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

唐高宗上元二年，王勃前往交趾去探望父亲，途中路过滕王阁，恰逢都督阎某重九日在滕王阁大宴宾客。王勃被邀请参加宴会，写下《滕王阁序》。这篇文章由洪州地势、人才写到宴会，又写滕王阁的壮丽，后面转而抒怀，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悲凉情感和『穷且益坚』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全文声色并陈，情景俱佳，历来为人所传诵。

南昌故郡a，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b。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c；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d，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e；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f。十旬休暇g，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披绣闼i，俯雕甍j，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盱其骇瞩k。闾阎扑地l，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m，青雀黄龙之舳。虹销雨霁，彩彻云衢n，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o；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p。

遥吟俯畅q，逸兴遄飞r，爽籁发而清风生s，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t，气凌彭泽之樽u；邺水朱华v，光照临川之笔w。四美俱，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x，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y，指吴会于云间z。地势极而南溟深ヒ，天柱高而北辰远フ。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ヘ，奉宣室以何年ホ？

嗟呼！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安贫マ，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ミ，处涸辙以犹欢ム。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メ，桑榆非晚モ。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ヤ，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ユ；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ヨ。舍簪笏于百龄ラ，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リ，接孟氏之芳邻ル。他日趋庭，叨陪鲤对レ；今晨捧袂ロ，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ワ。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ヰ；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ヱ：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注释

a南昌：一作“豫章”。

b蛮荆：指楚地。引：连接。瓯越：指浙江南部和福建一带。

c龙光：宝剑的光芒。墟：位置，区域。

d台隍：指洪州城。

e棨（qǐ）戟：有缯衣的戟，古代官员外出时的仪仗。

f襜（chān）帷：车子的帷幔。

g暇：一作“假”。

i闼（tà）：门。

k盱：一作“纡”，睁大眼睛。骇瞩：对所看到的景物感到吃惊。

j甍（ménɡ）：屋脊。

l闾阎：里巷的门，此指房屋。扑地：遍地。

m迷：一作“弥”。

n虹销雨霁，彩彻云衢：一作“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衢（qú）：四通八达的道路。

o彭蠡（lǐ）：即鄱阳湖。

p衡阳之浦：传说大雁向南飞到衡阳的回雁峰就不再南行。

q遥吟俯畅：一作“遥襟甫畅”。

r遄（chuán）：快，迅速。

s爽籁：参差不齐的箫管声。

t睢（suī）园：汉梁孝王在睢水边修建的竹园。

u彭泽：指陶渊明，他曾任过彭泽令。

v邺水朱华：曹植在邺创作《公宴诗》，其中有“秋兰被长阪,朱华冒绿池”。

w临川：指南朝诗人谢灵运，他曾任临川内史。

x睇（dì）眄（miǎn）：斜视，顾盼。

y日下：太阳落下之处，即极远处。

z吴会：吴郡和会稽郡。

ヒ南溟：即“南冥”，南方的大海。

フ天柱：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支天之柱，在昆仑山。

ヘ帝阍（hūn）：皇宫的大门，这里指京城。

ホ宣室：古代帝王居住的正室。

マ安贫：一作“见机”。

ミ酌贪泉而觉爽：典出《晋书》，广州有水名贪泉，相传饮此水者即廉士亦贪，吴隐之为广州刺史，饮贪泉而更加清廉。

ム涸辙：干涸了的车辙，比喻困境，典出《庄子》。

メ东隅：东方日出之处，引申为“早晨”。

モ桑榆：夕阳的余晖照在桑榆树梢上，指黄昏。

ヤ三尺：古代的士佩戴三尺长的绅，因此以“三尺”指地位卑微。

ユ终军：西汉人，曾奉命劝说南越归顺，请求皇帝赐予长缨，前往南越后被杀，年仅二十岁。弱冠：二十岁。

ヨ宗悫（què）：南朝宋的将军，他的叔父曾问他志向，他回答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ラ簪笏：冠簪和手版，代指官员或官职。

リ谢家之宝树：谢太傅问诸子侄：“人们为什么希望子弟优秀？”车骑将军谢玄答：“譬如芝兰玉树，人们都希望它们出自自己的门庭。”后以“谢家宝树”比喻能光耀门庭的子侄。

ル孟氏之芳邻：借用“孟母三迁”的典故，指宴会上的宾主都是值得结交、学习的贤人。

レ趋庭、鲤对：孔子曾在儿子孔鲤走过庭前的时候对他进行教育，后以“趋庭”指儿子接受父亲教导，以“鲤对”指晚辈回答长辈的教诲。叨（tāo）：谦辞。

ロ晨：一作“兹”。

ワ梓泽：又名金谷园，西晋石崇修建，极尽奢华。

ヰ疏：撰写。引：序言。

ヱ潘江、陆海：“潘”指潘岳，“陆”指陆机，《诗品》中说“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潘江”“陆海”指潘岳、陆机那样的文才。

