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段 说经师[97](1 / 1)

枕草子 清少纳言 2422 字 4个月前

说经师须是容貌端丽的才好。人家自然注视他的脸,用心的听,经文的可贵也就记得了。若是看着别处,则所听的事也会忽而忘记,所以容貌丑陋的僧人,觉得使听众得到不虔诚听经的罪。但这话且不说也罢。若是再年轻一点,便会写出那样要得罪的话来吧,但是现在〔年纪大了,〕亵渎佛法的罪很是可怕呀。

又听说那个法师可尊敬,道心很深,便到那说经的地方,尽先的走去听,由我这样有罪业的人来说,似乎不必那样子做也行吧。有些从藏人退官的人,以前是全然隐退,也不参与前驱,也更不到宫禁里来露面,现在似乎不是这样了。所谓藏人的五位[98]虽退了职还在禁中急忙奔走,〔但是比起在职繁忙的情形来,〕便觉得闲着没有事干了,心里感觉着有了闲暇,于是便到这种说经场,来听过一两回的说经,就想时常来听了。在夏天盛暑的时候,穿着颜色鲜明的单衣,着了二蓝或是青灰色裤子,在那里踱着。在乌帽子上面插着“避忌”的牌子,今日虽然是忌日,但是出来赴功德的盛会,所以这样办显得是没有问题的吧。这样的赶忙来了,和说经的上人说话,后到的女车在院子里排列,[99]也注意的看,总之凡事都很留心。有好久不见的人到来与会,觉得很是珍重,走近前去,说话点头,讲什么好笑的事,打开扇子,掩着口笑了,玩弄装饰的数珠,当作玩物来戏耍,这边那边的四顾,批评排在院子里的车子好坏,又说什么地方,有某人举办的法华八讲[100],或者写经供养,比较批评,这时说经已经开始,就一点都没有听进去了。大概是因为平常听得多了,耳朵已经听惯了,所以并不觉得怎么新鲜了吧。

有些人却不是这样做,在讲师已登高座过了一会之后,喝道数声,随即停车下来,都穿着比蝉翼还轻的直衣,裤子,生绢的单衣,也有穿着狩衣装束的,年纪很轻,身材潇洒的三四个人,此外侍从的人有同样的人数,着了相当的服装,一同走了进来。以前在那里听着的人便稍为移动一下,让出坐位来,在高座近旁柱子旁边,给他们坐了下来,到底是很讲规矩的贵人,便将数珠揉搓了,对于本尊俯伏礼拜,这在讲师大概是很有光荣的吧。想怎样传说出去,在世间有很好的声誉,就努力很好的讲说起来,但是听的方面却没有大的影响,或者归依顶礼,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就都站起来走了,一面望着多数的女车,自己讲着话,——这自己所讲是什么事呢,不免令人猜想。那些认得的人,觉得这样子是很有意思,那不知道的人也猜想说这是谁呀,这个那个的来想,也是有意思的事吧。

“什么地方有说经了?这里是法华八讲。”有人讲起这种事情来时,人家问道:

“某人在那里么?”这边答说:

“他哪里会得不在呢?”好像是一定在那里似的,这未免太过了。这并不是说,说经场里连张望一下也是不行,听说有很卑贱的女人,还热心去听哩。但是当初去听的女人,没有那么徒步走去的。就是偶尔有徒步的,也都是穿那所谓“壶装束”[101],一身装饰得很优雅的。那也是往寺院神社去礼拜罢了,说经的事也不大听见说起。在那时节曾经去过的人,如果现在还长命活着,看见近时说经的情状,那不知道要怎样的诽谤了吧。

第三二段 菩提寺

在菩提寺里,有结缘的法华八讲,[102]我也参加了。人家带信来说:

“早点回家里来吧,非常的觉得寂寞。”我就在莲花瓣[103]上写了一首歌回答道:

容易求得的莲华的露,[104]

放下了不想去沾益,

却要回到浊世里去么?

