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黄州快哉亭记(1 / 1)

苏辙

元丰二年(公元1079 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苏辙因上书营救苏轼而获罪,被贬往筠州,兄弟二人时有书信往来,以诗文互慰。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与苏轼同样谪居黄州的张梦得为观览长江,在住所西南建造了一座亭子,苏轼为它取名为“快哉亭”。本篇是苏辙为快哉亭作的记文,寄托了作者不以得失为怀的思想感情。

江出西陵a,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b。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c,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d,周瑜、陆逊之所驰骛e,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f,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g?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h,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i,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j,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k,乌睹其为快也哉l!

注释

a西陵:长江三峡之一,在今湖北宜昌西北。

b子瞻:苏轼,字子瞻。

c倏忽:转瞬之间。

d睥睨:窥伺。

e驰骛:驰骋。骛:疾驰。

f宋玉:战国时楚国大夫,辞赋家。景差:战国时楚国辞赋家。

g病:忧愁,苦闷。

h会计:指钱财、赋税等事务。

i瓮牖(yǒu):用破瓮做的窗户,形容家境贫苦。

j挹:舀,这里指尽情观赏。

k骚人思士:心怀忧思的文人雅士。

l乌睹:哪里看得出。

译文

长江流出西陵峡后,方才进入平阔的原野,它的水势变得奔腾浩大,从南边与湘水、沅水汇聚,向北边与汉水、沔水合流,水势更显恢宏;等到了赤壁之下,波涛吞吐汹涌,好似大海一般。清河张梦得,贬官后居住在齐安,在靠近自己住宅的西南方修建了一座亭子,用来观赏江水奔流的盛景,我的哥哥子瞻给这座亭子起名为“快哉”。

大概从亭中往外观望,能看到南北百里之遥,东西三十里之远。波浪起伏翻腾,风云聚散无常。白天有船只出没于亭前,夜晚有鱼龙在亭下哀鸣。景物瞬息万变,动人心魄,使人瞠目而不能长时间地观看。如今,我能够在几案旁边欣赏这些景色,抬起眼来就足够看了。向西遥望武昌一带的群山,山脉蜿蜒起伏,草木排列成行,太阳出来的时候,云烟散尽,渔人、樵夫的房舍,都可以一一指点出来。这就是把它叫作“快哉”的缘由啊。至于那狭长的沙洲沿岸,故城的废墟,曾是曹孟德、孙仲谋所窥伺,周瑜、陆逊所驰骋的地方,那些流传下来的风气和遗迹,也足以让世俗之人称快了。

从前楚襄王和宋玉、景差在兰台宫游玩,一阵风吹来,飒飒作响,襄王敞开衣襟迎着风说:“这风多么畅快啊!这是我和百姓所共有的吧?”宋玉说:“这只不过是大王的雄风罢了,百姓怎能与您共享呢?”宋玉的话大概有点儿讥讽的意味吧。风并没有雌雄之分,而人却有得志与不得志之别。楚王之所以感到快乐,以及平民百姓之所以感到忧虑,这就是因为人的境遇有所不同,跟风有什么关系呢?士人生活在世间,要是心里不坦然,那么到哪里能没有忧愁呢?要是自己心中坦然,不因为外物而损害自己的天性,那么到哪里会不感到快乐呢?如今张君不以被贬而忧愁,利用办理完钱财税赋等公务之后的闲暇时间,放任自己享受于山水之间,这是因为他心中有过人的地方。即使以蓬草编门,以破瓮做窗,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更何况在清流的长江中洗浴,面对着西山的白云,竭尽耳目所能取得的快乐而使自己舒畅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连绵的群山、幽深的峡谷、茂盛的山林、古老的树木,清风吹动它们,明月照映它们,都会成为伤感失意的文人雅士为之悲伤憔悴而不能忍受的景色,哪里会看到它们而感到快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