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
本文是韩愈悼念侄子的祭文。韩愈三岁丧父,便由兄嫂抚养,自幼与侄儿十二郎同窗共读,相依相伴,感情很深。韩愈离开家乡做官以后,与十二郎聚少离多,本来打算安定下来以后再把侄子接来同住,不料十二郎青年夭折。韩愈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写下了这篇祭文,记述了对幼年往事的追忆以及生离死别的悲痛,感情真挚深沉,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a,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b,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c,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d,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e,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f,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g。明年,丞相薨h,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i,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j?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k。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l?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m?抑别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n,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o,窆不临其穴p。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q,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r。
注释
a衔哀:心里充满悲哀。
b羞:同“馐”,珍美的 食物。
c怙(hù):依靠。
d殁(mò):死去。
e省:探望。
f董丞相:名晋,字混成,时为宣武军节度使,韩愈当时在他的幕下任观察推官。
g孥(nú):妻子和儿女。
h薨(hōnɡ):古时对诸侯死称薨,唐代专称二品以上官员死亡。
i佐戎徐州:指韩愈在徐州任节度推官。
j遽(jù):骤然,突然。
k斛(hú):古量器名,十斗为一斛。
l克:能。
m殒(yǔn):死亡。
n兆:墓地。
o敛:通“殓”。
p窆(biǎn):下棺入土,埋葬。
q伊颍之上:韩愈的家乡。伊:伊河,在河南西部。颍:颍河,在安徽西北部及河南东部。
r飨(xiǎnɡ):通“享”,享受。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父韩愈在听到你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才得以强忍哀痛,表达诚挚的情意,派建中从远方置办了应时的佳肴作为祭品,祭告于你十二郎的灵前:
唉!我自幼丧父,等到长大,不知道可以依靠谁,只得依靠兄嫂抚养我。哥哥人到中年客死南方,当时我和你都还年幼,跟随嫂嫂把哥哥归葬在河阳。后来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仃,不曾有一天分开啊。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早逝。能继承先人而作为后嗣的,在孙子辈中只有你,在儿子辈中只有我。子孙两代各剩一人,真是形单影只啊。嫂嫂曾经一手抚着你,一手指我说:“韩家两代人,就只剩你们两个了!”那时你还小,应该记不得了;我当时虽然能够记事,也还不能体会她话中的悲凉啊!
我十九岁那年,初次到京城。四年后,我回去看过你。又过了四年,我前往河阳祖坟凭吊,碰上你护着嫂嫂的灵柩前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佐董丞相,你来探望我,住了一年后,便请求回家接妻子儿女。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你没有来成。这一年,我到徐州协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要动身出发,我又被免职,你又没能来成。我思忖着,即使你跟着我到东边来,也是客居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如果从长远打算,不如等我回到西边,我打算安置下来家小后接你过来。唉!谁能想到你就这样突然离我而去呢?
当初我和你都年轻,认为即使暂时分别,我们终会长久住在一起,所以我才为了微薄的俸禄,弃你而去客居京城。如果早知是这样,就是让我做最尊贵的宰相公卿,我连一天也不会离开你去就任的!
去年,孟东野到你那边去,我捎信给你说:“我年纪还不到四十岁,但是视力已经模糊,头发斑白,牙齿也开始松动了。想到我的叔伯父兄们,他们都身体强健却早早地死去;像我这样体弱的人,能活得久吗?我离不开这里,你不肯前来,我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我离开人世,你就将陷入无边无际的悲哀啊!”谁能想到,年轻的去世而年长的还活着,身体强健的夭折而体弱多病的得以保全?唉!这些事是真的发生了呢,还是一场梦呢?抑或是传来的消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哥哥德行崇高却早早丧子?你这样纯正聪明却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泽吗?年轻的、强健的反而夭折,年长的、衰弱的反而保全吗?不能把它当真吧!如果是一场梦,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可是,东野的书信、耿兰的报丧,为什么在我身边呢?唉!这是真的啊!我哥哥品行美好而他的儿子却夭折了,你纯正聪明,适合继承家业,却不能承受先人的恩泽了!所谓天命实在难测,神旨实难明白呀!所谓的天理没法推究,而寿命不能知晓呀!
虽然如此,我自今年以来,斑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动摇的牙齿有的脱落了,毛发、气血日益衰弱,精神日益衰减,没多久也该随你而去了!如果你地下有知,那我们的分离又还能有多久呢?如果你长眠地下,不再有任何的知觉,那我也就悲伤不了多少时日,而不悲伤的日子倒是无穷无尽啊!你的儿子刚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轻而强健的尚不能保全,像这样的小孩子,又能期望他们长大成人吗?唉!实在可悲啊!
实在可悲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时常发作得厉害。”我回信说:“这种病,江南的人常常有。”并没有因此而忧虑。唉!难道竟是这种病夺去了你的生命吗?还是另有疾病而导致如此的结局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来信说,你死于六月二日;耿兰报丧没有说你准确的过世日期。大约东野的使者没有想到要向家人问明死期;像耿兰那样报丧的,不知道要讲明死期。东野写信给我,才问使者,使者就信口编了一个日期以应付罢了。是这样呢,还是不是这样呢?
如今我派建中去祭奠你,慰问你的儿子和乳母。他们有粮食能够守丧到丧期终了,就等到丧期结束后再把他们接来;如果无法守到丧期终了,那么马上就把他们接过来。其余的奴婢,就让他们一起为你守丧吧。将来我有能力改葬你时,一定把你的灵柩迁回到祖先的墓地安葬,那样的话,才算
了却我的心愿。
唉!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生的病,不知道你去世的日期,你健在的时候不能与你互相照顾、住在一起,你死后我不能抚摸你的遗体来表达我的哀思,你入殓的时候我不能紧靠你的棺木扶灵,你下葬的时候我不能亲临你的墓穴。是我的德行有负于神灵,才导致你夭折,我对上没能尽孝,对下不能慈爱,因而不能和你互相照顾以为生,相依相守直至死去。我们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不能和我形影相依,死去之后你的灵魂又不曾来到我的梦中,这实在都是我造成的,还能怨谁呢?苍天啊,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
从今以后,我对人世已毫无留恋了!我应当在伊水、颍水旁边买几顷田,以此度过余生。我会教育好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望他们长大成才;我会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待她们受聘出嫁。我的心愿不过如此。
唉!话总有说完的一刻,可哀痛的心情永无终止,你是知道呢,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呢?唉!悲哀呀!请享用我的祭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