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5(1 / 1)

《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四·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云:

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瓶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

浅淡疏花向背深,插来重折自沉呤。剧怜素手端相处,人与花枝两不禁。

懒将没骨貌花丛,渲染繇来惜太工。会得远山浓淡思,数枝落墨胆瓶中。

几朵寒花意自闲,一枝丛杂已烂斑。凭君欲访瓶花谱,只在疏灯素壁间。

寅恪案:牧斋四诗雅而切,殆可谓赵德甫为易安居士写“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痩”图。此时河东君病起,牧斋心情快适,得以推知矣。考河东君适牧斋后,发病于崇祯十四年初冬,延至十六年初冬始告痊愈,凡历三年之岁月。故牧斋《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之四“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句下自注云:“泛舟诗云,‘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及《癸未除夕》诗“三年病起扫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时”(两诗全文俱见下引),其间轻重转变之历程,今日自不能悉知。要而言之,河东君之病有二:一为心病,一为身病。其心病则有如往来蔡经家麻姑之惠香疗治之矣,其医诊身病如游“贵妇人”之邯郸扁鹊,果为谁耶?

检孙原湘《天真阁集·二三·红豆庄玉杯歌(并序)》云:

江静萝明经(曾祁),予乙卯同年也。自言高祖处士某,工俞柎之术,陈确庵先生《集》中有传。处士曾为河东君疗疾,宗伯以玉杯为赠,上镌红豆山庄款识,属子孙世宝之。后为佗氏所得。静萝踪迹赎还。今夏值君六十寿辰,出以觞客,属余作歌纪之。

芙蓉花里开瑶席,象鼻筒深遍觞客。客辞酒酣力不胜,别出佳器容三升。捧出当筵光照彻,酒似丹砂杯似雪。满堂醉眼一时醒,得宝知从我闻室。绛云天姥卧玉床,神仙肘后悬神方。刀圭妙药驻年少,尚书捧杯向仙笑。水精不落鸳鸯杯,一钱不值付劫灰。此杯珍重如山垒,仙人玉山为你颓。何年羽化云雷渺,楚弓楚得何其巧。千金不易此一壶,祖宗口泽儿孙宝。斟君酒,为君歌。颂君玉颜常尔酡,安能眼如鱼目听鸣珂。杯中日月长复长,门前红豆花开香。

及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一》云:

常熟江湛源精医术,曾疗河东君疾。虞山宗伯以玉杯一为先生寿,子孙世守之。后失去垂三十年。嘉庚间,裔孙曾祁复得之,征诗纪事。翁文端(心存)为赋《红豆山庄玉杯歌》云:“鲤鱼风起芙蓉里,欲落不落相思子。碧玉杯调九转丹,返魂香晕霞文紫。山庄红豆花开香,尚书风流寿正长。鸺鹠夜叫瑶姬病,骨出飞龙卧象床。此时倘绝尚书席,异日存孤仗谁力。判将三(?)宝谢神医,只为佳人难再得。仙人鸿术生春风,骨青髓绿颜桃红。一服刀圭能驻景,秘方钞得自龙宫。尚书捧杯听然笑,当筵愿比琼瑶报。洞见胸中症瘕来,杯唇湛湛兰英照。绛云转瞬劫飞灰,不及玲珑玉一杯。二百余年明月影,曾经羽化却归来。杯中春色长不老,红豆山庄满秋草。”

寅恪案:今陈瑚遗文中未见江静萝所称其工医先人之传。但确庵著述留存颇少,此传或已散佚矣。翁邃庵诗亦殊不恶,以其与孙子潇诗为同咏一物之作品,故并录之。

复检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二·医家类·江德章传》云:

江德章,字湛源。其先自浙来虞,德章善医,以术行何市。病者或不与值,虽诊视数十次无吝色。市多盗,独相戒勿入江先生宅。文虎,其元孙也。

同书三十《文学类·江文虎传》略云:

江文虎,字思骏,号颐堂,何市人。父朝,字侪岳,好施与负气。子曾祁,字静萝。副贡生,亦工文章。

然则医治河东君病之人,其一确是江德章。湛源后裔既有“红豆庄玉杯”为物证,自可信也。至玉杯之器乃明代士大夫家多有。牧斋家藏玉杯,见于旧籍者亦不少,兹略录之,以供研究当日社会风俗者之参考。

《虞阳说苑·甲编·张汉儒疏稿》云:

一恶。钱谦益乘阉党崔呈秀心爱顾大章家羊脂白玉汉杯,著名“一捧雪”,价值千金。谦益谋取到手,又造金壶一把一齐馈送,求免追赃提问。通邑诽笑证。

寅恪案:白玉杯自可称“一捧雪”,如传奇戏剧中所述者。(参黄文旸《曲海总目提要·一九》李元玉撰“一捧雪”条。)汉儒盖以世俗所艳称之宝物,耸动权贵,借诬牧斋,其不可信,固不待论也。

董潮《东皋杂钞·三》(参《牧斋遗事》“顺治二年乙酉豫王兵渡江南”条)略云:

《柳南随笔》载(顺治二年)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诸臣咸致礼币,有至万金者,钱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其所具柬,前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计开,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等)”。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臣钱谦益”。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王铎以下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

