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牍》第四通云:
接教并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子,关心殊甚。紫燕香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霄之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郎所谓神交者耶?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一笑!
寅恪案:此札所言,共有三端。一为自述身世飘零之感。二为关于刘晋卿,即刘同升者。三为拒绝愿作郑交甫之“某翁”。请依次论之。河东君谓“昨宵春去,关心殊甚”,然“殷勤启金屋者”,尚未知有无其人。则飘零之感、哀怨之词,至今读之,犹足动人。何况当日以黄衫侠客自命之汪然明乎?宜汪氏屡为河东君介绍“启金屋者”。虽所介绍之人,往往不得河东君之同意,但天壤间终能得一牧斋,以为归宿,是亦可谓克尽其使命,不负河东君之属望矣。此三十一通尺牍中,关于此点者亦颇不少。兹依次择其有趣而可考者,略论述之。至于不同意或同意之差别,及其是非,则不置可否。因与所欲考论之主旨无关也。据《明史·二一六·刘应秋传》附《同升传》略云:
同升,字晋卿,(江西吉水人。)崇祯十年殿试第一。庄烈帝问年几何?曰:“五十有一。”帝曰:“若尚如少年,勉之。”授翰林修撰。杨嗣昌夺情入阁。何楷、林兰友、黄道周言之,俱获罪。同升抗疏。帝大怒。谪福建按察司知事。移疾归。
知晋卿在崇祯十二年己卯春间,即河东君作此书时,其年为五十三。河东君以“翁”称之者,未必指其年老,不过以“翁”之称号推尊之耳。盖晋卿于陈卧子同为崇祯十年丁丑科进士,同出黄石斋之门,而晋卿为是科状头。晋卿固从卧子及然明处得知河东君,河东君亦以晋卿为卧子同科之冠首,亟欲一窥知其为何如人,其才学果能出卧子之上与否也。然明必已深察柳、刘两方之意,乐于为之介绍。《湖上草》载有《赠刘晋卿(七律)》一首,当即作于此时。《尺牍》第十通云:
行省重臣,忽枉琼瑶之答,施之蓬户,亦以云泰。凡斯皆先生齿牙余论,况邮筒相望,益见远怀耶?
此札乃河东君离去西湖归家后,接然明转寄晋卿酬答前所赠诗,因遂作书以谢然明之厚意也。“行省重臣”,自是指晋卿言。但以贬谪如此末秩之人,而称之为“行省重臣”,殊为不伦。然亦不过通常酬应虚誉之语,未可严格绳之也。晋卿著有《锦鳞集》,《江西通志·一百零九·艺文略》谓此集四卷,一作十八卷。其四卷本或是初作,十八卷本或是续编。《明诗综·七四》及《江西诗征·六三》,虽皆选录晋卿之诗,但均无与柳、汪、陈诸人往来之作。故河东君与刘晋卿之关系,亦无从详考。至晋卿此时所在之地,当是其福建任所。据《春星堂诗集·四·闽游诗纪·崇安青云桥(七绝)》题下注云:
桥为柴连生大令重兴,有刘晋卿太史碑记。
是然明于崇祯十四五年间游闽时,同升已移疾归。否则然明此行所作诸诗,其中必有与刘氏相见酬和之作也。考《明实录·(怀宗)崇祯实录·一一》略云:
崇祯十一年秋七月庚戌,翰林院修撰刘同升、编修赵士春各疏救黄道周,劾杨嗣昌。寻谪道周江西知事,刘同升福建知事,赵士春简较。
及黄石斋(道周)《黄漳浦集·四一·五言律·何玄子(楷)刘晋卿(同升)赵景之(士春)同发舟迟久不至四章》云:
(诗略。)
同书卷首洪思撰《黄子传》(参同书卷首《传谱补遗》蔡世远撰《黄道周传》)略云:
(先生)以疏论杨嗣昌、陈新甲谪官。黜为江西布政司都事。未任。
又,《陈忠裕全集·九·湘真阁集·送同年赵太史(寅恪案:此诗题下考证谓即赵士春)谪闽中二首》云:
(诗略。)
然则石斋本人及其诗题中所指贬谪诸人,除何氏未详外(参《明史·二七六·何楷传》),石斋实未到任,而刘、赵二氏则皆赴官也。“愿作郑交甫”之某翁,今不易考知其为何人,恐是谢三宾。河东君谓“正恐弟仍是濯缨人耳”,此“濯缨人”之语,乃借用《楚辞·渔父》中“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等句之意。盖谓己身将如渔父“鼓枻而去”,即乘舟离西湖他往也。河东君既自比渔父,是亦以“某翁”比屈原。考谢三宾以监军登莱之役,干没多金,甚招物议,幸于崇祯八年丁父忧归,得免黜谪,遂遨游山水,结庐西湖,放情声色,聊自韬晦。(详见下论。)当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河东君游武林时,象三亦在杭州,故“某翁”之为谢氏,实有可能。其以灵均比象三,固不切当。但观下引第二十五札,以王谢佳儿拟陈卧子,同一例证,不须过泥也。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次韵答牧翁冬日泛舟诗》(见《东山酬和集·一》)云:“汉珮敢同神女赠。”倘使此“某翁”得见之,其羞怒又当何如?一笑!
