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式道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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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张此川会借机刁难我,结果他并没有。他来我府上转了一圈,去正厢房里看了看,最后问我要一本书。

那本书还是我四五年前买下的,是一本晦涩的剑谱,被书虫啃了一大半,混杂在一堆尘封的画册中。

我没问他拿那本书有什么用,他却主动告诉我:“是故人旧物,惦念一位朋友。”

我将书送给他后,再推掉了同他一起吃茶的邀请,没多大功夫就送他出了门。

王二站在院中看我送走了张此川,挠挠头看我:“王爷,这位公子是……?”见我不回答,他又挠挠头:“那明公子——?”

我甩甩手,想着近日发生的这一堆有的没的事情,只觉得疲惫:“都没事。”我抬脚往房里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告诉他道:“去账房那儿把月钱结了,都回去罢。”

“王,王爷?”王二一听,立刻结巴起来:“这是要赶小人走了,是小人做得不好还是——”

我现在一听别人说话,脑海中就嗡嗡的:“没多大事,就是过几个时辰,可能会有人过来抄家,你们早点走,莫被牵连进去。”

没等王二再惊慌失措地发问,我加快脚步去了房中,只想安生睡一觉。

回来一趟,我也没在家中找到玉兔的身影,原本想找找他,估计这回被我骂哭了难受,正躲在那个旮旯里偷偷抹眼泪。我迷糊间只想着,这蠢兔子应当已经听我的话乖乖呆着了了,大约再出不了什么岔子。

我一边想,一边摸黑宽衣睡觉,外袍宽了一半的时候,我鼻子突然里淌出了一挂温热的东西。我抬手一擦,借月色一看,黑乎乎的,好像是血。我没怎么在意,拿帕子随手擦了擦,正准备朝水盆走过去是,却突然眼前一黑,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我像是一眨眼间跌回了三年前,血腥味在我喉咙里漫开,好像是有那么一把刀子扎进来,直戳戳地告诉我:您别蹦跶了,是嗝屁了。

这句话听着也耳熟,我后来由两位无常引着去地府时,还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当时判官就和他媳妇儿站在那儿迎接我,判官阴森森地道:“这便是冥府,您确实是嗝屁了。”

那好罢,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接受现实的人,于是伸手管孟婆要汤喝。孟婆拍开我的手:“今儿火不够大,你的那碗还没煮,先去另一边蹲着。”

我便蹲着。

后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我数着忘川里漂浮的鲜红的石蒜花,正看得入神时,就被玉帝提去了他面前,给我封了个莫名其妙的神仙官。

我在漆黑的迷蒙中回顾了一下这段过去,隐约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梦境并没有如同我的记忆那样发展,我的梦断在我伸手找孟婆要汤的那一刻,接着便跳去了一个诡异的方向。我瞧见孟婆温柔地注视着我,端着一碗汤轻轻柔柔地哄我:“你喝一点,谢樨。”

我刚要开口时,又见孟婆眨眼间变成了我娘,我已经不记得我娘的样子了,只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将我抱在怀里,我趴在她肩膀上,看见她发间一只金步摇晃来晃去,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我盯着那步摇看了看,对她喊了声:“娘。”

风移影动,我娘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拿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动作很轻、相当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我道:“娘,您记得不孝子的生辰吗?儿子糊涂了,不晓得现在几岁。”

我娘说:“八月十五,正是凡人做月饼的那一天。”

我想着我娘这话有哪里不对,但老是没想出来,还是不依不饶地问:“娘,我如今多大了?您陪着我几年?”

我娘还是不说话。

我自己在心里算了算。我记事极早,我娘抱我穿过后院晒太阳的那一年,我三岁。再往前一点,仅剩的记忆便只有一个古旧晦暗的方木桌,上面爬着很深的裂隙。不知道是什么场景的事,我周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拿手去碰那些凹陷下去的裂痕,摸到了一手干干的青苔。

“那就是三岁了,娘,您再有两年就要走了。”

我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约只是提醒一下我娘,该吃吃该喝喝,每日梳妆,出来后仍是新嫁娘的模样,我觉得我娘应该是有过那种好看的样子的,虽然我从没见过。

我得不到我娘的回音,再等了一会儿后,便放弃了,对这个梦也生出些嫌恶感来。我不大贪眠就是这个原因,有时做的梦实在是让人生气。我气着气着,迷蒙间感觉又人拉了我一把,很紧张地说了声:“你不要动,药洒了,谢樨。”

我没理这个声音。片刻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我的嘴唇,将什么东西渡到了我口中。那东西非常苦,我呛了几口,感到头脑发疼,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半夜时我出了一身的汗,灵台变得一片清明,醒了过来。我一睁眼就看见怀里躺了个人,整个人挤着窝在我胸口。

是玉兔。

我低声叫了声:“兔子。”他睡得很沉,满脸迷蒙地拱着我,眼皮子肿着。我动了动,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天色将明,室内泛着青光,里面灰扑扑的。我床头放了一个药碗,一个偌大的药舂,再想起我晕倒前那一挂鼻血,我估摸着我是中了毒。

只是当时云岫楼中的茶酒我一口都没碰,我想来想去,只有我挑剑尖的时候被刃口轻微划了一下,这时候有可能沾上些东西。

随身佩剑,还给剑上挂毒,难以想象这是帝王作为。这防人害人的心思快赶上我隔壁那只耗子精了。

我动了动,发觉我手上被划伤的地方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包法也很符合玉兔的风格,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馒头。我看着眼前睡成一滩泥的年轻人,几个时辰前的怒气消了大半。虽然我也很想把他弄醒再收拾一顿,想想还是算了。