寅恪案:依上所述,既有人证,自当可信。但谓牧斋借此薄礼以表己之廉节,则殊不然。盖牧斋除精椠书籍外,实无其他珍品,而古籍又非多铎所能欣赏故也。

复次,前论惠香有为卞玉京之可能时,曾引吴梅村《过玉京道人墓诗传》,其中有“过浙江,归东中一诸侯。不得意。乞身下发,依良医保御氏于吴中。保御者,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等语。良医保御氏即郑钦谕。《梅村家藏稿·五十·保御郑三山墓表》略云:

郑之先,始于司空公,为宋天圣间名臣。建炎南渡,武显大夫有扈跸功,赐田松陵。子孙习外家李氏带下医,遂以术著。君堂构于程朱之学,和缓之技,咸有师承,相传五百余载,为士族,为名家。君自少攻诗书,镞言行。其于医也,发挥精微,行之以诚心恻怛,名乃益起。千里之内,巨公贵游,辎軿接迹,书币交错于庭,君造请问遗无虚日。中厨日具十人之馔,高人胜流,明灯接席,评骘诗文书画为笑乐。君讳钦谕,三山其字,晚自号初晓道人。

可知郑三山以名医而兼名士,河东君以名姝而兼名士,牧斋则又是当日之巨公胜流,吴江常熟同隶苏州府,既在“千里之内”,其间自有往来。检《钱牧斋先生尺犊·二·致瞿稼轩》第九通云:

剧甚佳,不可不看。三山托相邀甚切,今日亦当一赴,以慰其意也。诗稿附去,即发下为妙。

及第十通云:

询知贵恙已霍然。未及面晤,为愧。犬子亦向安矣。

据“诗稿附去,即发下为妙”之语,知为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稼轩为牧斋刊印《初学集》时事。又据“询知贵恙已霍然”及“犬子亦向安矣”等语,又足证此邀牧斋观剧之“三山”,即当日良医吴江郑钦谕无疑。郑氏何时来常熟,未能考悉。但崇祯十六年癸未冬间确在常熟。既为稼轩及孙爱诊病,而不言及河东君者,盖此际河东君病已痊愈,无烦郑氏诊视之故。然则河东君之病,岂是此五百载家传带下医之初晓道人所主治,而受玉杯报酬之江湛源不过为会诊者欤?又《玉京道人诗传》谓云装依三山于吴中,三山筑别馆厚资给之。《梅村诗话》又言顺治八年辛卯春玉京访梅村于娄东,共载横塘。此虽俱是明南都倾覆后之事。但可推知三山家亦在苏州。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冬留居苏州疗疾,至十五年春惠香伴送返常熟。此重公案,岂与五百载家传之带下医有关耶?均俟详考。

兹述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初冬阅时三年之病已讫,尚有入道一事,可附论于此,以求教当世读钱诗之君子。

顾云美《河东君传》略云:

(康熙二年)癸卯秋,下发入道。宗伯赋诗云,(详见下引。)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

寅恪案:云美所记河东君入道在癸卯之秋,殊与牧斋原诗辞旨不合。今移录原诗,略加释证,非仅正顾氏之误,并见即与牧斋关系密切及对河东君极表同情之人,如云美者,其所纪述,尚有疏舛,何况他人耶?甚矣哉!考史读书之难也。

《有学集·一四·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有三诗为河东君而作,即第三十四首题作《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第三十五及三十六两首,题作《二首为河东君入道而作》。其第三十四首前已论释,不须更赘。第三十五及三十六两首,牧斋所以排列于第三十四首之后者,非仅因此两首俱属追述河东君之入道,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后一年,即十四年初冬卧病起,至十六年癸未初冬病愈止。凡历三年之时间故也。诗云:

一剪金刀绣佛前,裹将红泪洒诸天。三条裁制莲花服,数亩诛锄??田。朝日妆铅眉正妩,高楼点粉额犹鲜。(顾苓《河东君传》引此诗“粉”作“黛”。)横陈嚼蜡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

鹦鹉疏窗昼正长,又教双燕语雕梁。雨交澧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斫却银轮蟾寂寞,捣残玉杵兔凄凉。(寅恪案:此二句钱遵王《注》本作“初着染衣身体涩,乍抛稠发顶门凉”,顾云美《河东君传》所引亦同。恐是初稿如此。今诸本互异者,岂因语太质直,河东君见之不喜,牧斋遂加以修改耶?)萦烟飞絮三眠柳,扬尽春来未断肠。(寅恪案:遵王本“断”字下注“短”字,疑出牧斋之手,如上引《出庄八景·酒楼花信》诗之例,非遵王后加也。)