抑更有可论者,翁方纲《苏诗补注·二·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之二“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金龙放雪衣”条(参赵德麟《侯鲭录·七》“濠守侯德裕侍郎藏东坡一帖”条。并覃溪《天际乌云帖考·一》及缪荃孙《云自在龛笔记》、覃溪《天际乌云帖收藏世系表》等)略云:
予得东墨迹云,杭州营籍周韶知作诗。(苏)子容过杭(寅恪案:子容苏颂字。见翁氏《天际乌云帖考》),述古饮之,韶泣求落籍。子容曰:“可作一绝。”韶援笔立成,遂落籍。同辈皆有诗送之。龙睹云:“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固知杭人多慧也。
寅恪案:《河东君尺牍》以“交甫”“濯缨”二事连用,当出于龙靓之诗,用事遣辞,可谓巧妙。至其所以能用此古典以拟今事者,当非直接得见东坡手迹,恐是从此帖摹刻之本,或记载西湖名胜逸事诸书中间接得知耳。
《尺牍》第五通云:
嵇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弟读此语,未尝不再三叹也。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浮谈谤谣之迹,适所以为累,非以鸣得志也。然所谓飘飘远游之士,未加六翮,是尤在乎鉴其机要者耳。今弟所汲汲者,亡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择一静地为进退。最切!最感!余晤悉。
寅恪案:河东君此札所言择静地以避迹一事,在其寄寓西湖然明横山别墅以后。(见前论第一札。)河东君此时声名广播,外间闻风而来者,必多为河东君所不欲觌面之人。纵有愿与觌面并相酬酢者,但其人究非理想,而又豪霸痴黠纠缠不止,难于抗拒,如谢象三之例。故更请然明别择一避迹之静地。此静地必非指汪氏横山别墅。盖汪氏之家原在杭州缸儿巷(见《春星堂诗集·一·然明先生小传及遗稿》后然明曾孙师韩跋语),河东君自不便即寓缸儿巷然明之家,与其姬妾家人共处。否则河东君岂不几与崇祯十三年冬暂居牧斋家之我闻室相类耶?汪氏为己身避嫌疑及为河东君作介绍计,处河东君于横山别墅,实最适宜。然既不与汪氏家人共居一处,遂亦难免于如象三辈之来扰。河东君急欲以择一静地为决进退,并有远游离去之意,其故即在于此,而当日之情势迫切不可少缓者,更可想见矣。又牧斋《有美诗》(见《东山酬和集·一》)云:“苏堤浑倒踏,黟水欲平填。”寅恪少日读此诗,颇不能解。盖“苏堤”自指西湖而言,河东君与西湖甚有关系,此上句可通。但下句以“黟水”为对文,则突兀不伦,未晓其意所至。更检钱曾《初学集诗注》,亦未有诠释。怀蓄此疑颇久,苦无从求教于博雅通人。及垂死之年,得读《河东君尺牍》,并参以《一笑堂集》《春星堂集》等,始恍然大悟,“黟水”即指然明。然明为新安人,故以“黟水”目之。合此两句言之,即谓河东君寓杭州汪氏横山别墅时,因然明以求见之人,必甚不少。据此札避迹以求静地之语,可知牧翁之诗,殊为实录也。观然明一生所为,如为杨云友作“生死金汤”之类(见上引汪然明《听雪轩集》所载董其昌题词)事例不少。今于河东君亦复相同。就其中尤足称者,莫过于护惜张宛仙一端。兹并附述之,以供考证,且资谈助云尔。
《春星堂诗集·五·梦香楼集》汪然明《自序》略云:
《梦香楼集》为眉史宛仙而成也。忆壬辰于鸳水遇之,终宴无一语,然依依不可得而亲疏远近。座客谓西湖渐复旧观,得伊人点缀,可称西子。予唯唯。拈四绝以订之。别后杳然,私谓空赋巫山一梦矣。今夏宛仙有意外之虞,来武林,予为解之。时尚有侧目者,又有私慕者。宛仙匿影不出。予一日拉同人雅集不系园(寅恪案:前引《李笠翁诗集·六·汪然明封翁招饮湖上座列名士兼列红妆(七律)》自注云:“舟名不系园。”殆即此时所作。但《李集》编列此诗于庚子后、辛丑前,实则此时然明死已久矣。其误无疑也),致使声名益噪,游人多向予问津。不轻引入桃源者,时多戎马,恐名花为之摧残,可惜也。孟冬有文武显贵临湖上,闻而慕之。会予萧斋,有不惜明珠白璧,属予蹇修者。宛仙笑而谢曰:“公辈真钟情,如薄命人非宜富贵家,且何忍遽别西湖也。”闻者多病宛仙少周旋,然亦以此益高宛仙矣。乙未花朝松溪道人汪汝谦书于梦香楼。
又同书同集《张宛仙和诗序》略云:
予昔于鸳水遇然明先生。先生有诗订游西湖。于兹三年,始得践约。六月十九过朱萼堂,琴尊书画,雅集名流。予时倦暑,先生因设檀床、玉枕、文席、香山,清供具备。有诗纪事,和者盈帙。予因步韵,以志主人情重,亦一时佳话云。云间张宛。(原注:“宛仙旧字小青。”)
寅恪案:宛仙与然明相遇于嘉兴之时间,为顺治九年壬辰。《春星堂诗集·五·遗稿·壬辰初冬游嘉禾饥寒之客云集遂售田二十一亩分应之腊月得次儿(继昌)信差足**因述禾中感遇补诗八章》,其一云:
西湖抛却到鸳湖,笑我来游一事无。泉石幽香偏吐艳,琴书冷韵每操觚。(自注:“时访香隐校书。”)莫怀羁旅情多感,犹喜同声兴不孤。漫道临邛应重客,文君有待合当垆。(自注:“香隐隐居,不轻见人。”)
然则然明之识宛仙之时,正值其闭门谢客、不轻见人之际。盖当日情势,必有所畏惮,不敢取次酬应者矣。宛仙既不酬应,则生事自有问题。然明所谓“饥寒之客”,即指宛仙及黄皆令等而言。汪氏此八诗之中,关于宛仙者列第一。关于皆令者列第二。岂亦汪氏当日售田所得金额,分润多寡之次第耶?
复次,然明之豪侠,若其于张宛仙之例,固可称道。然当建州入关之初,明之士大夫不随故国旧君同尽,犹能偷活苟存,并得维护才媛名姝之非貌寝如黄皆令者,亦自有其故在。据《春星堂诗集·一》所载然明次子《继昌小传》略云:
征五先生讳继昌,号悔岸。然明先生次子。顺治(五年)戊子经魁。(六年)己丑成进士。历仕广西左江道、湖广江防兵备按察司副使。
又同书五《遗稿》载《(顺治十一年)甲午七月次儿蒙洪(承畴)督师调至长沙军前(七律)八首》及《次儿请假归省督师赠予风雅典型匾额感怀述事复拈八章》两题云:
(诗均略。)
观前引然明于壬辰冬,即作此两题诗之前二年,至嘉兴售田,则其生计艰困可知。幸其次子悔岸追随当日汉奸渠首,渐至监司,稍稍通显。然明不独借此可以苟全,且得以其余力维护名姝矣。堂堂督师书赠之匾额,自可高悬于春星堂上,以作挡箭牌。避难投止之张小青,遂亦得脱免于“文武显贵”之网罗也。特附记亨九书赠然明匾额一事于此,聊与居今日历世变之君子,共发一叹云尔。
《尺牍》第七通云: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其第八通云:
枯桑海水,羁怀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则汉阳摇落之感,其何以免耶?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并闻。
其第十三通云:
其第十六通云:
弘览前兹,立隽代起。若以渺末,则轮翮无当也。先生优之以峻上,期之于绵邈,得无逾质耶?鳞羽相望,足佩殷远。得片晷商山,复闻挥麈,则羁怀幸甚耳。
寅恪案:此四通皆关于然明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者,第八通商山之约,河东君实已成行。第十六通商山之招,以此后书札无痕迹可寻,恐未能赴约。第十三通齐云之游,则未成事实也。
《初学集·一八·东山诗集·一·响雪阁》(自注:“新安商山。”)诗云:
绮窗阿阁赤山湄,想象凭阑点笔时。帘卷春波尘寂寂,歌传石濑响迟迟。
清斋每忆桃花米,素扇争题杨柳词。日夕汀洲聊骋望,澧兰沅沚正相思。
其下即接以《登齐云岩四首》云:
(诗略。)