真是觉得经文十分可尊,心想就是这样长留在寺里也罢。至于家里的人像等湘中老人[105]一样,等着我不回去,觉得焦急,就完全忘记了。

第三三段 小白河的八讲

小白河殿是小一条的大将[106]的邸宅。公卿们在那里举行结缘的法华八讲,很是盛大的法会,世间的人都聚集了前去听讲。说道:

“去得晚了,恐怕连车子也没处放。”于是便同了朝露下来的时候前去,果然已是满了,没有空处了。在车辕上边,又驾上车子去,到了第三排还约略听得说经的声音。

是六月十几的天气,酷热为以前所不曾有过,这时只有望着池中的荷花,才觉得有点凉意。除了左右大臣之外,几乎所有的公卿们都聚集在那里了。多穿着二蓝的直衣和裤子,浅蓝的里衣从下边映透出来。稍为年老一点的人穿青灰色的裤子,白的里裤,更显得凉快的样子。佐理宰相[107]等人也更显得年轻了,也都到来,这不但是见得法会的尊严,也实在是很有意思的景象。

厢间的帘子高高的卷上,在横柱的上边的地方,公卿们从内至外很长的排坐着,在那横柱以下是那些殿上人和年轻的公卿们,都是狩衣直衣装束,很是潇洒的,也不定坐,这边那边的走着,也是很有意思的。实方兵卫佐与长明侍从都是小一条邸的家人,[108]所以比起别人来,出入更是自在。此外还在童年的公卿,很是可爱。

太阳稍为上来的时候,三位中将——就是说现在的关白道隆公,穿了香染[109]纱罗的里衣,二蓝的直衣和浓苏枋色的裤子,里面是笔挺的白色的单衫,颜色鲜明的穿着走了进来,比起别人都是轻凉的服装来,似乎觉得非常的热,却显得更是尊贵的样子。扇骨是漆涂的,与众人的虽有不同,用全红的扇面却和人家一样,由他拿着的模样却像是石竹花满开了,非常的美丽。

其时讲师还没有升座,看端出食案来,在吃什么东西。义怀[110]中纳言的风采,似乎比平日更是佳胜,非常的清高。本来公卿们的名字在这种随笔里不应当来说,但是过了些时日,人家便要忘记了,这到底是谁呢,所以写上了。此外各人的服装颜色光彩都很华丽的当中,只有他里边穿着里衣,外边披了直衣,这样子,似乎很是特别。他一面看着女车的方面,一面说着什么话,看了这情形,不觉得很意思的人,恐怕不会有吧。

后来到达的车子,〔在高座近旁已经没有余地,〕只能在池边停了下来。中纳言看见了,对实方君说道:

“有谁能够传达消息的,叫一个人来吧。”这样说了,不知道是什么人,选出一个人来。叫他去传达什么话好呢,便和在近旁的人商议,叫去说的内容这边没有听见。那使者很摆着架子,走近女车边去,大家都一齐大声的笑了。使者走到车子后边,似乎在传话的光景,但好久立着不动,大家都笑说:

“这是在作和歌吧。兵卫佐,准备好作返歌[111]吧。”连上了年纪的公卿们也想早点听到回信,都向着那边看,其他露立的听众也都一样的望着,觉得很有意思。其时大概是已得了回信了吧,使者向这边走了几步,只见车里边用了扇子招他回去,这是和歌中的文字有的是用错了,所以叫了回去。但是以前等了不少工夫,大概不会得有错吧。就说是有了错,我想也是不应该更正的。大家等使者走近前来,都来不及的问询道:

“怎么啦,怎么啦?”使者也不答话,走到中纳言那里,摆了架子说话。三位中将从旁边说道:

“快点说吧,太用心过了,便反要说错了。”使者说道:

“这正是一样的事〔,反正都是扫兴的是了〕。”藤大纳言[112]特别比别人尽先的问道:

“那是怎么说的?”三位中将答道:

“这好像是将笔直的树木,故意的拗弯了的样子。”藤大纳言听说便笑了起来,大家也一齐笑了,笑声恐怕连女车里也听到了吧。中纳言问道:

“在叫你回去之前,是怎么说的呢?还是这是第二回改正了的话呢?”使者道:

“我站了很久,并没有什么回信,随后我说那么回去吧,刚要走来,就被叫转去了。”中纳言问道:

“这是谁的车呢?你有点知道么?”正说这话的时候,讲师升了高座了,大家静坐下来,都望着高座的这一刻工夫,那女车就忽然消灭似的不见了。车子的下帘很新似乎是今天刚用的样子,衣服是浓紫的单袭,[113]二蓝的绫的单衣,苏枋色的罗的上衣,车后面露出染花模样的下裳,摊开了挂着,这是什么人呢?的确是,与其拙笨的作什么歌,倒不如女车似的不答,为比较的好得多哩。