寅恪案:第三十五首结句“三冬枯木禅”之语,遵王已引《五灯会元》俗汉庵主“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之言为释,甚是。但仅为古典,尚未尽牧斋诗句之今典。盖河东君起病于崇祯十四年初冬,至十六年初冬病起,共历三冬故也。至俗汉庵主“三冬”二字之意,乃通常世俗寒冬之谓。若以《汉书·列传·三五·东方朔传》王先谦《补注》及杨树达《窥管》等专家所言衡量之,则大可不必矣。前引河东君和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可证河东君卧病之时,牧斋既无元微之“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慢簪绿丝丛”及“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之乐(见《才调集·五·离思六首》之一及二),故不如“一剪金刀绣佛前”及“乍抛稠发顶门凉”借口入道较为得计。卞玉京归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发(见前引《梅村家藏稿·十·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诗传》及《梅村诗话》“女道士卞玉京”条),与河东君此时病中之事,颇相类似。至“又教双燕语雕梁”句及“雨交澧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一联,则“双燕”句用前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晚帘双燕入卢家”句,所引刘方平诗“双燕入卢家”之语。“澧浦”句遵王已引《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为释,俱是两女共嫁一夫之古典。“何曾湿”乃牧斋表明心迹,自谓与惠香实无关系之意,读之令人失笑。“别有香”句,标出惠香之名字,更与玉京进柔柔之事尤为相近。此等举措,固为当日名姝应付夫主之一公式也。

关于绛云楼事,前于第二章论河东君原名中必有一“云”字。本章论牧斋卖《两汉书》于谢三宾,并论女性之惠香,其名中必有一“桃”字,及河东君妹杨绛子事等节,已略言之。此点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附论·乙·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教关系》一文中谓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然则绛云楼之命名,不仅专指河东君而言,更兼寓惠香之名。若所揣测不误,是牧斋野心极大,自比昌黎,欲储两阿娇于一金屋,亦甚可笑矣。牧斋所作《绛云楼诗八首》,除自注外,更有遵王注释。且诗中所用典故,多出陶宏景《真诰》,读者苟取隐居之书参证之,自能得其出处。故此等皆不须详引。兹仅就其特有趣之古典及当日之今典,略为疏通证明而已,实不须亦不必多论也。

《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四·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其一云:

负戴相将结隐初,高榆深柳惬吾庐。道人旧醒邯郸梦,居士新营履道居。百尺楼中偕卧起,三重阁上理琴书。与君无复论荣观,燕处超然意有余。

寅恪案:此诗第一联上句,自是用沈既济《枕中记》(见《文苑英华·八三三·记·三七·寓言》,并参《太平广记·八二》引陈翰《异闻集》“吕翁”条及汤显祖《邯郸记》),人所习知。下句遵王引白乐天《池上篇序》为释,亦无待论。当牧斋赋此诗时,政敌之鹅笼公既死,帝城之陈子公颇多。谋求起用,不遗余力。卢生枕中之梦方酣,言不由衷,甚为可笑。但其《永兴寺看绿萼梅》诗有“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之语,鄙意倘取“道人未醒罗浮梦”以易“道人旧醒邯郸梦”,则更切合当日情事。如此集句,钱、柳二人地下有知,应亦欣然赞许欤?

又,牧斋平生以宰相自许,崇祯元年阁讼问题,人所习知,可不必论。兹略取其在崇祯以前涉及卢生之梦者数条,以资谈助。

《牧斋外集·二五·南北记事题词》云:

(万历三十八年庚戌,)余初登第,谒见冢宰立山孙公(寅恪案:“立山孙公”指孙丕扬。但尚未知其有“立山”之称。检赵南星《味檗斋文集·一一·明吏部尚书赠太子太保孙清简公(鑨)墓志铭》云:“公字文中,号立峰。”亦曾为吏部尚书。岂牧斋混淆两孙之号,而“山”字又为“峰”字之误写耶?俟考),公谬以余为可教,执手训迪,以古名宰相相期许。

《列朝诗集·丁·一一·申少师时行小传》略云:

余为书生,好谈国政。登朝后,以词林后辈谒少师于里第。少师语次,从容谓曰:“阁臣委任重,责望深,每事措手不易。公他日当事,应自知之,方谓老夫之言不谬也。”

《初学集·八四·书邹忠介公贺府君墓碑后》(寅恪案:光绪修《丹阳县志·一九·贺学仁传》云:“贺学仁,字知忍。”)略云:

应山杨忠烈(涟)令常熟。官满,不能赁车马。公质贷为治装。杨公被急征,语所亲曰:“江左更安得一贺知忍乎?”(天启元年)辛酉冬,余报命北上。公病亟矣,执手榻前,气息支缀,谆谆念主幼时危,国论参错,而以枝柱属余。

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二十九岁,天启元年四十岁,崇祯十六年绛云楼建筑时六十二岁。由是言之,“旧醒邯郸梦”之“旧”字固甚确切,但“醒”字,则全为虚语也。

复次,《有学集·三一·何君实(珩枝)墓志铭》略云:

余年二十,偕兄(指君实)读书破山寺,山门颓敝,护世四王架坏梁木为坐。余拉兄度涧穿岭,一日数过其前。兄梦四王语曰:“公等幸勿频出,出则我等促数起立,殊仆仆也。”佣书人郭生妇病,祷城隍神,神凭而语曰:“乞钱相公一幅名刺来,我贳汝。”郭生叩头乞哀,余笑而斥之。兄曰:“安知不然?”代余书名刺,俾焚庙中,妇立起。余枚卜罢居,兄从容为余道之,且相慰曰:“未止此也。”鸣呼!兄殁而天崩地坼,兄作梦时垂六十年,而余固已老而惫矣。如兄之所云,岂所谓痴人前说梦耶?丧乱残生,天眼护佑,创残痛定,追寻前梦,未尝不身毛俱竖,申旦屏营,诚不敢忘天神之假灵于兄以诱我也。