以上两题皆牧斋崇祯十四年辛巳春间游黄山之诗。《东山酬和集·二》止载《响雪阁》一题,而无《登齐云岩四首》。盖“齐云岩”与河东君无涉,故不列于《东山酬和集》。观《响雪阁》诗有“想象凭阑点笔时”及“素扇争题杨柳词”之句,可知河东君实曾游商山,而未尝登齐云岩。至“杨柳词”是否即指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或泛指河东君其他作品,尚须详考。或谓“素扇争题杨柳词”乃兼指“縆云诗扇”而言。“杨柳词”即《太平广记·一九八》引《云溪友议》“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条中之“杨柳词”(见后论牧斋《崇祯十五年壬午仲春自和合欢诗》节)。鄙意此典故之“杨柳词”,虽与牧斋《响雪阁》诗字面相同,然旨趣不合,故或说非是。
又《东山酬和集·一》载偈庵(即程孟阳〔嘉燧〕)《次牧翁(冬日同如是)泛舟韵》云:
蚤闻南国翠娥愁(寅恪案:《全唐诗·第六函·李白·二四·怨词》云:“美人卷珠帘,深坐颦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河东君夙有“美人”之号,详见前第二章。又同书同面《李白·五·长相思》第二首,或作《寄远》云:“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太白此诗中“美人”余“香”不灭之语,可与前第三章所引卧子崇祯十一年戊寅秋作品《长相思》诗中“美人”及“余香”诸句相参证。然则孟阳用典遣辞,甚为切当,而“美人心恨谁?”之“谁”,则舍卧子莫属也。复次,《杜工部集·九·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之二云:“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归路翻萧瑟,陂塘五月秋。”及《白氏文集·五·宅西有流水》诗“红袖斜翻翠黛愁”句等,皆可与孟阳此句参证也),曾见书飞故国楼。(自注:“如是往游新安,故乡人传其词翰。”寅恪案:孟阳与然明皆属徽州府籍。但孟阳所称之“故乡人”即今俗语所谓“老乡”者,非仅指然明而言,并目一班之徽州人也。“其词翰”殆即指河东君之篇什而言。可参第一章论牧斋《永遇乐》词及第二章论牧斋《观美人手迹》诗。然则孟阳欲专有河东君,而不介绍于牧斋。牧斋之得见河东君之词翰,实由于然明。其实河东君屡游西湖,并寄寓然明别墅,自不待同游商山,始传致其词翰。孟阳不过欲借此以解脱其掩蔽河东君于牧斋之咎责耳。汪、程两人器量广狭,心智高下,于此可见矣。抑更有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与然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以后,始有往来。检《耦耕堂存稿诗》及孟阳《自序》,自十一年秋至十三年冬,并未发见孟阳有返其故乡新安之痕迹。据此程诗所谓“曾见”者,恐非指己身亲见之义,不过谓他人见之,转告得知之意也。)远客寒天须秉烛,美人清夜恰同舟。(寅恪案:此句“美人”二字,可与第一句相印证。)玉台传得诗千首,金管吹来坐两头。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
又检闵麟嗣纂《黄山志·七·赋诗门》,明代最后无名氏所作之前,载有杨宛《咏黄山(七绝)》一首云:
黄山山上万峰齐,一片孤云千树低。笑杀巫山峰十二,也称神女楚王遗。
冒辟疆(襄)《影梅庵忆语》云:
(崇祯十三年)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指董小宛)。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
(崇祯十四年)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繇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寅恪案:董小宛、冒辟疆之因缘,世人习知,无取多论。至此杨宛,即顾云美《河东君传》中引牧斋语,所谓:
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微)、杨宛叔(宛)与君(指河东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誉卿)、茅止生(元仪)专国士名姝之目?
一节中之杨宛叔,其有关资料详见下论田弘遇南海进香节所引。鄙意牧斋编纂《列朝诗集》所以选录宛叔之诗,并为《小传》,盖深致悼惜之意也。今据杨宛此诗及《影梅庵忆语》所言,可以推知当时社会一般风气,自命名士之流,往往喜摹仿谢安石“每游赏必以妓女从”之故事(见《晋书·七九·谢安传》)。然明之约河东君往游商山齐云,亦不过遵循此例耳。盖昔日闺阁名媛之守礼法者,常不轻出游,即在清代中叶文学作品,如《儒林外史》叙述杜少卿夫妇游山(见《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所以能自矜许,称为风流放诞之故也。
复次,第七通云:“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千尺也。”王秀琴女士、胡文楷君编选《历代名媛书简·四》载此文,“汉”字下注云“疑漳之误。”殆以“铜台”“汉水”为不同之两义,不可连用。故改“汉”为“漳”,则两句皆表一义。盖以魏武之铜爵台与邺之漳水为连类也。鄙意河东君此文乃用太白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以比然明之深情。复用“铜台”“汉水”之辞,以比然明之高义。铜雀台固高,可以取譬。认铜台为铜雀台,自是可通。但若又认汉水为漳水,而与铜台为连类,则是河东君直以然明比魏武,而自居于铜雀台妓。与崇祯十二年汪、柳关系之情势,极不适合。河东君为避嫌疑计,必不出此。且河东君熏习于几社名士,如卧子、李、宋之流者甚久。几社一派诗文宗法汉魏六朝,河东君自当熟精选理,岂有不读《文选·二三》谢玄晖《同谢谘议铜雀台诗》,即《玉台新咏·四》谢脁《铜雀台妓》及《文选·六十》陆士衡《吊魏武帝文》者乎?魏文帝所作《燕歌行》云“星汉西流夜未央”(见《文选·二七》)及《杂诗二首》之一云“天汉回西流”(见《文选二九》),又杜子美《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五古)》云“河汉声西流”(见《杜工部集·一》),皆诗人形容极高之语。天上之银汉可言西流,人间之漳水不可言西流。故“汉”字非“漳”字之讹。细绎河东君文中“铜台”“汉水”两句,皆形容极高之辞,即俗所谓“义薄云天”之义。或者河东君因《三辅黄图》谓“神明台在建章宫中,祀仙人处。上有铜仙舒掌捧铜,承云表之露”(据“平津馆丛书”本)及杜少陵诗“承露金茎霄汉间”之句(见《杜工部集·一五·秋兴八首》之五),不觉牵混以铜台为言,并因杜诗“霄汉”之语,复联想天上之银汉。故遂分拆杜诗此一句,构成此文“铜台”“汉水”之两句,以形容然明之“云天高义”耶?陈其年(维崧)词(《迦陵词·二八·〈贺新凉·春日拂水山庄感旧〉》)云:
人说尚书身后好,红粉夜台同嫁。省多少望陵闲话。
则实用魏武铜爵台妓故事。此词作于河东君此札后数十年。河东君久已适牧斋,牧斋既死,又身殉以保全其家。《迦陵词》中用“望陵”之语,颇为适切也。
又,《太平广记·一九五》“红线”条(原注:“出(袁郊)《甘泽谣》。”)云:
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
