。其诗稳顺声势,格在中晚间,不为一时锺、谭所移。年八十余卒。

又《初学集·十·崇祯诗集·六·乙亥中秋吴门林若抚胡白叔二诗人引祥琴之礼劝破诗戒次若抚来韵四首》、《东山酬和集·二》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中第一、第二、第三首后,附有林云凤(若抚)和章。《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词人并集诗》、同书钱遵王《注》本五《绛云余烬集·下·林若抚挽词》、《列朝诗集·丁·一三》唐时升诗中《咏雁字二十四首序》云:

郡人林若抚所赋《雁字》十首,讽咏久之,清婉流丽,姿态横生,飘飘有凌云之思。

《明诗综·七一》选录林云凤诗三首,并附录《诗话》一则。徐釚《本事诗·七》选林氏《鞋杯行》《虎丘宴集观女郎蹴踘行》《阴澄湖舟中观众女郎沐发歌》及《陈保御席上赋得相逢行赠白小姬》等四首。吴伟业《梅村家藏稿·七·梅花庵话雨同林若抚联句》,毛晋《和友人诗》卷内有林氏《酒蕈》诗及子晋所作《丁亥六月望日若抚七十初度》诗。程嘉燧《耦耕堂存稿诗·中》载《山庄逢林若抚话旧次韵》及《泛湖和林若抚韵》,黄宗羲《思旧录》“林云凤”条,均可供参考。

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共为三十一通。观林云凤“三十一篇新尺牍”之句,可以为证。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四·柳是致汪然明书》共三十通,即钞自瞿氏所藏者,盖误合第八、第九两简为一通也。其后又载《柳是寄钱牧斋书》一篇,下注云:“清代名人情书。”柳是此书最初由来,尚未能考知。但观其内容,事实乖谬可笑,且词旨鄙俗,读之令人作呕,必是伪撰无疑。今竟与《致汪然明尺牍》共列选中,何厚诬河东君之甚?此不得不为之辨明者也。

兹先论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最后一简,即第三十一通。以其关涉汪氏刻行此书之年月故也。其文云: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别后,已过夷门,延津之合,岂漫然耶?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视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武夷之游,闻在旦夕,杂佩之义,于心阙然。当俟越橐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也。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见赏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得飞桨见贻,为感!非渺诸惠,谢谢。四箑草完,不尽。

寅恪案:汪氏《春星堂诗集·四·闽游诗纪》第一题为《暮春辞家闽游》。又此集首载崇祯辛巳中秋闽漳王志道所撰《序》云:

其少也,尝散千金以济游客,客遂侠之。

故知书中所谓“武夷之游”,即指然明赴闽访林天素之行。此行开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暮春。河东君既言“闻在旦夕”,则河东君复此书时,恐即在是年三月间也。所可笑者,然明此行本专为访觅林天素,但天素终未能与之偕归西湖。河东君“当俟越橐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之言,盖有双关之意。一为然明自闽返时,己身或已归虞山钱氏。二为然明或与天素同至虞山,故可相贺。词旨殊为微妙。惜然明此行空劳往返,是其“天福”即艳福(见第三章论牧斋《采花酿酒歌》),远不及牧斋也。后来李笠翁(渔)作《意中缘》剧曲,以杨云友配董玄宰,林天素配陈眉公。游戏之笔,殊有深意。(陈文述《兰因集·下》载汪端《翁大人重修西湖三女士墓诗》之三“轻薄姻缘说意中”句下自注云:“李笠翁撰《意中缘》,以云友配董香光,谬论也。”寅恪案:自然好学斋主人混合文学想象与历史事实为一事,未免过泥矣。)然不及柳如是配钱牧斋,林天素配汪然明,更为理想之因缘。此点笠翁亦未尝不知,不过当时尚有避忌,不便公然形诸楮墨。其中间有关涉然明者,则以“江怀一”或“江秋明”之假名代之,实不得已也。(寅恪案:《春星堂集·五·梦香楼集》中载有李渔《次韵然明诗(七绝)四首》,但今检《笠翁集》中与然明有关之诗词,惟卷五《元宵无月次汪然明封翁韵时座有红妆(五律)》一首及卷六《清明日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皆名士兼列红妆(七律)》一首。其第二句云:“园在西陵不系舟。”自注云:“舟名不系园。”又卷八《行香子》词一阕题为《汪然明封翁索题王修微遗照》等。至汪氏《梦香楼集》附载之诗,则未见也。又《牧斋外集·二五》有顺治十八年辛丑夏日所作《李笠翁传奇戏题》一篇,可供参证。若《曲海提要·二一》“意中缘”条所考,则颇疏略,殊不足取也。)笠翁此书请黄媛介作序,盖以皆令与戏中女主人类似之故。黄《序》自写其身世之感,辞旨颇佳。此书卷上复载“禾中女史(卷下作“闺史”)批评”之语。媛介为嘉兴籍,“禾中女史”或“闺史”,自是皆令。其第八出《先订》中,林天素答董思白谓:“真正才子也。不必定以姿貌见长。”批云:“此至论也。非千古第一佳人口中说不出。”及第二十一出《卷帘》中,述求画人流言谓有男子于帘内代笔,欲卷帘面试。批云:“余少年时,亦受此谤。然坚持不动,彼亦无奈我何。只此一节,稍胜云友。索书画者,颇能谅之。”皆有关媛介身世之感者,至《卷帘》一批,则颇为可笑。夫慧林之容貌姿致,虽不及顾媚、陈沅,然必远胜“阿承丑女”(寅恪案:吴伟业《梅村诗话》“黄媛介”条云:“媛介和余(《题鸳湖闺咏四首》)诗。此诗出后,属和者众。妆点闺阁,过于绮靡。黄观只(涛)独为诗非之。以为媛介德胜于貌,有‘阿承丑女’之名,何得言过其实?此言最为雅正云。”),不妨任人饱看。皆令何可持闺门礼法以自矜尚而傲视云道人耶?评语中更有可注意者,即《卷帘》出中,述杨云友欲为黄天监捐官事。批云:“因妻得官,乃云友良人之实事。杭人无不知之。”则为辑云道人逸事者所不及知。故特标出之,以供后来为“林下风”作传者之参考。

更有可怪者,徐树敏、钱岳选《众香词·书集·族里云队》有成岫词三阕。其《小传》略云:

成岫,字云友。钱塘人。**云间董宗伯书法画意,临摹多年。每一着笔,即可乱真。今妩媚而失苍劲者,皆云友作也。年二十二,尚未有偶。戊子春,董宗伯留湖上,见云友所仿书画甚伙,自不能辨。后得征士汪然明言其详,即为蹇修,遂结缡于不系园。云友归董之后,琴瑟静御,俱谱入《意中缘》传奇。有《慧香集》。

寅恪案:徐、钱所据不知何书。今止就所述两事言之,即见其妄。一董其昌为万历十六年戊子举人,十七年己丑进士。(见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四·董其昌传》及同书四五《选举表》“明举人万历十六年戊子科”条。)在此以前,玄宰声名尚未甚盛,书画亦何能为人摹仿如此之多。二为汪然明造不系园湖舫,在天启三年癸亥(见《春星堂集·一·不系园集》汪氏自记),上距万历戊子为三十五年。董、成二人岂得预先于尚未造成之舟中结缡?谬误殊甚。此殆后人读芥子园《意中缘》剧曲,不解所述玄宰与云友之关系,乃笠翁游戏之笔,竟信为实有其事。可谓天下之笨伯矣。聊附于此,以博一笑!又河东君书中“虞山别后,已过夷门”者,“虞山”指牧斋言,“夷门”指然明言。此处“虞山”“夷门”皆借地以指人,乃当时文字所习用。其所以用大梁之“夷门”以指然明者,盖以魏之信陵君比之。《湖上草》河东君《赠汪然明》诗有“论到信陵还太息”及《与汪然明尺牍》第三通有“先生之侠”等句,可与《春星堂诗集·四·闽游诗纪》王志道《序》称然明“散千金济游客,人遂侠之”,同书五《遗稿(原注:“又名《松溪集》。”)·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信差足**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二云:

萧条岁暮动行旌,犹集南宫感送迎。(自注:“南宫祠在嘉兴南门内。”)时俗不堪谈雅道,新诗偏喜见多情。但看此日趋炎热,有愧当年负宿名。莫问胸中怀磈磊,炼师提酒向予倾。(自注:“余别南宫(祠)杨世功袖黄皆令诗箑云,谁识君家唯仗侠,空囊犹解向人倾。时炼师曹朗元携酒饯别,感赋,次皆令韵。”)

及同书三《西湖韵事·重修水仙庙记》云:

二三女校书焚香擘笺,以诗画映带左右,而余以黄衫人傲睨其间。(寅恪案:此处“黄衫”二字,虽与“布衣”同意,但上文有“二三女校书”之语,则然明实暗以“黄衫客”自居也。)

并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目然明为“黄衫豪客”等诗文相印证。非谓牧斋于鸳湖别河东君后遂至开封也。据此颇疑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二月在杭州,或与然明会见,在杭盘桓游赏之后,二月末即往游黄山。三月廿四日过钓台,复经杭州、嘉兴返常熟。(见《初学集·一九·东山诗集·二·过钓台有感》,《列朝诗集·丁·一三·上》程孟阳《次牧斋题壁》诗及《陈忠裕全集·一四·三子诗稿·孟夏一日禾城遇钱宗伯夜谈时事(五律)》等。)检《春星堂集·四·闽游诗纪》有《夏前一日至闽浙分疆(七律)》。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四年辛巳三月廿六日立夏。综合钱、汪两氏游踪之时日先后推计,则然明作书致河东君时,牧斋尚未由黄山返西湖,可断言矣。若牧斋游黄山前得遇然明于杭州之假定,果为事实,则牧斋必请然明力为劝说河东君,而然明亦欲在未赴闽之前了此一重公案也。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君至湖上,遂别去,宗伯使客构之乃出。”此客为何人,虽不能确知,然必非然明。因是时然明已赴闽,不能负此使命。其人既非然明,而又能往松江说河东君者,则恐不外然明之挚友如冯云将之流。(见下论《尺牍》第三十通。)钱、柳因缘之完成,然明为最有力之人,顾氏作《传》时,距然明之卒,固已甚久(然明卒于清顺治十二年乙未七月。见《有学集·三二·汪然明墓志铭》),至若冯云将,则其卒年未能考知。据《有学集·五·绛云余烬集·下》有《寿冯云将八十》诗二首,为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又《牧斋尺牍·上·与宋玉叔书》言云将年八十七(见下论《尺牍》第三十通),为顺治十八年辛丑所作。下数至康熙三年甲辰,即河东君之卒年,云将若尚存者,其年为九十岁。云美作《传》,当又在其后,云将恐无此老寿,谅已先卒。顾氏犹不显著其姓名,殊未知何故。徐树敏、钱岳所选之《众香词·书集·云队·柳是传》,其中所言,不尽翔实,但谓“虞山见而异之,得汪然明言其详”则甚符合当时真相也。

《河东君尺牍》首载三山林雪天素书于翠雨阁之《小引》。词旨佳妙,特全录之。其文云:

余昔寄迹西湖,(寅恪案:林天素之游西湖,当在天启元年辛酉。不久即归闽。此据《春星堂诗集·三·梦草》董其昌题词,然明自撰《幽窗纪梦诗(并序)》及诗后所附陈继儒《纪梦歌跋》等所推定。但《春星堂诗集·二·湖上逢方若渊同访林天素》诗,列在天启三年《癸亥元日喜晴》诗之后,则恐是后来误排耳。兹以限于讨论范围,可不详辨。)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徜徉山水间,俨然黄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郎,(寅恪案:“女史纤郎”当指王修微而言。详见下论《尺牍》第二十五通。观《春星堂诗集·五·遗稿·次儿请假归省感怀述事八首》之四“犹喜谭诗遇女郎”句,自注云“昔逢王(修微)、杨(云友)、林(天素)、梁(喻微)诸女史。今遇吴岩子、(卞)玄文、黄皆令、王端淑诸闺阁”之语。梁女史疑是梁喻微。见《春星堂诗集·二·绮咏·秋日湖上逢燕姬梁喻微初冬寄怀(七绝)七首》及《湖上送梁喻微之广陵(七绝)》一首。至于同书四《闽游诗纪·梁夷素女史画西湖六桥景余携游三山孙凤林学宪见而爱之余因题三绝以赠(七绝)三首》之梁夷素乃梁孟昭。《孟昭本末》载记颇详。但陈文述《西泠闺咏·九·武林咏梁夷素诗序》略云:“夷素,名孟昭,武林女子。茅鹿门孙修撰见沧子九成妇。著《墨绣轩》诗,善画。陈眉公比之天女花云孙锦,非人间所易得。”寅恪以为胡文楷君《历代妇女著作考·六》引王端淑《名媛诗纬》“梁孟昭”条,并吴振棫《杭郡诗续辑·四一》,阮元《两浙輶轩录·四十》中有梁孟昭诗。梁孟昭,字夷素,著有《墨绣轩集》。乃茅瓒孙九仍室。孟昭弟次辰复有文名。与云伯所言大抵相同,惟云伯以九成为见沧即瓒之子,又“九仍”作“九成”,有所牵混耳。余可参胡书六“梁孟昭”条引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姜绍书《无声诗史·七》、汤漱玉《玉台画史·三》、李濬之《清画家诗史·癸集·上》及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一》等。兹有一问题,即依据汪诗自注,“女史”与“闺阁”之界说,明白如此,“纤郎”之称“女史”,固自应尔。若梁孟昭,何以亦称“女史”?岂“女史”“闺阁”并举,与单独称“女史”,其定义有所不同耶?俟考。又第三章论陈卧子《满庭芳》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载黄媛介画扇,钤朱文“闺秀”印,亦足资旁证。至李笠翁《意中缘》剧本所载黄皆令评语,其卷上作“禾中女史”,卷下则改为“禾中闺史”,当是笠翁先用“女史”之称,后始悟其不妥,故又改为“闺史”。李氏初以皆令为“禾中女史”者,盖与徐釚《本事诗》“王士祯”条所载王渔洋《题黄皆令扇诗》,目媛介为“秋娘”,正复相类也。关于皆令之身份问题,俟后论之。今见神州国光社影印海虞邵氏家藏《柳如是花鸟着色绢本》,其署款为“如是女史柳是作于绛云楼”。若河东君适牧斋后,居绛云楼时尚自称“女史”,似有未便,殊为可疑。此殆第三章论河东君书法,引翁同龢《瓶庐诗稿·七·漫题河东君画》所谓“题尤不伦”者。假使此画是赝品,则固不能依据之以讨论此问题也。其他可参下文论“纤郎”节。)人多艳之。再十年,余归三山(寅恪案:《春星堂诗集·四·闽游诗纪》有《福州访林天素知已移居建宁赋怀十首》之题。董其昌《容台集·诗集·二·赠林天素》诗云“铸得干将剑,遥呈剑客看”,又同集四《题林天素画》云“铸得干将呈剑客”,皆用《晋书·三六·张华传》延平津合剑之典,当因天素为福建人之故。但天素移居建宁,或延平有关,今未能详知。董《集》乃清代禁书,世不多见,兹附记于此,以备参证),然明寄视画卷,知西泠结伴,有画中人杨云友,人多妒之。今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然明神情不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逢解珮。再十年,继三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云。

然则然明之刊此《尺牍》,实在崇祯四年暮春以前。故先由杭州寄示林天素索叙。其第三十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在牧斋家时所寄者。(详见下文。)今第三十一通云:“应接小言,使之成帙。特有远投,更须数本。”则是然明于未赴闽前,已将成帙之刻本寄与河东君。否则河东君不能更向然明索取数本也。由此观之,然明初刻之《尺牍》,实止于崇祯十三年末,其数共为三十通。此第三十一通,乃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暮春以后所寄者,汪氏遂取此简附于前所刻三十通之后。以意揣测,此附刻之时间,当在然明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夏间,自闽返杭后所为。其时距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不久。此简有“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视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之语,可知然明原函,必多代牧翁劝说之辞。今好事既成,故取河东君允答之札,附于其后,不仅以之作跋可以结束一段因缘。且用以庆贺己身介绍此段美满因缘之成功也。然明用意殊深妙矣。