《有学集·秋槐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第十首云:

梦我迢迢黄阁居,真成鼠穴梦乘车。宵来我梦师中乐,细柳营翻贝叶书。(自注:“茂之书来,元旦梦余登拜。”)

寅恪案:牧斋言何君感梦时己身年二十,距铭墓时垂六十年。由是言之,则牧斋作此文诗,年已七十余矣。丁家河房绝句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牧斋年七十五。考顺治十六年己亥牧斋年七十八,是岁郑成功率师入长江。于此前数年间,牧斋颇为奔走活动,故何君实墓志所述之预兆,虽觉可笑,然亦寓将任明室中兴宰辅之意。至记林茂之所梦诗,亦因牧斋屡向那子陈述己身之愿望,林氏遂受其暗示,而有此梦。然则此诗此文皆缘牧斋宰辅迷之所致,未可仅以稽神说鬼谈梦目之。又此文及诗均作于建筑绛云楼后数十余年,但邯郸之梦未醒,罗浮之梦仍酣,亦可见此老功名之念、儿女之情,至死不衰也。

关于绛云楼建筑及焚毁之时日,并其所在之处等问题,兹略考辨于后,以免读者之误会。

《绛云楼书目》附曹溶《题词》云:

虞山宗伯生神庙盛时。早岁科名,交游满天下。尽得刘子威(凤)、钱功父(允治)、杨五川(仪)、赵汝师(用贤)四家书,更不惜重资购古本,书贾奔赴捆载无虚日。用是所积充牣,几埒内府。视叶文庄(盛)、吴文定(宽)及西亭王孙(朱谋玮),或过之。中年,构拂水山房,凿壁为架,庋其中。凡四方从游之士,不远千里,行縢修贽,乞其文刻系牲之石,为先世光荣者,络绎门外。自王弇州(世贞)、李大泌(维桢)以还,此事殆希见也。宗伯文价既高,多与清流往来,好延引后进,大为壬人嫉,一踬不复起。晚岁浮沉南国,操委蛇术,容其身。所荐某某,大异平居所持论,物望为之顿减。入北未久,称疾告归。居红豆山庄,出所藏书重加缮治,区分类聚,栖绛云楼上,大椟七十有三。顾之自喜曰:“我晚而贫,书则云富矣。”甫十余日,其幼女中夜与乳媪嬉楼上,剪烛灺落纸堆中。遂燧。宗伯楼下惊起,焰已涨天,不及救,仓皇出走。俄顷,楼与书俱尽。余闻骇甚,特过唁之。谓予曰:“古书不存矣。尚有割成《明臣志传》数百本,俱厚四寸余,在楼外。我昔年志在国史,聚此。今已灰冷,子便可取去。”予心艳之,长者前未敢议值,则应曰:“诺诺。”别宗伯,急访叶圣野(寅恪案:同治修《苏州府志·八八·叶襄传》云:“叶襄,字圣野。”并可参《有学集·一七》宋玉叔《安雅堂集序》及同书抄九《叶圣野诗序》),托其转请。圣野以稍迟,越旬日,已为松陵潘氏(柽章)购去。叹息而已。今年从友人得其书目,手钞一过,见不列明人集,偏于琐碎杂说,收录无遗。方知云厚四寸者,即割文集为之,非虚语也。予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绝款曲。(顺治三年)丙戌同居长安,(四年)丁亥、(五年)戊子同僦居吴苑。时时过余,每及一书,能言旧刻若何,新板若何,中间差别几何。验之,纤悉不爽。盖于书无不读,去他人徒好书束高阁者远甚。然大偏性,未为爱古人者,有二端:一所收必宋元板,不取近人所刻及抄本。虽苏子美(舜钦)、叶石林(梦得)、三沈(遘,辽,括)集等,以非旧刻,不入目录中;一好自矜啬,傲他氏以所不及。片纸不肯借出,尽存单行之本,烬后不复见于人间。余深以为戒。

寅恪案:《绛云楼上梁》诗后一题为《癸未除夕》,前隔一题为《灯下看内人插瓶花》,其第一首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则绛云楼之建造在崇祯十六年冬季,可以无疑。

《有学集·一七·赖古堂文选序》云:

(顺治六年)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尽发本朝藏书,裒辑史乘,得数百帙,选次古文,得六十余帙,州次部居,遗搜阙补,忘食废寝,穷岁月而告成。(七年)庚寅孟冬,不戒于火,为新宫三日之哭,知天之不假我以斯文也。

《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八·史部·一·正史类》略云:

《宋史》四百九十六卷。(明刊本。)

是本旧为邑中钱氏藏书,卷首记云:“岁庚寅四月朔日阅始。”其第一百七十九卷后,记云:“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时方雷电交作,大雨倾盆,后(绛云)楼前(半野)堂片刻煨烬,乃异灾也。”绛云一炬,藏书无遗,此书方校阅,故幸而获留也。

又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四》“钱谦益受之”条云:

(查慎行)《人海记》:“钱蒙叟撰《明史》二百五十卷,辛卯九月晦甫毕。越后月,绛云楼火作,见朱人无数,出入烟焰中,只字不存。”昌炽案:绛云楼灾,在庚寅。査云辛卯,误也。

海虞瞿氏所藏《宋史》,有牧斋题字云:“庚寅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片刻灰烬。”据此,则绛云楼下即半野堂所在矣。(寅恪案:半野堂在绛云楼之前。叶氏之语,颇令人误会。)

据此,绛云楼焚毁,在顺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实无疑义。然则倦圃所谓“甫十余日,遂燧”,乃牧斋自夸其家益贫而书益富之言后甫十余日耳。若不如是解释,绛云楼自建成至被灾,共历七载,曹氏岂有不知之理乎?