然则河东君实取袁氏文中“铜台高揭”四字,而改易“漳水东注”为“汉水西流”四字。其所以如此改易者,不仅表示高上之义,与银汉西流相合,且“流”字为平声,于声律更为协调。吾人观此,益可证知河东君文思之精妙矣。
复次,《有学集·二十·许(瑶)夫人(吴绡)啸雪庵诗序》云:
漳水东流,铜台高揭。洛妃乘雾,羡翠袖之英雄,妓女望陵,吊黄须于冥莫。
寅恪案:此《序》用《甘泽谣》之文,亦改“注”为“流”,以合声律,但《序》之作成,远在《河东君尺牍》之后。《白香山》诗云:“近被老元偷格律。”(见《白氏文集·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七律)》。)林天素《柳如是尺牍小引》云:
今(汪然明)复出怀中一瓣香,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之。
然则牧斋殆可谓偷“香”窃“艳”者耶?又,“黄须”事,见《三国志·一九·魏志·任城威王彰传》。“黄须”乃指曹操子曹彰而言。牧斋用典,不应以子为父,或是“黄须”乃“吊”之主词,但文意亦未甚妥,恐传写有误。窃疑“须”乃“星”或他字之讹。若本作“星”字者,即用《魏志·一·武帝纪》“建安五年破袁绍”条所云:
初,桓帝时,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之间,其锋不可当。至是凡五十年,而公破绍,天下莫敌矣。
抑或别有出处,敬乞通人赐教。
《尺牍》第十七通云:
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望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览,余惟台照,不既。
寅恪案:河东君当是于崇祯十二年冬游杭州,寄寓然明之西溪横山书屋,即在此度岁。元旦患病呕血,稍愈之后,于崇祯十三年二月离杭州归嘉兴。其间大约有三月之久。第二十二通云:“雪至雨归。”谓雪季在杭州,雨季赴嘉兴。
《尺牍》第二十三通云: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已。
其第二十四通云: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渺焉天末巳。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修候尔。廿四日出关,仓率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故知然明以应酬离杭他往,欲河东君留杭至暮春三月还杭后与之相晤。然河东君赴禾之意甚切,不及待然明之返,遂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二月廿四日离杭往嘉兴也。第二十四通所谓“廿四日出关”者及第二十五通所谓“率尔出关”,即前引《春星堂诗集·三·柳如是校书过访舟泊关津而返》诗云“遽怀南浦出郊关”,皆指由杭州北行所必经之“北关”(见光绪修《杭州府志·六》)。故河东君所谓“出关”,亦即离杭北行之意也。河东君此次游杭,时经三月之久,中间患病颇剧,自有所为而来,必有所为而去。第十七通云:“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矣。”其辞旨凄感,发病呕血,亦由于此。盖当崇祯十二年己卯岁末,河东君年已二十二,美人迟暮,归宿无所。西湖之游,本为阅人择婿。然明深识其意,愿作黄衫。第二十五通所谓“观涛”,即然明又一次约河东君至杭,为之介绍佳婿之意。钱塘可观浙江潮,故以枚乘《七发》“观涛广陵”为比,借作隐语也。“浪游”一语,乃不谐之意。然则河东君此行,究与何人有关,而终至其事不谐耶?鄙意此人即鄞县谢象三(三宾)是也。《鲒埼亭外集·二九》云:
三宾知嘉定时,以贽列钱受之门下,为之开雕娄唐诸公集。其后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南都时,受之复起,且大拜。三宾称门下如故。其反复如此。
寅恪案:三宾人品卑劣,诚如全氏所论。但谢山之言亦有失实者。考牧斋为天启元年浙江乡试正考官(详见前第一章拙作《题牧斋初学集》诗所论),象三以是年乡试中式(见雍正修《宁波府志·一七·选举·上》“明举人”条及《初学集·五三·封监察御史谢府君墓志铭》中“三宾余门人也”之语),故三宾所撰《一笑堂集》中涉及牧斋,称之为座师者,共有《丁亥冬被诬在狱时钱座师亦自刑部回以四诗寄示率尔和之》《寿钱牧斋座师》《寿座师钱牧斋先生》等三首(均见《一笑堂诗集·三》)。象三之诗,其作成年月虽多数不易详悉考定。然观象三于丁亥即顺治四年,犹称牧斋为“座师”。牧斋且以《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寄示谢氏,谢氏复赋诗和之。又《寿钱牧斋座师》诗中有:
天留硕果岂无为,古殿灵光更有谁。渭水未尝悲岁晚,商山宁复要人知。
等语,皆足证象三于牧斋晚年,交谊未改也。或疑此两诗为弘光南都即位,牧斋复起以后所作,与谢山“三宾称门下如故”之语,尚不冲突。但检《初学集·三六》有《谢象三五十寿序》一篇。据《一笑堂诗集·一·(顺治七年)庚寅初度自述(五古)》中“吾年五十八,六十不多时”之句,逆推象三年五十时,乃崇祯十五年壬午也。河东君以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崇祯十七年甲申夏福王立于南京。然则牧斋于此两时限之间,犹撰文为象三寿。故知全氏谓“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其说殊不可信也。
又检《初学集·八五·跋〈前后汉书〉》(参《天禄琳琅书目·宋版·史部·〈汉书〉钱谦益跋》,《春酒堂文存·三·记宋刻〈汉书〉》,《陈星厓诗集·一·鸥波道人〈汉书〉叹》并陈星厓(铭海)《补注全祖望〈句余土音补注〉·六》此题注)云:
赵文敏家藏《前后汉书》,为宋椠本之冠。前有文敏公小像。太仓王司寇得之吴中陆太宰家。余以千金从徽人赎出。藏弆二十余年。今年鬻之于四明谢象三。床头黄金尽,生平第一杀风景事也。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癸未中秋日书于半野堂。
《牧斋尺牍外编·与□□书》所言多同于牧斋之《跋》,惟涉及李本石之语,则《跋》文所未载。兹仅节录此段,以供参考。
其文云:
京山李维柱,字本石,本宁先生之弟也。尝语予,若得赵文敏家《汉书》,每日焚香礼拜,死则当以殉葬。
更可证牧斋于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犹与象三有往来。牧斋此次之割爱售书,殆为应付构造绛云楼所需经费之用。考《初学集·二十·下·东山诗集·四·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其一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及“玉人病起薄寒时”。此题后第二题即为《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然则牧斋售书之日,与绛云楼上梁之时,相距甚近,两事必有相互关系无疑。象三虽与牧斋争娶河东君失败,但牧斋为筑金屋以贮阿云之故,终不得不忍痛割其所爱之珍本,鬻于象三。由是而言,象三亦可借此聊以快意自解,而天下尤物之不可得兼,于此益信。蒙叟一生学佛,当更有所感悟矣。观下引牧斋重跋此书之语,亦可证也。一笑!
