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学集·七·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思昔悼今呈云间诸游好兼订霞老看梅之约共一千字》云:
十六年来事,茸城旧话传。千金征窈窕,百两艳神仙。谷水为珠浦,昆山是玉田。仙桃方照灼,人柳正蹁跹。月姊行媒妁,天孙下聘钱。珠衣身绰约,钿盒语缠绵。命许迦陵共,星占柳宿专。香分忉利市,花合夜摩天。陌上催归曲,云间赠妇篇。银河青琐外,朱鸟绿窗前。秀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
《东山酬和集》以访半野堂初赠诗起,以迎河东君于云间诗,即《合欢诗》及《催妆词》止。首尾始终,悲欢离合,悉备于两卷之中,诚三百年间文字因缘之一奇作。牧斋诗最后两题关于古典者,遵王之《注》略具,故不多赘。兹仅就关于今典者,即在此两题以前,钱、柳诸诗辞旨有牵涉者,稍引述之,如第一章之所论列者也。
《东山酬和集·二》牧翁《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此题作《合欢诗四首六月七日茸城舟中作》)其一云: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刀头。
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榜枻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是同舟。
寅恪案:此诗七、八两句,可与前引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诗》《五湖已许办扁舟》及《次日叠前韵再赠诗》“可怜今日与同舟”等句参证。东坡诗云:“他年欲识吴姬面,秉烛三更对此花。”(见《东坡集·一八·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牧斋此夕正是“对花”之时。而“他日双星笑女牛”,则反用玉谿诗“当时七夕笑牵牛”(见《李义山诗集·上·马嵬二首》之一)之指天宝十载七月七日为过去时间者,以指崇祯十四年七月七日为未来时间也。
其二云: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红墙。
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报王昌。
寅恪案:三、四两句遵王已引其古典。至其今典,则第三句可与牧斋《永遇乐·十六夜有感再次前韵》词“常娥孤另”,而第四句可与此词“银汉红墙”及河东君《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莫为卢家怨银汉”等参证。第五句可与牧斋《冬日泛舟诗》“每临青镜憎红粉”及河东答诗“春前柳欲窥青眼”等参证。第七句可与牧斋《永遇乐》词“单栖海燕”,而第八句可与此词“谁与王昌说”及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并河东君《春日我闻室作》“画堂消息何人晓”等相参证也。
其三云: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榜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香车。
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合昏花。
寅恪案:第七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诗里芙蓉亦并头”及句下自注“河东君新赋《并头莲》诗”之语参证。前论《文宴诗》,已详考之,不必多赘。但有可笑者,韩退之诗“太华山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船”(见《全唐诗·第五函·韩愈·三·古意》),牧斋“十丈”之出处,应与昌黎诗有关。蒲松龄为清初人,当亦熏习于钱、柳时代之风尚。其所作《聊斋志异》,深鄙妇人之大足,往往用“莲船盈尺”之辞以形容之。河东君平生最自负其纤足,前已述及,牧斋此句无乃唐突“输面一金钱”之西施耶?一笑!
其四云: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缸照壁还双影,绛蜡交花总一心。
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
寅恪案:第三句可与河东君《上元夜次韵牧翁诗》“银缸当夕为君圆”参证。第四句可与牧斋《庚辰除夜守岁诗》“烛花依约恋红妆”及《上元夜示河东君诗》“烛花如月向人圆”等参证。第六句可与牧斋《寒夕文宴诗》“鹤引遥空凤下楼”参证。又有可注意者,据程偈庵《再赠河东君诗》“弹丝吹竹吟偏好”及牧斋后来《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见《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第四首“流水解翻筵上曲”“歌罢穿花度好音”,并顾云美《河东君传》云“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奁玉台,更迭唱和”,可证河东君能诗词外,复擅歌舞。故牧斋此《茸城合欢诗》第四首第六句“鸾歌凤舞并知音”之句,实兼歌舞、诗词两事言之。合此双绝,其在当时,应推独步也。
《东山酬和集·二》牧翁《催妆词四首》云:
养鹤坡前乌鹊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他织女还侥幸(《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侥”作“傒”),月荚生时早渡河。
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候柳星。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寅恪案:此题第一首第二句牧斋易“人间天上”为“云间天上”者,以鹤坡在华亭之故,遵王《注》中已引其出处矣。第四首第二句可与牧斋《有美诗》“翠羽笔床悬”参证。