闯祸了就闯祸了罢,再等几个时辰,谢王爷被抄了家,还要因为侮辱圣上掉脑袋,不过是再去地府走一回,换回我胡天保的壳子。

我一个人占着大半个床位,瞅着玉兔可怜兮兮地被我挤在了床沿边角,想把他往床里带带,又怕把他弄醒了。我想了一会儿,伸手将他搂紧了,确保他不会掉下去。

大约是梦见了我娘的缘故,我觉得我现在的心境很平和。

我维持着这个平和的心境,第二天起床收拾齐整,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来抄我的家,却在我书房桌上发现了一封信。

我看着信封上简笔画着的那个兔头,再看了看信纸开头三个乌黑的大字:悔过书。嘴角抽搐了一下。

玉兔写了整整五页纸,废话连篇,我单看那纸上洇湿的水痕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边哭边写的。

他在信中道:“你怎么罚我我都接受,你真的要烤我,我也不会反抗了。对不起。”

他写:“我听你的话,以后都变兔子。你不要生气了。”

我将拆开的信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用一本厚实的书压好,然后回房去找玉兔。

玉兔已经醒了,他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磨着药,见我进来,他吸吸鼻子,把我的手拉过去,拆开了细布给我换药。

往日都是我伺候他,仔仔细细地给他敷花泥,此刻好像我和他的角色倒转了。我咳了一声:“上仙……”

他给我重新包扎好了,又端了碗漆黑的药汁给我喝。我刚喝了一口,险些吐出来——本来苦涩的煎药,他硬生生给我加了半打蜂蜜进去,甜齁到喉咙根的同时仍旧掩不了川穹五味子的那股腥苦味道,只让口感变得更加可怕起来。

玉兔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喝。

我闭着气一口将药喝空了,再道了声:“上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端起药碗去了院外,蹲在井边咯吱咯吱地洗干净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笨拙地洗完了一堆药碗药罐子,然后神情郑重地走到了我面前,看着也不像是在求表扬,而是像……英勇就义。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已经“嘭”地一声变回了兔子原身,伏在我脚下的草丛中。

我叹了口气:“我不烤你,上仙你不用这样。”

玉兔跑几步趴到我的脚背上,我不得已只能将他抱起来,揣在袖子中。想了想他的性子,我温声对他道:“罚个差不多就可以了,你变原身五个时辰,就这么说定了。”

结果玉兔完全没有鸟我,他这回铁了心自罚,连院子里的草都不肯吃,只趴在桌上咔擦咔擦地嚼干巴巴的枯草,我眼看着他油光水滑的毛又要瘪下去,左右无法。他只在每天傍晚、中午变回来一次,给我上药,等我伤好了之后,他啃枯草啃得更加起劲儿了。

这么过了几天,我始终没等来抄家的人,玉兔也始终没有变回来,他甚而连话也不怎么说了。有一天晚上,我把怀里的兔子在床铺上放好,拉灯睡觉后,突然感觉到身侧一沉,玉兔他重新化成了明无意。

“谢樨,你睡着了吗?”兔子声音有点沙沙的。

我道:“嗯?没睡。”

我便听见他翻了个身,伸出手让我也翻个身,面对他。夜里,我瞧见他一双眼睛泛着细微的亮光,然后闭上了,埋头钻进了我的怀里。

我有些手足无措。

“谢樨,我明天就回去了。”玉兔说。

我看着埋在我怀里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叹道:“你家中一个人也没有,回去能作甚?老实在我这呆着罢,小兔子,别老跟自己拧着。”

玉兔没答话,我想了想,突然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你要……回月宫?”

他“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后,他又道:“凡间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有法术,可我也什么都干不了,还给你添乱子,所以我想先回去了。这件事情,我去请罪,然后让玉帝爷爷换个人办。我的仙阶让给你,你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了。”

他这话说得很生分,是初见我时摆上仙架子的那种口吻。我胸口没来由的堵了一下,勉强笑道:“也行,上仙还是回月宫更好,凡间人心太恶,对你多有不利。仙阶的事就算了,我这样来得更自在。”

玉兔在被褥下摸索了一下,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很凉,贪温暖似的抓着不放:“凡人很好的。谢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渐渐发现,我竟然有些陷在他给我布置的这场荒唐事中,无论是下凡也好,调查张此川也好,原本我想应付应付过去,只当陪这个兔崽子玩玩。当玉兔叫停时,我却有些不太适应了。

大约我接触到的那些秘密、我三年前未曾探清的事物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我舍不得走。可又不全是这样。

前尘往事,玉兔拉着我再走了一遍,走到尽头,还是会走到我莫名其妙死的那一天,我孑然飞蛾一般的生命撞见了一些微弱的光亮,扑进去后便烧了起来。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娘走了,我爹也走了,他们生前是一副在春光里笑着的小像,挂在这十几年来没有旁人走动的老宅院中。

那种感觉,我曾经强迫自己遗忘了三年。

现在兔子要离开了,我突然就记起了当年的光景:无论我走过热闹的长安巷多少次,与多少个红尘男女说笑大闹过,我终要回到这里,我冷冷清清的家中。

我道:“上仙想走就走罢。如今闹也闹够了,是该回去了。”

兔子没听出我话语中的恶意,我平日多对他冷言冷语,这么久了,他也没能分辨出来我何时是在逗他玩、何时是真的生了气。

他又“嗯”了一声,抬眼问我:“谢樨,明天你可以再给我做一顿饭吃吗?”

我哑然失笑,半晌后,我道:“不过是一顿饭,上仙要吃,自然可以。”

“那好。”玉兔照旧抱着我,偎在我怀中。今夜他没变兔子也没在我前头睡着,他认认真真地说:“我想吃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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