《有学集·四六·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参《天禄琳琅书目·史部》)云:
赵吴兴家藏宋椠《两汉书》。王弇州先生鬻一庄得之陆水村太宰家,后归于新安富人。余以千二百金从黄尚宝购之。崇祯癸未,损二百金售诸四明谢氏。庚寅之冬,吾家藏书尽为六丁下取,此书却仍在人间。然其流落不偶,殊可念也。今年游武林,坦公司马携以见示,咨访真赝。予从臾劝亟取之。司马家插架万签,居然为压库物矣。呜呼!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今吴中一二藏书家,零星捃拾,不足当吾家一毛片羽。见者夸诩,比于酉阳羽陵。书生饿眼,见钱但不在纸裹中(《天禄琳琅书目》作“但见钱在纸裹中”),可为捧腹。司马得此十箧,乃今时书库中宝玉大弓,当令吴儿见之,头目眩晕,舌吐而不能收。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劫灰之后,归心空门,尔时重见此书,始知佛言昔年奇物,经历年岁忽然复睹,记忆宛然,皆是藏识变现,良非虚语,而吕不韦顾以楚弓人得,为孔老之云,岂为知道者乎?司马深知佛理,并以斯言谂之。(《天禄琳琅书目》此句下有“岁在戊戌孟夏二十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院”十九字。)
寅恪案:蒙叟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秋割爱卖《两汉书》,已甚难堪。象三此时家甚富有,但犹抑损牧斋购入原价二百金。靳此区区之数,不惜招老座师以更难堪之反感。岂因争取“美人”失败,而又不甘间接代付“阿云金屋”经费之故,遂出此报复之市侩行为耶?牧斋云:“不独此书得其所归,亦差足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也。”蒙叟属辞不多用“绛云老人”之称。今特著“绛云”二字者,不仅因绛云楼藏书被焚,深致感念。窥其微意所在,亦暗寓“阿云金屋”一重公案也。牧斋如卢家之终有莫愁,固可**。然亦卒不能收回已亡之楚弓,姑借佛典阿赖耶识之说,强自解释,情甚可怜。若象三以“塞翁”为其别号,则不知其所失者为书耶?抑或人耶?谢氏二十年之间,书人两失,较牧斋之得人而失书者,犹为不逮。此亦其人品卑劣有以致之,殊不足令人悯惜也。
至牧斋所谓“坦公司马”应即张缙彦。其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及《清史稿·二五一·刘正宗传》附《张缙彦传》。《清史列传》载其于顺治十一年甲午由山东右布政使,迁浙江左布政使。十五年戊戌擢工部右侍郎。与《浙江通志·一二一·职官表·一一》“承宣布政使”栏“张缙彦”下注“字坦公,新乡人。前辛未进士。顺治十一年任”及“许文秀”下注“辽东人。顺治十五年任”之记载相合。又《明史·一一二·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崇祯十六年癸未十月张缙彦任。十七年(甲申)三月缙彦降贼。
及同书三百零八《马士英传》云:
张缙彦以本兵首从贼。贼败,缙彦窜归河南。自言集义勇收复列城。即授原官,总督河北山西河南军务,便宜行事。(参计六奇《明季北略·二二》“张缙彦”条。)
等,皆可与清国史馆《张缙彦传》参证也。
复次,《有学集·五·绛云余烬集·下·赠张坦公二首》,其一云:
中书行省古杭都,曾有尚书曳履无。暂借愿厅居左辖(《牧斋外集·一》“愿”作“头”。是),且抛手版领西湖。
其二云:
中朝九伐勒殊勋,父老牵车拜使君。借草定追苏白咏,浇花应酹岳于坟。
西陵古驿连残烧,南渡行宫入乱云。注罢金经卧帘阁,诸天春雨自缤纷。
《牧斋外集·六·张坦公集序》略云:
中州张坦公先生,射策甲科,起家县令,受当宁简任,入直翰苑,洊历大司马。当是时,国势阽危,枢务旁午,天子神圣,非常寄任。朝野屏息跂望,以为李伯纪(纲)、于廷益(谦)合为一人。俄而天地晦冥,国有大故,触冒万死,走荆雒诸山中,经营寨栅,收合徒旅,逆闯之号令不行于荆南,公实以只手遏之。燕云底定,玺书慰存,乃始卷甲卧鼓,顿首归命。回翔朝右,资望深茂。乃由山左擢杭左辖。先后十余年,阅历变故,最险最奇。其所为诗文,亦随心递变。世之知坦公者,当以其诗文。而坦公之生平建竖,欲有所寄托,以自见于竹素,舍此集亦何以矣。昔少陵遇天宝之乱,流离巴蜀,有《昔游》《遣怀》之作。一则曰“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一则曰“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盖自七雄刘、项并吞割据之余,战伐通涂,英雄陈迹,多在梁宋之间。而况如公者,以含章振生之姿,揽中州河洛之秀,天实命以鼓吹休明,陶铸风雅。于是乎孟津超乘于前(寅恪案:“孟津”指王铎。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等。铎,河南孟津人。又为大学士,故云),行屋侠毂于后(寅恪案:“行屋”指薛所蕴。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本传,并参《牧斋外集·五·薛行屋诗序》。又桴庵为河南孟县人,故称其“行屋”之号,以免与觉斯相混也)。旗鼓相当,鞭弭竞奋,亦天相之也。威弧不弦,帝居左次,桥山之龙胡不逮,崆峒之仙仗杳然。于是乎弃戎旃,理翰墨;舍韎韦,事毕牍。词坛骚垒,收合余烬;地负海涵,大放厥词,而《依水园》之全集始出。坦公书来曰:“公知我者,幸为我诗序。”余虽老废,归向空门,不敢谓不知坦公也。孟津已矣,今所为高、李者,有行屋及安丘二公在。(寅恪案:“安丘”指刘正宗。事迹见《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及《清史稿·二五一》本传等。正宗为大学士,故以“安丘”称之,与称觉斯为“孟津”同例也。)坦公将还朝,共理承明之事,试相与评吾言,以为何如也。
寅恪案:牧斋《赠坦公》诗,大约作于顺治十一年甲午或十二年乙未,《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一文末署“岁在戊戌孟夏廿一日,重跋于武林之报恩寺”,即在顺治十五年张氏尚在杭任,未奉调入京之时。至《张坦公集序》则作于张氏将离杭赴京之际,更在《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以后矣。复检《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张缙彦传》略云:
顺治十七年六月,左都御史魏裔介劾大学士刘正宗罪恶,言缙彦与为莫逆友,序其诗,称以将明之才,词诡谲而心叵测。均革职逮讯。御史萧震疏劾缙彦曰:“官浙江时,编刊无声戏二集,自称不死英雄。有吊死在朝房,为隔壁人救活云云。冀以假死,涂饰其献城之罪。又以不死,神奇其未死之身。臣未闻有身为大臣,拥戴逆贼、盗鬻宗社之英雄。且当日抗贼殉难者有人,阖门俱死者有人,岂以未有隔壁人救活,逊彼英雄?虽病狂丧心,亦不敢出此等语。缙彦乃笔之于书,欲使乱臣贼子相慕效乎?”疏并下王大臣察议,以缙彦诡词惑众,及质讯时,又巧辩欺饰,拟斩决。上贳缙彦死,褫其职,追夺诰命,籍没家产,流徙宁古塔。寻死。
寅恪案:牧斋为此偾军之将、亡国之大夫,而兼“不死之英雄”作序,铺张敷衍,长至千余言,其欲得张氏之润笔厚酬,自不待论。鄙意牧斋当日之奢望,似犹不仅此也。岂竟欲借此谀辞,感动张氏,取其购得谢三宾之宋椠《两汉书》,还诸旧主,庶几古籍美人可以并贮一处(此“处”即“绛云余烬处”之“处”。若作“楼”,则非绛云楼,而是后来河东君缢死之荣木楼矣),与之共命而同尽,更为绛云老人开颜吐气耶?坦公未能如牧斋之愿,而此书遂流落他所,展转收入清内府。三百年来陵谷屡迁,此旷世奇宝,若存若亡,天壤间恐终不可复睹矣。惜哉!惜哉!