朝座讲经的讲师清范在高座上似乎发出光辉,讲的很好。但是因为今天的酷热,家里也有事情,非得今天里做了不可,原是打算略为听讲便即回去,却进在几重车子的里边,没有出去的法子。朝座的讲经既了,便想设法出去,和在前面的车子商量,大概是喜欢因此得以接近高座一点的缘故吧,赶快的将车拉开,让出路来,叫我的车子能够出去。大家看着都喧嚷着说闲话,连年纪稍大的公卿也一起在嘲笑,我并不理会,也不回答他们的话,只是在狭路中竭力的挤了出来。只听得中纳言笑着说道:

“唉,退出也是好的。”觉得他说的很妙,但也不理会,只是在盛暑中退了出来,随后差人去对他说道:

“你自己恐怕也是在五千人的里面吧。”[114]这样我就回了来了。自从八讲的第一天起,直到完了为止,有停着听讲一辆女车,没有看见一个人走近前去过,只是在那里呆着,好像是画中的车的样子,觉得很是难得,也实在优胜。人都问道:[115]

“这是什么人呢?怎么样想要知道。”藤大纳言说道:

“这有怎样难得呢!真好讨厌,这不是很不近人情么?”说的也很有意思。

但是到了二十几日,中纳言却去做了和尚了,想起来真是不胜感慨。樱花的凋谢,还只是世俗常用的譬喻罢了。古人说“迨白露之未晞”,[116]叹息朝颜花的荣华不长,若和他相比,更觉得惋惜无可譬喻了。

第三四段 七月的早晨

七月里的时候,天气非常的热,各处都打开了,终夜也都开着。有月亮的时候睡醒了,眺望外边,很有意思。就是暗夜,也觉得有意思。下弦的在早晨看见的月光,更是不必说了。很有光泽的板廊的边沿近旁,铺着很新的一张席子,三尺的几帐站在里边一面,这是很不合理的。本来这是应当立在外边的,如今立在里边,大概是很关怀这里边的一方面吧。

男人[117]似乎已经出去了。女的穿着淡紫色衣,里边是浓紫的,表面却是有点褪了色,不然便是浓紫色绫织的很有光泽的,还没有那么变得松软的衣服,连头都满盖了的睡着。穿了香染的单衣,浓红生绢的裤腰带很长的,在盖着的衣服底下拖着,大概还是以前解开的吧。旁边还有头发重叠散着,看那蜿蜒的样子,想见也是很长吧。

这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在早晨雾气很重的当中,穿着二蓝的裤子,若有若无的颜色的香染的狩衣,白的生绢的单衣,红色非常鲜艳的外衣,很为雾气所湿润了,不整齐的穿着,两鬓也稍微蓬松,押在乌帽子底下,也显得有点凌乱。在朝颜花上的露水还未零落之先,回到家里,赶紧给写后朝惜别[118]的信吧,归去的路上心里很着急,嘴里念着“麻地里的野草”,直往家里走去,看见这里的窗子已经打起,再揭起帘子来看,〔却见女人那么样的睡着,〕想见已有作别归去的男子,也是很有意思的事。〔这男子匆匆的归去,〕大约也觉得朝颜花上的露水有情吧。暂时看着,见枕边有一把朴树的骨,用紫色的纸贴着的扇子,展开着在那里。还有陆奥国纸裁成狭长的纸条,不知道是茜草还是红花染的,已经有点变了色,散乱在几帐旁边。

似乎有人来了的样子,女人从盖着的衣服里看出来,男的已经笑嘻嘻的坐在横柱底下,虽然是用不着避忌的人,但也不是很亲密的关系,心想给他看了自己的睡相[119]去了,觉得懊恨。男人说道:

“这很像是不胜留恋的一场早觉呀!”玩笑着说,把身子一半进到帘子里边来。女人答说:

“便是觉得比露水还早就出去了的人,有点儿可恨呵!”这本来并不是很有意思,特别值得记录的事情,但是这样的互相酬答,也是不坏。男人用了自己拿着的扇,弯了腰去够那在女人枕边的扇子,女人的方面怕他会不会再走近来,心里觉得怦怦的跳,便赶紧将身子缩到盖着的衣服里去。男人拿了扇子看了,说道:

“怎么这样的冷淡呀。”仿佛讽刺似的说着怨语,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渐有人的声音,太阳也将出来了吧。心想趁了朝雾没有散的时候,赶快的给写那惜别的信,现在这样的就要迟延了。旁人不免代为着急。从女人这边出去的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所写,却已经寄信来了,信外附着带露的胡枝子,〔可是使者因为见有客人在这里,〕不曾送了上来。信上面薰着很浓厚的香,这是很有意思的。天亮了,人家看见了也不好意思,那男人就离开了这里走了,心里想自己刚才出来的女人那里,或者也是这样的情形吧,想起来也是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