又,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云:

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寅恪案:牧斋子孙爱,字孺贻。《思旧录》称“孙贻”者,共有数处。梨洲殆有所牵混欤?)余即住于其家。拂水时,公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

可知半野堂及绛云楼,皆在牧斋常熟城中住宅之内。详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所附绛云楼图并说明,无待赘辨。但倦圃题词于绛云楼所在之地,颇与拂水山房(庄)及红豆山庄牵混不明,易致误会,故读秋岳之文者,不可不注意也。他如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中《东涧诗钞小传》云:

筑室拂水之隈,建绛云楼其上。

所言之误,自不待言。又若《蘼芜纪闻》引俞蛟《齐东妄言》及何蚊《柳如是传》,俱混牧斋城内住宅与白茆港红豆山庄为一地,虽非指绛云楼而言,但亦同此误。其余后人吊古怀贤之篇什,诸多疏舛,则更无论矣。至绛云楼建筑形式如何,颇不易知。金氏《牧斋年谱》,虽绘有两层之绛云楼图,然不知何所依据。夫牧斋取《真诰》“绛云”之典以为楼名,其用《梁书·五一》及《南史·七六·陶弘景传》所云:

更筑三层楼,弘景处其上,弟子居其中,宾客至其下。

以成“三重阁上理琴书”之句,自无足异。(遵王《注》已引《南史》陶传之文为释。)但此乃古典,未必是今典,故亦难认为绛云楼实有三层也。揆以通常建筑形式,此楼既兼备藏贮图书及家庭居住,并接待宾客等用,则绝非狭小之构造,可以推知。

《牧斋遗事》云:

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姥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牣其中。下置绣帏琼榻,相与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先石鼎联名句,薄暮银灯算劫棋”(寅恪案:应作“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薄怒”之误为“薄暮”,盖涉“银灯”而讹也),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图史校雠,惟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探讨,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百不失一。或用事微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觚剩·三·吴觚·下》“河东君”条云:

柳归虞山宗伯,自为绛云仙姥下降,仙好楼居,乃枕峰依堞于半野堂后,构楼五楹,穷丹碧之丽,扁曰“绛云”。大江以南,藏书之家无富于钱。至是益购善本,加以汲古雕镌,舆致其上,牙签宝轴,参差充牣。其下黼帏琼寝,与柳日夕相对。所云“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盖纪实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龄益笃,图史较雠,惟柳是问。每于画眉余暇,临文有所讨论,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浮栋,而某书某卷,拈示尖纤,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讹,随亦辨正。宗伯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沈石田《图琴川钱氏沁雪石诗序》:“吴兴赵文敏鸥波亭前有二石。一曰‘沁雪’,一曰‘垂云’。垂云流落云间,已不可考。沁雪在海虞县治中。钱允言氏购得之。白石翁为作图,系之以诗。石上勒‘沁雪’二字,是松雪翁八分书。”

徐复祚《花当阁丛谈(一作《石村老委谈》)·四》“沁雪石”条(可参《虞阳说苑·乙编·虞山杂记》“垂云沁雪二石”条)云:

沁雪石,原赵松雪家故物也。松雪宝二石,一名垂云,今在松江某大家。沁雪质纯黑,遇雨润,则白色隐起如雪,故名。不知何时乃入吾常熟县治后堂。(《虞山杂记》作“沁雪者,石质黑,而额上一方,雪着即消。今在环秀”。)会县尹某爱女病,命女巫治之。钱昌时掌邑赋,默嘱巫,令称石为祟。尹命牵出之,于是为钱氏物。

又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名胜》“沁雪石”条云:

赵子昂鸥波亭前有石二,曰“沁雪”,曰“垂云”。垂云流落云间,已不可考。沁雪石在常熟县署中,有镌字。或云,沁雪,子昂妾也。(寅恪案:若果如或说,则牧斋之求得此石,疑与河东君有关也。)钱侍御岱乘邑侯女疾,嗾巫言石为祟,出之,得归钱氏,在徐上舍处。

《柳南随笔·四》“沁雪石”条云:

沁雪石,赵松雪鸥波亭前物也。后入吾邑县治中,邑人钱昌以计出之。既而归于钱,置之绛云楼前。不久楼火,石亦烬。

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三》所载“黄媛介画扇署款”云:“甲申夏日书于东山阁。”此“东山阁”之名,是否皆令借以指绛云楼总体而言,借免“齐牢携绛云”之“齐牢”嫌疑。若作如是解释,则皆令住室,即是楼下之厢房。抑或“阁”字乃指楼上,盖皆令实住于楼上,与楼下钱、柳之寝室间隔稍远也。

靳荣藩《吴诗集览·一二·上·题鸳湖闺咏四首》,其二云:

休言金屋贮神仙,独掩罗裙泪泫然。栗里纵无归隐计,鹿门犹有卖文钱。女儿浦口堪同住,新妇矶头拟种田。夫婿长杨须执戟,不知世有杜樊川。

其三云:

绛云楼阁敞空虚,女伴相依共索居。学士每传青鸟使,萧娘同步紫鸾车。新词折柳还应就,旧事焚鱼总不如。记向马融谭汉史,江南沦落老尚书。

第三首末附评语云:

离隐之目,本自新样。“栗里纵无归隐计”,若砭其“隐”字,正是剔清“离”字也。故此首云“女伴相依共索居”,“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寅恪于前第二章已引此题第二首两句并靳氏评语,兹为解释便利,故重录之。)

寅恪案:前于第二章论梅村此题第二首末句“不知世有杜樊川”乃谓钱牧斋,非指张天如。今更合此题第二、第三两首并读之,骏公诗意尤为明显。第三首“女伴相依共索居”句,亦是皆令暂居绛云楼时之实况,盖虽与女伴相依,而皆“索居”也。

又,《有学集·二·秋槐诗支集》河东君《依韵奉和牧斋人日示内二首》之二中有“洗罢新松看沁雪”之句,此题之后为《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云:

节比青陵孝白华,斋心况复事毗耶。丹铅点染从游戏,只似诸天偶雨花。

旃檀云气涌香台,莲漏初残贝叶开。丈室扫除容宝座,散花天女故应来。

晕碧图黄谢物华,香灯禅板道人家。中庭只有寒梅树,邀得仙人萼绿华。

鸥波亭向绛云开,沁雪虚庭绝点埃。墨竹数枝香一缕,小窗留待仲姬来。(寅恪案:河东君此首之意,自是以管仲姬比媛介。但揆之牧斋所以求得沁雪石置于绛云楼前者,盖以己身比松雪,而以河东君比仲姬也。牧斋前此为筑绛云楼之故,不得已而卖赵松雪旧藏之《两汉书》于谢象三,致使其不能享有对美人读宝书之天福,遂无可奈何对美人玩奇石,聊用弥补旧日之遗憾欤?由是言之,此沁雪石者,在牧斋意中,本与河东君有关。在河东君诗中,则又借之以指媛介。然则此石亦是与惠香之名相同,可以概括合此条件之女性,不必限于某一人也。)

载笔风尘未饱温,何妨招隐入朱门。红巾翠袖谁揩泪,碧海青天共断魂。炊剑乾坤珍白璧,担簦身世怕黄昏。怜香伴侣非耶是,留付他时细讨论。

抑更有可论者,《有学集·二十·赠黄皆令序》(此文前已引其一部分,兹为便利起见,故全录之)云: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寅恪案:《梅村家藏稿·五八·梅村诗话》“黄媛介”条略云:“媛介后客于牧斋柳夫人绛云楼中。楼毁于火,牧斋亦牢落,尝为媛介诗序,有今昔之感。媛介和余诗(四首之四,末两句)曰,‘忆昔金闺曾比调,莫愁城外小江干。’”可与牧斋此文参阅也。又“云雨之章”之“云”当作“零”。检《文选·二十》孙子荆《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一首》云:“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及《宋书·六七·谢灵运传》略云:“史臣曰,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牧斋之语,盖出于此。浅人不晓,习闻《高唐赋》“云雨”之辞,因而抄写讹误,遂致比拟不伦,殊可笑也。)分手前期,暂游小别,迄今数年矣。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音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亦日甚。湖上之人,有目无睹,蝇鸣之诗,鸦涂之字,互相题拂,于皆令莫或过而问焉。衣帔绽裂,儿女啼号,积雪拒门,炊烟冷突。古人赋《士不遇》,女亦有焉。吁!其悲矣!沧海横流,劫灰**扫,留署古梅老柰,亦犹夫上林之卢橘,寝园之樱桃,斩刈为樵薪矣。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与西清东观、琅函玉轴俱往矣!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清风而留题,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遗山续小娘之歌,世非无才女子,珠沉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皆令虽穷,清词丽句,点染残山剩水间,固未为不幸也。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归隐乎?当属赋诗招之。

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云:

六部各有园,皆为之不及百年。礼、户二部俱在洪武门之左。礼部有敞亭可憩,户部有高楼可眺。亦引水为池,恨疏凿不得法耳。余亲见园中竹树时为堂官斫取。又众以传舍视之,不久废圮矣。

寅恪案:牧斋此序未能考定何时所作。但河东君《赠黄若芷》诗附于《庚寅人日》诗后,庚寅十月二日绛云楼焚毁,牧斋此文中已言及之。又序中有“香灯禅版”之语,与河东君《赠黄若芷》诗“香灯禅版道人家”之句,可相印证。然则序中之“今年冬,余游湖上”,乃指顺治七年庚寅之冬季欤?若果所揣测者不误,河东君《赠黄若芷》诗,亦即序中“当属(河东)赋诗以招之”之诗耶?至牧斋序文之佳妙,读者自能知之,不待多论也。吴次尾所记南京礼部园一条,与牧斋任职弘光朝之时间相距极近,故附录之,以资参证。兹尚有关涉绛云楼者数事,附论述之于下。