更有一事可与钱、谢此重公案相参勘者,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五》“《唐女郎鱼玄机诗》一卷宋刻本”条云:
朱承爵,字子儋。据《列朝诗集》小传,知为江阴人。世传有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其人亦好事之尤者。唐女郎何幸,而为其所珍重若斯。
寅恪案:《列朝诗集·丁·八》撰朱氏《落花》诗二首。其《小传》不载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事。荛翁所言,未知何据?牧斋所撰《列朝诗集》诸人小传,多喜记琐闻逸事之可资谈助者,子儋以爱妾换宋刻《汉书》一事,牧斋当亦有所知闻。然不收入《小传》中者,岂其事略同于象三与己身之关系,遂特避嫌,讳而不载耶?若果如是,则其心良苦,其情可笑矣。
复次,《牧斋尺牍·二·与李孟芳书》共十三通。其中三通关涉王弇州家《汉书》事。
第一通云:
子晋并乞道谢。《汉书》且更议之,不能终作箧中物也。归期想当在春夏之交,把臂亦非远矣。
第十通云:
岁事萧然,欲告籴于子晋。借兄之宠灵,致此质物。庶几泛舟之役有以借手,不致作监河侯也。以百石为率,顺早至为妙,少缓则不济事矣。
第十二通云:
空囊岁莫,百费蝟集。欲将弇州家《汉书》绝卖与子晋,以应不时之需。乞兄早为评断。此书亦有人欲之,意不欲落他人之手。且在子晋,找足亦易办事也。幸即留神。
寅恪案:《牧斋尺牍》之编次颇有舛讹。如卷上《致梁镇台》三通,其第一通乃致梁维枢者,而误列于致梁镇台,即梁化凤题下,乃是一例。见第五章所论。至排列复不尽依时间先后。如第五通论牧斋垂死时之贫困节引《致卢澹岩札》第四通应列于第一通前,即是其例。假定此寄李孟芳诸札之排列先后有误,则第十通“泛舟之役”自指与河东君有关之事。如《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之二所谓“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之义。假定《寄李孟芳札》排列先后不误,则“泛舟之役”别指一事,与河东君无关。兹仅稍详论后一说,以俟读者抉择,盖前一说易解,不待赘述也。
就后一说言之,第一通“归期在春夏之间”等语,乃崇祯十一年戊寅牧斋被逮在京时所作。若牧斋与孟芳之尺牍皆依时间先后排列,则第十通疑是崇祯十五年冬间所作。因此通前之第八通有:
日来妇病未起,老夫亦潦倒倦卧。呻吟之音,如相唱和。
等语,其时河东君正在重病中也。又第十通云:“庶几泛舟之役,有以借手。”所谓“泛舟之役”,不知何指。若谓是崇祯十四年辛巳冬十一月与河东君泛舟同游京口(见《初学集·二十·(辛巳)小至日京口舟中》并河东君和作,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则是年中秋河东君尚未发病(见《初学集·二十·(辛巳)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并河东君和作),大约九、十月间即渐有病。故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云“病色依然镜里霜”,河东君和作云“香奁累月废丹黄”。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此年冬至为十一月十九日。依“累月”之语推之,其起病当在九、十月间,然尚能出游并赋诗,谅未甚剧。但在途中病势增重,只得暂留苏州,未能与牧斋同舟归常熟度岁。观牧斋《辛巳除夕》诗“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之句,知柳钱两人此际不在一处,而河东君之病甚剧,又可推见也。此点详见后论,兹不多及。由是言之,牧斋《致李氏尺牍》第十通中“泛舟之役”一语,非指此次京口之游,自不待辨。至崇祯十五年冬,牧斋实有关涉“泛舟”之事,更就明清时人“泛舟之役”一习用之语考之,实有二解:一指漕运。即用《左传·僖公十四年》所载,其文略云:
冬晋荐饥,使乞籴于秦。(秦)输粟于晋,自雍及绛相继,命之曰“泛舟之役”。
如《碑传集·一三六》田雯撰《卢先生世?传》云:
领泛舟之役,值久旱河竭,盗贼充斥,公疏数十上,犁中漕弊,皆报可。
及道光修《济南府志·五二·卢世?传》云:
攒漕运,时久旱河竭,盗贼纵横,条议上闻,皆中肯綮。
可以为证。二指率水师攻战之意。如《晋书·一百一十·载记·十·慕容俊载记》云:
遣督护徐冏率水军三千,泛舟上下,为东西声势。
可以为证。检牧斋此时并无参预漕运之事,则其所谓“泛舟之役”者,乃与水军之攻战有关无疑。若此假设不误,兹略引资料,论之于下:
《初学集·二十·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七律)二首》之二后四句云:
绝辔残云驱靺鞨,扶桑晓日候旌旗。东征倘用楼船策,先与东风酹一卮。
及同书二十下《(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秽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又《有学集·三二·卓去病先生墓志铭》云:
崇祯末,中书沈君廷扬以海运超拜。特疏请余开府东海,设重镇,任援剿。去病家居,老且病矣,闻之大喜,画图系说,条列用海大计,惟恐余之不得当也。疏入未报,而事已不可为。
然则“泛舟之役”,即“楼船”及“用海”之策。大约牧斋于崇祯十五年壬午岁暮,得知有巡抚登莱,率领舟师东征之议,以为朝命旦夕可下,必先有所摒挡筹划,因有告籴于毛氏之举欤?