总而言之,《合欢》《催妆》两题既与前此诸诗有密切关系,则其所用材料重复因袭,自难避免,故不必更多援引。读者取钱、柳在此时期以前作品参绎之,当于文心辞旨贯通印证之妙,有所悟发也。
顾云美《河东君传》云:“宗伯赋《前七夕诗》,属诸词人和之。”今所见《东山酬和集》载录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者,凡十五人,共诗二十五首。和《催妆词》者,凡三人,共诗十首。前论《列朝诗集》所选沈德符诗中,亦有和《合欢诗》之什,未附于诸人和诗之内,当是后来补作,未及刊入者。其他十八人之和诗,或尚不止三十五首之数,疑牧斋编刊《东山酬和集》时,有所评定去取也。兹以原书俱在,不烦详论,唯择录和作中诗句之饶有兴趣者略言之。至林云凤之诗及其事迹,前已详及,故不再赘。
和《前七夕诗》,即《合欢诗》,第一首中,徐波诗“早梅时节酿酸愁”之句颇妙。“滂喜斋丛书”收入《徐元叹先生残稿》一种,未见徐氏和牧斋此题诸诗。不知是否为叶苕生(廷琯)所删去,抑或叶氏所见元叹诗残稿中本无此题诸诗也。“酸愁”之“酸”字,元叹之意何指,未敢妄测。若非指钱、柳,则在女性方面,当指牧斋嫡妻陈夫人及其他姬侍;在男性方面,则松圆诗老最为适合,至陈卧子、谢象三辈,恐非所指也。
和《前七夕诗》第二首中徐波诗云:
双栖休比画鸳鸯,真有随身藻荇香。移植柔条承宴寝,捧持飞絮入宫墙。
抱衾无复轮当夕,舞袖虚教列满堂。从此凡间归路杳,行云不再到金昌。
寅恪案:元叹此诗并非佳作,但诗所言颇可玩味。第三章论卧子《吴阊口号十首》时,谓河东君实先居苏州,后徙松江。今观徐氏“行云不再到金昌”句,似可证实此点。盖元叹本苏州人,年辈亦较早。当河东君居苏州时,徐氏直接见之,或间接闻之,大有可能也。
和《前七夕诗》第三首中,元叹诗七、八两句云:“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代拈花。”意谓释迦牟尼虽尝广集徒众,演说妙法,但终拈花微笑,传心于迦叶一人。此用禅宗典故为譬喻,以牧斋比能仁,以河东君比饮光,以钱氏诸门人,即“群真”,比佛诸弟子。盖牧斋当时号召其门生和《合欢诗》及《催妆词》,元叹因作此语以为戏耳。陆贻典和诗云:“桃李从今不教发,杏媒新有柳如花。”“杏媒”用玉谿生《柳下暗记》诗语(见《李义山诗集·上》)。其意亦与元叹同也。冯班诗下半云:“行云入暮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明早合开花。”辞旨殊不庄雅,未免唐突师母矣。
和《前七夕诗》第四首中,顾凝远诗云:“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说千金。”语意亦颇平常,并非佳作。但取第三章引《质直谈耳》所记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河东君事,与青霞此诗并观,殊令人发笑。何云诗“结念芙蕖缘并蒂”句,非泛用典故,乃实指河东君所赋《并蒂芙蓉》诗而言,前已详论之矣。冯班诗“红蕖直下方连藕,绛蜡才烧便见心”一联甚工切,其语意虽涉谐谑,但钱、柳皆具雅量,读之亦当不以为忤也。
和《催妆词》诸诗皆不及和《前七夕诗》诸篇。盖题目范围较狭,遣辞用意亦较不易,即牧斋自作此题之诗,亦不及其《合欢诗》也。兹唯录许经诗“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夜来”两句于此,不仅以其语意与谢安石“东山丝竹”之典有关,亦因其甚切“闺阁心悬海宇棋”(见《投笔集·上·后秋兴之三》及《有学集·红豆诗二集》)之河东君为人。牧斋之“补衮弥天”向河东君请教,自所当然也。
综观和诗诸人,其年辈较长者,在当时大都近于山林隐逸,或名位不甚显著之流。其他大多数悉是牧斋之门生或晚辈。至若和《合欢诗》第二首之陈在兹(玉齐),据《柳南随笔·一》“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条,则其人乃冯班之门人,即牧斋之小门生也。由此言之,牧斋当日以匹嫡之礼与河东君结缡,为当时缙绅舆论所不容。牧斋门人中最显著者,莫若瞿稼轩(式耜)。瞿氏与牧斋为患难之交,又为同情河东君之人。今不见其和诗,当由有所避忌之故。但如程松圆,则以嫌疑惭悔,不愿和诗,前已详论,兹不再及。唯有一事最可注意者,即《合欢诗》及《催妆词》两题,皆无河东君和章是也。此点不独今日及当时读《东山酬和集》者同怀此疑问,恐在牧斋亦出其意料之外。观其《催妆词》第四首云:“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可见牧斋亦以为河东君必有和章也。今河东君竟无一诗相和者,其故究应如何解释耶?或谓前已言及河东君平生赋诗,持杜工部“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准绳,苟不能竞胜于人,则不轻作。观《戊寅草》早岁诸诗,多涉生硬晦涩,盖欲借此自标新异,而不觉陷入《神释堂诗话》所指之疵病也。但崇祯八年秋晚脱离几社根据地之松江,九年重游非何、李派势力范围之嘉定,与程孟阳、李茂初辈往返更密,或复得见牧斋《读杜诗寄卢小笺》及《二笺》,诗学渐进,始知不能仍挟前此故技,以压服一般文士。故十二年《湖上草》以后所赋篇什,作风亦变。何况今所与为对手之两题原作者,即“千行墨妙破冥蒙”之牧斋乎?其所以不和者,盖借以藏拙也。鄙意此说亦有部分理由,然尚未能完全窥见河东君当时之心境。河东君之决定舍去卧子,更与牧斋结缡,其间思想情感、痛苦嬗蜕之痕迹,表现于篇什者,前已言之,兹可不论。所可论者,即不和《合欢诗》《催妆词》之问题。盖若作欢娱之语,则有负于故友;若发悲苦之音,又无礼于新知。以前后一人之身,而和此啼笑两难之什,吮毫濡墨,实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如仅以不和为藏拙,则于其用心之苦,处境之艰,似犹有未能尽悉者矣。由此言之,河东君之不和两题,其故倘在斯欤?倘在斯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