复次,袁思亮君题高野侯藏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念奴娇》词后附记云:

柳如是《与汪然明尺牍》及《湖上草》各一卷。如是归钱牧斋后,然明刊之,以数十册寄牧斋,牧斋拉杂摧烧之,并求其板毁焉。

今观第三十一通及第三十通所云:

弟小草以来,如飘丝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见知,羊公谢傅,观兹非渺。

皆盛称牧斋之美,则牧斋不应因妒发怒,作斯焚琴煮鹤之举。未识袁兄何从得此异说,惜其久归道山,不能面询,殊为憾事也。

综观此《尺牍》全部,不仅辞旨精妙,可供赏玩。其中所言,足以间接证知当日社会情状者,亦复不少。今不能一一考释,唯取关于河东君身世飘零之感及归宿选择之难者,略诠论之。其他诸端,间亦有所涉及,然非主旨所在也。他日倘有好事者,取其全文,精校而详释之,则非独可以赏奇文、资谈助,更或于一代史事之研治不无稗益欤!

《尺牍》第一通云: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邻。”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寅恪案:书中“此直是桂栋药房”,即指崇祯十二年春间河东君游杭州时,然明所借居之处。据《东山酬和集·二》牧翁《横山汪氏书楼》云:

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题诗闭绿苔。妆阁正临流水曲,镜奁偏向远山开。印余屐齿生芳草,行处香尘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应曾伴美人来。

则此书楼必曾为河东君所借居。当即河东君所谓“桂栋药房”者也。牧翁此诗后,复有《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七律)》一首。结句云:

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共芳辰。

诗后并附河东君和作。此和章《初学集》不载。或者河东君之作,辞意虽妙,然于花朝适值春分一点,未能切合,稍嫌空泛,故遂删去耶?“横山”见沈德潜等纂《西湖志纂·一三·西溪胜迹门》及光绪修《杭州府志·二一·山水门》(钱塘县)至《痛史》第二十一种《甲申朝事小纪》中《柳如是小纪》附有河东君所赋《横山杂作》一首。此“横山”疑是河东君所居松江横云山之简称,未必即指杭州西溪名胜之“横山”。(可参《与汪然明尺牍》第二十八通。)河东君此诗最初出处未详。绎其语意如“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折腰忙”等句,颇不合河东君身份,甚为可疑。且其他诸句,亦多不可解者。此诗是否真为河东君所作,殊不能决定也。

《尺牍》第二通云: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雨凄然者,正不关风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不胜情耳。少顷,当成诗一首呈教。明日欲借尊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之主旨乃向然明借舫春游。关于然明西湖游舫一事,实为当日社会史之重要材料。今汪氏《集》中诗文具在,不必详引。仅略述梗概,并附记明末乱后汪氏游舫之情况,聊见时代变迁,且志盛衰兴亡之感云尔。

《春星堂诗集·一》载《汪然明小传》云:

制画舫于西湖。曰“不系园”(寅恪案:《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记》略云:“(天启三年)癸亥夏仲为云道人筑净室,偶得木兰一本,斫而为舟。四越月乃成。计长六丈二尺,广五之一。陈眉公先生题曰‘不系园’。佳名胜事,传异日西湖一段佳话。”),曰“随喜庵”。(寅恪案:《春星堂诗集·一·随喜庵集·崇祯元年花朝题词》略云:“余昔构‘不系园’,有九忌十二宜之约。时骚人韵士,高僧名姝,啸咏骈集。董玄宰宗伯颜曰‘随喜庵’。”)其小者,曰“团瓢”,曰“观叶”,曰“雨丝风片”。

及同书五《遗稿·自嘲并示儿辈八章》之五“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云:

余家不系园,乱后重新,每为差役,不能自主。

可知然明之西湖游舫颇多,有大小两类。河东君所欲借者,当是“团瓢”“观叶”或“雨丝风片”等之小型游舫也。观《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集》载黄汝亨代然明所作《不系园约款》十二宜中,“名流”“高僧”“知己”“美人”等四类人品之条,以河君之资格,其为“美人”,自不待言。“知己”则河东君与汪然明之情分,即就此《尺牍》三十一通观之,已可概见。其第五通略云: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

及第八通云:

嗟乎!知己之遇,古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

尤足为例证。夫“知己”之成立,往往发生于两方相互之关系。由此言之,然明固是河东君之知己,而谓河东君非然明之知己,亦不可也。“名流”虽指男性之士大夫言,然河东君感慨激昂,无闺房习气。(见上引宋征璧《秋塘曲序》。)其与诸名士往来书札,皆自称“弟”(见《与汪然明尺牍》),又喜着男子服装(见上引顾苓《河东君传》),及适牧斋后,如《牧斋遗事》“国初录用耆旧”条略云:

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钱或倦见客,即出与酬应。客当答拜者,则肩筠舆,代主人过访于逆旅,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尝曰:“此吾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然则河东君实可与男性名流同科也。至若“高僧”一目,表面观之,似与河东君绝无关系,但河东君在未适牧翁之前,即已研治内典。所作诗文,如《与汪然明尺牍》第二十七、第二十九两通及《初访半野堂赠牧翁诗》(见《东山酬和集·一》)即是例证。牧斋《有美诗》云“闭门如入道,沈醉欲逃禅”(见《东山酬和集·一》),实非虚誉之语。后来因病入道(见《有学集·一三·病榻消寒杂咏》诗“一剪金刀绣佛前”及“鹦鹉疏窗昼语长”为河东君入道而作二首。至河东君入道问题,俟后论之。兹不涉及),则别为一事,可不于此牵混论及。总而言之,河东君固不可谓之为“高僧”,但就其平日所为,超世俗,轻生死,两端论之,亦未尝不可以天竺维摩诘之月上、震旦庞居士之灵照目之。盖与“高僧”亦相去无几矣。故黄贞父约款关于人品之四类,河东君一人之身,实全足以当之而无愧。汪氏平生朋好至众,恐以一人而全具此四类之资格者,必不多有。当崇祯十二年春间,林天素已返三山,杨云友亦埋骨西泠,至若纤郎即王修微,则又他适。然明诸游舫,若舍河东君而不借,更将谁借耶?《列朝诗集·闰·四》选王修微关于不系园诗一首(《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集》作《寄题不系园》),兹附录之,以供谈助。

《汪夫人以不系园诗见示赋此寄之》云: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新花摇灼灼,初月戴娟娟。牖启光能直,帘钩影乍圆。春随千嶂晓,梦借一溪烟。虚阁延清入,低栏隐幕连。何时同啸咏,暂系净居前。

寅恪案:汪、钱两氏所录,同是一诗,而其题文略异者,盖经然明删换。牧斋所选之诗,其题当仍因旧文,唯“夫人”二字,其原文疑作“然明”二字耳。此二字之改易,殆由修微适许霞城后有所不便之故耶?其实汪然明之夫人,虽不如刘伯玉妻段氏之兴起风波,危害不系园之津渡。但恐亦不至好事不惮烦,而寄诗与修微也。故作狡狯,欲盖弥彰,真可笑矣。

复次,丁氏“武林掌故丛编”本《不系园集补遗》载蒙叟《寄题(七律)二首》。今检《有学集·三·夏五集·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文字悉同。其诗云:

园以舟为世所稀,舟名不系了无依。诸天宫殿随身是,大地烟波瞥眼非。净扫波心邀月驾,平铺水面展云衣。主人欲悟虚舟理,只在红妆与翠微。

湖上堤边舣棹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阑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湘刻“丛睦汪氏遗书”本《春星堂诗集·一·不系园集》删去“蒙叟”二字。当是然明裔孙簠所为。至同书五《梦香楼集》中牧翁所赋《眉史春睡歌》(寅恪案:此诗《有学集》未载,但《牧斋外集·一》有《为汪然明题沈宛仙女史午睡图》。作“沈”不作“张”,殊可注意。又诗中亦有数字不同,殆由辗转传钞,致有歧异。又《梦香楼集》中女主人张宛仙《步然明韵四首》之二云“风韵何如半野堂”,殊可笑。并附记于此。)下题撰人之名为“虞山”,是否后来改易,今未见他刻,不敢决言。坊间石印狄平子葆贤平等阁藏《江左三大家诗画合璧》,内有(康熙二年)癸卯三月十又二日龚芝麓(鼎孳)所书此题第二首,但未明著何人所作。兹附论及之,以免他日误会。牧翁两诗皆佳,盖特具兴亡之感,非泛泛酬应之作也。第二首尤妙。“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一联,即指河东君而言。下句兼用《李义山诗集·一·锦瑟》诗“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及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句之两出处。牧斋此诗固赋于清顺治七年庚寅,实涉及河东君明崇祯十一、十二、十三等年间游寓西湖之往事。悲今念昔,情见乎词,而河东君哀郢沈湘之旨、复楚报韩之心,亦可于此窥见矣。

又,周亮工《赖古堂尺牍新钞·四》载汪汝谦《与周靖公书》云:

人多以湖游怯见月诮虎林人,其实不然。三十年前虎林王谢子弟多好夜游看花,选妓征歌,集于六桥。一树桃花一角灯,风来生动,如烛龙欲飞。较秦淮五日灯船,尤为旷丽。沧桑后,且变为饮马之池。昼游者尚多猬缩,欲不早归不得矣。

寅恪案:然明此书可与前引其《自嘲》诗“画舫无权逐浪浮”句下自注相参证。盖清兵入关,驻防杭州,西湖胜地亦变而为满军戎马之区。迄今三百年,犹存“旗下”之名。然明身值此际,举明末启祯与清初顺治两时代之湖舫嬉游相比论,其盛衰兴亡之感,自较他人为独深。吁!可哀也已。

《尺牍》第三通云:

泣蕙草之飘零,怜佳人之埋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侠,使我辈即极无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烟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耳。

《尺牍》第六通云:

弟欲览《草堂诗》,乞一简付。诸女史画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一图,便如蒙蒙渌水,伤心无际。容假一二日,悉其灵妙,然后奉归也。

寅恪案:上录河东君两札,当是然明欲倩河东君为杨慧林作题跋哀悼一类之文辞,故云道人画册遂在河东君西湖寓所,供其披览。河东君因更向然明索其前后为云友所作诸诗,以为资料。《草堂诗》者,《春星堂诗集》之简称,即指然明所作诗而言,盖春星堂之命名,即取杜少陵“春星带草堂”之句也。(见《杜工部集·九·夜宴左氏庄》。)至关于云友之材料,大都见于《春星堂诗集》中,而《听雪轩》一集,尤专为云友而作者。汪氏诗文具在,兹不必烦引,仅节录董香光一人题语于后,亦足见“林下风”之艺事,为一代画宗所倾服,至于此极也。

《春星堂诗集·三·听雪轩》集首载题词两条(第一条可参董玄宰其昌《容台集·文集·六》“(题)林下风画”条)略云:

山居荏苒几三十年,而闺秀之能为画史者(寅恪案:董《集》此句作“乃闻闺秀之能画史者”)一再出,又皆著于武林之西湖。初为林天素,继为杨云友。(寅恪案:董《集》“杨云友”作“王友云”。)然天素秀绝,吾见其止。云友澹宕,特饶骨韵。假令嗣其才力,殆未可量。(崇祯二年)己巳二月望董其昌书。(寅恪案:董《集》无“己巳”下九字。)

又略云:

今观此册山水小景,已涉元季名家蹊径。乃花鸟写生,复类宋时画苑能品诸人伎俩。虽管仲姬亲事赵文敏,仅工竹石,未必才多乃尔,而生世不谐,弗获竟其所诣。可怜玉树,埋此尘土,随西陵松柏之后,有汪然明者,生死金汤,非关惑溺。珍其遗迹,若解汉皋之佩。传之同好,共聆湘浦之音。可谓一片有心,九原知己。慎勿以视煮鹤之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