又,孟芳与子晋关系至密。子晋称之为舅氏,见其所著《野外诗卷·八月十五夜从东湖归独坐快阁》诗题下自注云“和孟芳舅氏”可以为证。子晋此种“舅氏”之称谓,盖与其称缪仲醇希雍同例,亦见《野外诗卷·暮春游兴福寺诗序》。《初学集·六一》牧斋作《子晋父毛清墓志铭》云:“君娶戈氏,于仲醇为弥甥婿。”及同书三九《毛母戈孺人六十寿序》云:“毛生子晋之母戈孺人六十矣。”则知子晋之称孟芳为“舅氏”不过长亲之意耳。读者幸勿误会。毛、李两人情谊既如此亲密,故牧斋托孟芳向子晋“告籴”,欲借其“宠灵”也。此函中“质物”之语,即指质于毛晋家之《汉书》而言。第十二通疑亦是崇祯十五年岁杪所作。因十六年中秋,此《汉书》已鬻于谢氏,故知此函所谓“岁莫”,必非十六年岁杪也。“找足”者,欲将前抵押之《汉书》“绝卖”与子晋。不知何故,此议未成。后来此书于崇祯十六年秋牧斋卖与谢三宾,当先将谢氏所付书价之一部分,从子晋赎回,然后转卖耳。“此书亦有人欲之”之“人”,或即是象三,亦未可知。卖此书与谢氏,实非牧斋本意,乃出于万不得已。所以感恨至于此极也。
牧斋此书今天壤间已不可得见。世之谈藏书掌故者,似未注意此重公案,聊补记于此,以谂好事者。牧斋平生有二尤物:一为宋椠两汉书,一为河东君。其间互有关联,已如上述。赵文敏家《汉书》,虽能经二十年之久“每日焚香礼拜”,然以筑阿云金屋绛云楼之故,不得不割爱鬻于情敌之谢三宾。未能以之殉葬,自是恨事。至若河东君,则夺之谢三宾之手,“每日焚香礼拜”达二十五年之久。身没之后,终能使之感激杀身相殉。然则李维柱之言,固为《汉书》而发,但实亦不异为河东君而发者。呜呼!牧斋于此,可以无遗憾矣。
又,谢三宾任太仆少卿,以丁父忧出京后,即买宅西湖(寅恪案:《一笑堂诗集·三·湖庄二题·武林旧寓为武弁入居残毁殊甚庚寅始复感成七律》,并同书四《燕子庄(七律)》“花红水绿不归去,辜负西湖燕子庄”句及《过武林(七律)》“燕子庄前柳色黄,每乘春水向钱塘”句等,可证),放情声色。(寅恪案:《一笑堂诗集·三·无题(七律)》“却来重入少年场”句,可证。)全谢山谓象三视师登州时,“干没贼营金数百万,其富耦国”(详见《鲒埼亭外集·二九·题视师纪略》),其言即使过当,然象三初罢太仆少卿,居杭州时,必非经济不充裕者,可以断言。其子于宣字宣子,崇祯九年丙子即已中式乡试(见雍正修《宁波府志·一七·选举·上》“明举人”条),早与然明有往还(见《春星堂诗集·二·余为修微结庐湖上冬日谢于宣伯仲过临出歌儿佐酒》),则象三亦必为然明知交之一,可以推知。但今检《春星堂集》及《一笑堂诗集》,俱未发现两人往还亲密之记载,其故尚待详考。兹姑设一假定之说,在象三方面,因河东君与之绝交,而然明不能代为挽回,转介绍其情人与牧斋。且刻《河东君尺牍》,不尽删诋笑己身之语,遂致怀恨。在然明方面,因河东君与象三之绝交,实由于柳之个性特强,而谢又拘牵礼俗,不及其师之雅量通怀,忽略小节。象三既不自责,反怨然明之不尽力,未免太不谅其苦衷。职是之故,两家《集》中,遂无踪迹可寻耶?当崇祯十一、十二、十三年之际,象三之年为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岁。故然明胸中,为河东君觅婿计,象三之年龄、资格、家财及艺能(徐沁《明画录·五》略云:“谢三宾,号塞翁。工山水。每与董玄宰、李长蘅、程孟阳究论八法,故落笔迥异恒境。”)四者,均合条件。今检《一笑堂诗集》关涉河东君诸题,大抵不出此数年间之作。兹择录并略论之于下。
《一笑堂诗集·三·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郎小集》云:
载酒春湖春未央,阴晴恰可适炎凉。佳人更带烟霞色,词客咸蟠锦绣肠。乐极便能倾一石,令苛非复约三章。不知清角严城动,烟月微茫下柳塘。
寅恪案:或谓此题之前第二十题为《与程孟阳曾波臣陆文虎集湖上(七律)》,其末句云“岸柳山花又暮春”,岂柳、谢之发生关系,由孟阳介绍耶?鄙意不然,因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有《久留湖寺》及《湖上五日对雨遣怀》两题,知孟阳崇祯十一年戊寅春夏之间,虽实在西湖,但十二年及十三年春间,则未发见其曾游杭州之迹象。就松圆不介绍河东君于牧斋之例推之,似未必肯作此割爱之事。且据《戊寅草》及《春星堂诗集》,河东君之游西湖,盖始于崇祯十一年戊寅秋季,在此以前,即十一年春,则无西泠天竺间之踪迹可寻,故三宾《湖上同柳女郎小集》之诗,作于十二年乙卯春间之可能性最大也。
同书四《怀柳姬》云:
烟雨空蒙归路艰,石尤风急阻萧山。倩将一枕幽香梦,吹落西溪松柏间。(自注:“时柳寓西溪。”)
寅恪案:象三谓河东君时寓西溪。然明横山书屋即在西溪。然则此诗乃作于崇祯十二年或十三年河东君寄寓汪氏西溪别墅时也。
上引《一笑堂诗集》二题,既标出“柳”姓,其为河东君而作,绝无问题。又检此集尚有似关涉河东君之诗不少。因其排列不尽依时间先后,故亦未敢确言。姑附录之,并略著鄙见,以俟更考。
《一笑堂诗集·一·即事》云:
万事瓦解不堪言,一场春梦难追觅。无情只有杨柳枝,日向窗前伴愁绝。
寅恪案:《一笑堂集》中,其有关涉河东君之嫌疑诸诗,几全是今体。此首虽是古体,但细绎题目及辞旨,恐仍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前两句用《白氏文集·一二·花非花》诗:“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后二句用同书一六《别柳枝》诗:“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多年伴醉翁。”盖谓有情之美人“杨柳枝”已去矣,唯有无情之植物“杨柳枝”与塞翁相伴耳。此解释是否有当,未敢自信,尚希通人垂教。
同书二《柳》云:
曾赐隋堤姓,犹怀汉苑眠。白门藏宿鸟,玄灞拂离筵。一曲春湖畔,双眉晓镜前。不愁秋色老,所感别经年。
寅恪案:此首疑亦怀河东君之作,至作于何年,则未能确定也。
同书三《无题》云:
清尊良夜漏初长,人面桃花喜未央。彩凤已疑归碧落,行云依旧傍高唐。
十年长乐披星月,百战青齐饱雪霜。回首真成弹指事,却来重入少年场。
寅恪案:此诗前四句意谓初疑河东君已适人,今始知仍是待攀折之章台柳。“人面桃花”句,固用孟棨《本事诗·情感类》“博陵崔护”条。似象三在赋此诗前,曾一度得见河东君者,但详考象三自天启五年任嘉定县知县,崇顽元年入京任陕西道御史,后擢太仆寺少卿,八年丁忧归里,十一年服阕,始可放情声色。此十余年间,恐无机会与河东君相值。然则其得知河东君,殆因读嘉定诸老关于河东君两次游疁之作品,未必如崔护曾亲见桃花人面也。又河东君《湖上草》崇祯十二年己卯春所赋《西湖八绝句》之一“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两句,极为世人称赏,传播一时,或与象三此诗第二句有关耶?《无题》诗第二联谓己身自崇祯元年戊辰任京职至八年乙亥丁忧归。其在都实未满十年,乃举成数而言,不必过泥也。此联下句指己身崇祯五年壬申监军登莱之役,象三撰《视师纪略》,以自夸其军功。今日尚可想见当时绮筵酣醉,谈兵说剑,博取美人欢心之情况。吾人平心论事,谢氏《视师纪略》一书,虽为全谢山鄙为不足道,但象三之书,究是实地经验之言,持与牧斋《天启元年辛酉浙江乡试程录》中之文,止限于纸上谈兵者,以相比较,门生作品犹胜座师一筹。唯美人心目中赏鉴如何,则生于三百年后者,不得而知矣。