《牧斋尺牍·中·致瞿稼轩十四首》,其二云:

癸未诗一卷,乞付文华刻入。文部缺者,即日补上也。墨似未必真,如真,则不如新墨多矣。贱内辱太亲母宠招,理应趋赴,何敢自外。第恐太费华筵耳。容伸谢不一。

其六云:

小楼卜筑,重荷玉趾,但以輶亵为愧耳。看菊自当如约。

其十一云:

内人性颇惉懘,再三商榷,以为必待小楼成后,奉屈太母,然后可以赴召。其意确不可回,似亦一念恪慎,非有他意,只得听之也。更俟面谢,不尽。

其十二云:

和韵四首,风致婉丽。以巴人之唱,而辱阳春之和,吾滋愧矣。拙集已料理三卷,乞付文华,即当续补,以凑十卷之数,旧作似难再投也。

其十三略云:

华堂曲宴,大费郇厨,附谢不尽。泉酒领到,谢谢。

寅恪案:上所择录《牧斋尺牍》五通,皆为崇祯十六年癸未冬间建筑绛云楼及刊刻《初学集》时之作品。“太亲母”者,稼轩之夫人,孙爱妻之祖母也。前论顾云美本末时,引牧斋《先太淑人述》,已言及之矣。牧斋书中所言之墨及酒,疑俱稼轩赠与河东君者。盖牧斋不善书(见《牧斋有学集补遗·题丁菡生藏余尺牍小册》)而河东君善书。牧斋不善饮,而河东君善饮(见前论《采花酿酒歌》节)。稼轩之于牧斋,以老门生而兼太亲翁之资格,又为深能欣赏河东君之人,岂有不知“宝剑遗壮士,红粉赠佳人”之谚语,转以宝剑赠非壮士之牧斋耶?据此等琐事,更可证知稼轩在牧斋家庭中,乃河东君之党,而非陈夫人之党矣。至稼轩和韵四首,今检《瞿忠宣公集》,未见有适合此时间和牧斋四首之诗者,甚难确指其为何题。或者即和《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中之四首,与毛子晋所和诗,俱是同时之作品也。毛子晋《野外诗》载《登钱夫子绛云楼和韵八首》。前第一题为《题垂虹桥亭》,中有“秋风垂钓图”。前第二首为《仲木来居池上寄之》,中有句云:“记取湖滨乙酉年”。其后第二题为《丙戌春分病起》。初据此推计,似子晋和绛云楼诗作于顺治二年乙酉秋季以后、三年丙戌春分以前。此时明南都已倾覆,牧斋随例北迁,尚未还家。然子晋和绛云楼诗,不见有国亡家散、人去楼空之感,则此和诗疑是绛云楼初成时所作,后来因有忌讳,遂加修改,故排列次序亦不依初稿作成之先后耶?俟考。子晋诗不甚佳妙,故不录于此,读者取《毛集》参之可也。

又,《有学集·四四》有《愚楼对》一篇,牧斋借施氏之愚楼以夸其绛云楼,文字诙奇,可称佳作。兹节录于后,聊备绛云楼全部公案中之一事云尔。

其文略云:

愚山子治临江之公廨,撤故亭为愚楼。山阴徐伯调记其事于石。(寅恪案:“愚山子”即施闰章。事迹见《清史稿·四八九·文苑·一》本传等。徐伯调即徐缄,事迹见《浙江通志·一百八十·文苑·三》本传等。)余读而美其文,传示坐客。客有啐于旁者曰:“子之营绛云也,可谓夸矣。乌目再成,雀离交加。真檐翠微,斗杗丹霞。丛屋架栋,四部五车。如鳸窃脂,如雀啄花。剖苇负版,殚瘁厥家。祝融作难,焚如突如。绿字焦烂,丹书掀飞。珠尘玉膏,狼藉路衢。主人耄矣,诛茅烬余。踅鼻枳足,骄虫之庐。过者窃笑,咸欲削绛云之扁,而谥之以愚。”言已,假寐呓语,有夫绛衣大冠,执而数之曰:“余绛云之守神也。用誓告汝:昔者金镜委光,珠囊不收。经典漫漶,俗学嘲啁。主人奋肰,钩河洛,披坟丘,穿地藏,罗天球。整齐经史,津涉姒周。宝书玉牒,旁摭曲蒐。神工百王,圣德千秋。浴堂沉沉,宣室悠悠。插牙签其如织,执丹书以告修。枝柱乎星纪之虚,岿然此楼也。云汉黯霮,墨穴晦冥。有光激射,上直帝廷。上帝曰咨,宿戒六丁,霞车日毂,载而上征。”东涧老人与客同梦,蹶然而起。灯明风肃,神告在耳。幸斯文之未丧,知皇览之不可以忽遗也。命笔书《愚楼对》,以复于愚山子。

《绛云楼上梁》诗第二首云:

丽谯如带抱檐楹,置岭标峰画不成。窣堵波呈双马角,招真治近一牛鸣。琴繁山应春弦响,月白香飘夜诵声。还似玉真清切地,云窗风户伴君行。

寅恪案:此首写绛云楼上所能望见之景物及楼中弦诵之声也。其他如“招真治”等,已详遵王《注》,无取多论。

第三首云:

曾楼新树绛云题(自注:“紫微夫人诗云,‘乘飙俦衾寝,齐牢携绛云。’故以‘绛云’名楼。”),禁扁何殊降紫泥。初日东南长自照,浮云西北任相齐。花深网户流莺睡,风稳雕梁乳燕栖。一曲洞箫吹引凤,人间唱断午时鸡。

第四首云:

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自注:“《泛舟诗》云,‘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风月重窥新柳眼,海山未老旧花枝。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见说秦楼夫妇好,乘龙骑凤也参差。

寅恪案:此两首最佳,而遵王无所解释,盖皆是河东君本事,特有意不作一字,殊可恨可笑也。第三首第一句标出命名之由,据第二句之意,书绛云楼扁之人,疑即是河东君。否则牧斋不致作此谀辞。前引翁瓶庐之言,谓河东君之书奇气满纸,想此楼匾亦复如是也。第三句用《陌上桑》之典,以河东君比罗敷,亦暗寓“美人”之号。第四句不仅自发牢骚,且用河东君“望断浮云西北楼”句之今典。第七句不仅用萧史之古典,亦兼用牧斋“鹤引遥空凤下楼”句之今典。第四首第三句用河东君“春前柳欲窥青眼”句及牧斋“曲中杨柳齐舒眼”句之今典。皆见前论《东山酬和集》有关诸诗,兹不复赘。

第五首云:

绛云楼阁榜齐牢,知有真妃降玉霄。匏爵因缘看墨会(自注:“紫清真妃示杨君有‘匏爵分味,墨会定名’之语。”),苕华名字记灵箫。(自注:“真妃名郁嫔,字灵箫。并见《真诰》。”)珠林有鸟皆同命,碧树无花不后凋。携手双台揽人世(自注:“‘携手双台’亦《真诰》语。”),巫阳云气自昏朝。

第六首云:

燕寝凝香坐翠微,辰楼修曲启神扉。逍遥我欲为天老,恬淡君应似月妃。霞照牙箱双玉检,风吹纶絮五铢衣。夕阳楼外归心处,县鼓西山观落晖。(寅恪案:“观”下牧斋自注一“去”字。盖内典“止观”之义。遵王《注》引《观经》,甚是。)

寅恪案:此两首多用《真诰》典故,牧斋自注及遵王《注》皆已详述。惟第五首第五句“同命”之语,竟成诗谶,可哀也已。

第七首云:

宝架牙签傍绮疏,仙人信是好楼居。风飘花露频开卷,月照香婴对校书。拂纸丹铅云母细,篝灯帘幕水精虚。昭容千载书楼在,结绮齐云总不如。

寅恪案:第四句乃是写实,而非泛语也。详见第五章论《列朝诗集》节所引《牧斋遗事》“柳夫人生一女”条。兹暂不涉及。但今天壤间不知是否实有河东君所校之书籍,尚待访问。据神州国光社影印《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三卷。其中除牧斋外,别有一人校写之手迹。取国光社影印《柳如是山水画册》河东君题字相比较,颇有类似之处。但以无确切不疑之河东君手迹可为标准,故未敢断定《东涧写校李集》中别一人之手笔出于河东君也。第七句之典见计有功《唐诗纪事·三》“上官昭容”条(参《全唐诗·第六函·吕温·二》)其文云:

正(贞)元十四年,崔仁亮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吕温感叹,因赋《上官昭容书楼歌》云:汉家婕妤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玉楼宝架中天居,缄奇秘异万卷余。水精编帙绿钿轴,云母捣纸黄金书。风飘花露清旭时,绮窗高褂红绡帷。香囊盛烟绣结络,翠羽拂案青琉璃。吟披啸卷纷无已,皎皎渊机破研理。词萦彩翰紫鸾回,思耿寥天碧云起。碧云起,心悠哉。境深转苦坐自催。金梯珠履声一断,瑶阶日夜生青苔。青苔秘仙关,曾比群玉山。神仙杳何许,遗逸满人间。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牧斋之用此典,盖有取于和叔“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之语,以其与河东君性格甚为切合故也。又河东君于崇祯十二三年游杭州时,曾寄寓汪然明横山别墅(见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第一、第十八及第十九等通),后来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春游黄山过杭州时,亦寓汪氏横山别墅。今《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载有《横山汪氏书楼(七律)》一首,前已论释,不须更赘。惟可注意者,即“书楼”二字,恐是牧斋因河东君曾寄寓其处,遂特加此二字以媲美于上官婉儿,非然明别墅原有书楼之目也。俟考。余可参第二章所引牧斋《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第六首自注及《有学集·四七·明媛诗纬题词》等。

第八首云:

驾月标霞面面新,玉箫吹彻凤楼春。绿窗云重浮香母,翠蜡风微守谷神。西第总成过眼梦,东山犹少画眉人。凭阑共指尘中笑,差跌何当更一尘。

寅恪案:第三联上句之“西第”,以梁冀比周延儒(见《后汉书·列传·五十·上·马融传》及同书《列传·二四·梁统传》附《梁冀传》)。盖此时玉绳已死矣。下句之“画眉人”,乃谓被画眉之人,以张敞夫人比河东君。牧斋心目中固无陈夫人,岂不知此语未免唐突谢安石之刘夫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