译文

南昌是旧时豫章郡的郡治，如今是洪州的都督府。它处在翼、轸二星的分野，所处地域与庐山和衡山相接。它以三江为衣领，以五湖为衣带，控制着楚地，连接着闽越。这个地方汇聚了万物的精华、上天的瑰宝，此处发掘的宝剑的光芒直冲到了牛、斗二星之间；此地人中多俊杰，大地有灵秀，徐孺子就曾经使太守陈蕃为他特设卧榻。雄伟的州城像烟雾腾起，杰出的人才像流星一样来往飞驰。洪州城坐落在荆楚和华夏交接的要害之地，主人与宾客，集中了东南地区的英俊之才。声名远播的阎都督，打着仪仗远道而来；德行美好的新州宇文刺史，乘着车驾到此地暂作停留。此时正逢十日的休假，才华出众的友人们云集于此；迎接相隔千里的客人，贵宾坐满宴席。文坛领袖孟学士，他的文章气势像腾起的蛟龙、飞舞的彩凤；王将军的武库里，紫电宝剑凛若霜色。家父到交趾出任县令，我因而路过这个有名的地方；我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竟也有幸参与这样盛大的宴会。

正值九月，从季节的顺序上说已经是深秋了。雨后的积水已尽，寒潭清澈；烟光雾气凝结，晚山笼罩在一片紫色当中。我在大道旁收拾起车马，在崇山峻岭中遍访风景，来到昔日帝子的长洲，找到仙人居住过的宫殿。重叠的山峦托起一片苍翠，高高的山峰向上直指云霄。凌空架起的高阁朱红的油漆色彩飞动，俯视看不见地面。仙鹤栖宿的平滩和野鸭聚集的小洲，极尽岛屿曲折回环的景致；桂树与木兰建成的宫殿，以山峦起伏的态势排列。

打开精美的阁门，俯瞰华丽的屋脊，山峰平原尽收眼底，湖泊水泽令人瞠目。房舍遍地，是钟鸣鼎食的权贵人家；船舸密布渡头，都装饰着青雀黄龙的船首。彩虹退尽，雨过天晴，云朵映得缤纷绚烂。落霞与孤飞的野鸭一齐翱翔，秋水与无边的天空浑然一色。渔舟唱晚而归，歌声响遍鄱阳湖畔；雁阵因寒而惊叫，叫声消失在衡阳水边。

遥望长吟，俯瞰而觉欢畅，很快生发出无限豪情逸致。洞箫奏起，清风吹来；轻柔的歌声仿佛凝住不散，白云也为它停留。像睢园竹林的聚会，这里的人，酒量超过彭泽县令陶渊明；像邺水咏荷花那样的才气，这里的人文采光华与谢灵运辉映。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件美事都凑在一起，贤主、嘉宾两者难得欢聚一堂。放眼远望长空，在闲暇的日子里尽情欢乐。天高地远，感到宇宙的无穷无尽；兴尽悲来，认识到事物的兴衰成败有定数。远望日落处的长安，遥指云海间的吴越。地势到了尽头，南海幽深；天柱高耸，北极星遥远。关山难以越过，谁怜惜失意之人？萍水相逢，都是他乡来客。思念皇帝的宫阙却不能看见，宣室奉召还得等到何年？

唉！时机运气不好，命运多有不顺。冯唐容易衰老，李广难得封侯。贾谊被贬到长沙，并非没有圣明的君主；梁鸿逃到海边，难道因为没碰到政治清明的时代？可以依凭的是君子能够安于贫贱，通达的人能够知道自己的命运罢了。年老但志气应当更为旺盛，怎能在白头时改变本心？处境越是艰难，意志越应该坚定，不能放弃远大崇高的理想。即使喝了贪泉的水，也觉得神清气爽；即使处在干涸的车辙中，也能保持乐观。北海虽然遥远，乘着旋风可以到达；少年的时光已经流逝，珍惜将来的岁月还不算太晚。孟尝品行高洁，却空怀着一腔报国的热情；阮籍狂放不羁，又怎能像他那样在无路可走时便恸哭而返？

我王勃地位卑微，一介书生而已。我没有门路请缨报国，已和终军一样是弱冠之年；有投笔从戎的志向，仰慕宗悫“乘风破浪”的壮心。如今我舍弃一生的功名富贵，到万里之外去早晚侍奉双亲。我不是谢玄那样的人才，却也结交诸位名家。日后到父亲跟前，恭敬地聆听他的教诲；今晨来此谒见，心情振奋，好似鲤鱼跳上了龙门。司马相如倘若没有遇上杨得意，也只能拍着他的凌云之赋而叹息；我今天遇上了钟子期那样的知音，奏一曲《流水》又有什么羞愧呢？

唉！名胜不能长存，盛宴难以再逢。兰亭的聚会已远去，金谷园也成了废墟。离别时写几句话作为纪念，有幸蒙受恩惠而参加了这次宴会；至于登高作赋，只能期望在座的诸公了。我冒昧地用尽鄙陋的诚心，恭敬地写下了这篇小序；我的一言铺陈出来，已经写下了四韵八句。请各位倾洒潘岳

如江之文思、陆机如海之才气：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