同书同卷《雨余》云:
寒食清明一雨余,春芳未歇绿阴舒。闲依陆子经烹茗,漫学陶公法种鱼。
方竹杖分野老惠,细花笺寄美人书。一年好景清和日,莫放尊前夜月虚。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即上引《湖上同胡仲修陆元兆柳女郎小集(七律)》。两诗所言景物符合,颇疑此“美人”乃指河东君。盖象三先以书约河东君宴集湖上也。
同书同卷《春归》云:
春归何处最销魂?飞絮闲庭昼掩门。幽绪只应归燕觉,愁怀难共落花论。
天涯人远音书断,斗室香销笑语存。无限情怀消折尽,不堪风雨又黄昏。
寅恪案:此题下一题为《嘉禾道中》,有“三伏生憎客路长”之句。窃疑崇祯十三年庚辰春河东君与谢氏绝交之后,遂因而发病,避往嘉兴。象三不胜“天涯人远音书断”之“幽绪”“愁怀”,故冒暑追至禾城,思欲挽回僵局。两题前后衔接,殊非偶然。此点可与下引《尺牍》第二十五通相参证。寅恪初读《一笑堂诗集》,颇觉柳、谢关系之作不多,后取《尺牍》参较,始知两书实有互相发明之妙也。复检《一笑堂诗集·三》有《庚辰九月再寓嘉禾祥符寺》一题,颇疑象三此行亦与河东君有关。本章下论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月至嘉兴晤惠香,为河东君访半野堂之前导,然则谢去钱来,皆是“孩童捉柳花”之戏(见下引白诗)。前引全谢山《题视师纪略》,谓象三“与受之争妓柳氏,遂成贸首之仇”,“贸首之仇”固不确,“争妓柳氏”则为实录也。又第三章论《戊寅草》陈卧子《序》中“柳子”之语,盖本于白香山《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诗“春随樊子一时归”句及苏东坡《朝云诗引》。象三以“春归”为题,亦取意于白、苏。更观香山此题,尚有“思逐杨花触处飞”之句,则谢氏冒暑往嘉兴,亦是“逐杨花”也。但香山《独吟》诗后第二题为《前有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云春尽絮飞留不得随风好去落谁家(寅恪案:梦得此两句见《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杨柳枝词九首》之九)又复戏答》云:
柳老春深日又斜,任他飞向别人家。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则象三冒暑往禾“寻逐春风捉柳花”之后,河东君落于篯后人之家,而象三惓恋不忘,童心犹在,可哀可笑也已。至象三自号塞翁,不知始于何时。若在与河东君绝交之后,则其失马之意,恐不免仍取义于香山之诗,即《白氏文集·三五·病中诗十五首》之《卖骆马》及《别柳枝》两绝句并同书七一《不能忘情吟》之序及诗,美人、名马互相关联之意。然则塞翁所失者非“骆马”乃“柳枝”也。苟明乎此,乾隆修《鄞县志·一六·谢三宾传》云:“谢三宾,字象山”,则知“象山”以象香山自命。《一笑堂诗集》中诸诗涉及香山柳枝之作者,实皆为河东君而赋,无足怪也。
同书同卷《无题》云:
咫尺花源未可寻,避人还向水云深。箫声已隔烟霄路,珮影空留洛水浔。
寂寞文园长被病,衰迟彭泽但行吟。空斋独坐清如衲,留得枯禅一片心。
寅恪案:此诗疑亦为河东君而作。其辞旨可与本章前引汪然明《无题》诗,相参证也。
同书同卷《湖庄》云:
同书同卷《湖庄》云:
湖山晚对更苍苍,燕子堂前径欲荒。寒雁带云栖荻渚,虚舟载月倚莲塘。
严城街鼓催更早,远寺僧钟度水长。独上段桥天似洗,数星渔火耿邻庄。
寅恪案:此两诗皆象三自咏其西湖别墅者,第一题自是与河东君有关。第二题倘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以后,十七年甲申以前,亦与河东君有关。其作第一题时,与河东君往还正密。至作第二题时,则河东君已与之绝交矣。第一题第二联上句用刘梦得《金陵五题》之第二题《乌衣巷(七绝)》“旧时王谢堂前燕”之典(见《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下句用白香山《燕子楼三首(并序)》之典(见《白氏文集·一五》)。综合上下两句之意,实为掩饰之辞,非由衷之语也。颇疑“燕子堂”与“一笑堂”或即同一建筑物。后来河东君与之绝交,故第二题云“燕子堂前径欲荒”。谢家堂前之燕,既飞向别人之家,遂取第一题“月夕风晨聊一笑”句中“一笑”二字,以改易“燕子”二字之旧堂名。又或用《全唐诗·三·李白·三·白纻词》中“美人一笑千黄金”之句。“美人”为河东君之号,此堂之名亦与河东君有关。第二章已论及之。若果如是,第一题第七句可为后来发一苦笑之预兆也。象三自丁忧后,优游林下,构湖庄,买古籍,所用不赀。其人既非以卖文为活,则经费何从而来?全谢山谓其登莱之役,干没多金,当可信也。
同书同卷《无题二首》云:
曲径低枝罥额罗,水亭花榭笑经过。偶寻静侣穿修竹,爱近幽香坐碧萝。秋水笑蓉羞媚颊,高堂丝竹避清歌。从来不识人间事,肯使闲愁上翠娥。
春园又忆雨如麻,细语明缸隔绛纱。几度暗牵游子意,何来遽集野人家。芙蓉霜落秋湖冷,杨柳烟销夜月斜。回首故山无限思,一江烟水涨桃花。
同书同卷《坐雨》略云:
秋雨空堂长绿莎,柴关车马断经过。
同书同卷《排闷》云:
排闷裁诗代管弦,笔床唤起颖生眠。死灰已弃从相溺,热灶虽炎定不然。
最喜长康痴黠半,却怜茂世酒螯全。无人缚处求离缚,熟读《南华》第一篇。
寅恪案:以上三题五首相连,疑是同时所作。盖象三因秋雨追忆前次湖上春雨时与河东君文宴之事,即上引《雨余》及《湖上同柳女郎小集》两题所言者。象三自号塞翁,然念念不忘已失之“马”。其为人黠固有之,痴亦不免。既被河东君弃绝,更招嘲骂,即“死灰已弃从相溺”。象三虽竭力以图挽回,终不生效,即“热灶虽炎定不然”。追思往事,裁诗排闷,即“无人缚处求离缚”。夫三宾害如是之单相思病,真可谓天下之大痴。尤足证第三章所引牧斋《题张子石〈湘游篇〉小引》中“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尔”等语为不虚。然则河东君之魔力,殊可畏哉!殊可畏哉!又《排闷》下第四题为《闲居》,其结语云:“暂勅病魔为外护,当关为谢客侵晨。”此乃反用《李义山诗集·上·富平少侯诗》“当关莫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之辞旨,甚为巧妙。《排闷》下第五题为《坐雨》诗,有“信风信雨小楼中,万轴千签拥座东”及“惟余侍女问难字,无复书邮报远筒”等语,可取与《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壬午)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网户疏窗待汝归”及“四壁图书谁料理”等句相印证。盖河东君之博通群籍,实为当时诸名士所惊服惓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