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赫尔曼·黑塞\文 陈明哲\译
谁要是有个园子,这会儿可正是为春天的耕作好好盘算的时候。我这么想着,信步从冬休的菜圃间走过,但见北面园边还积着少许黄色残雪,丝毫未见春天到来的迹象。可是在草原上、小河边,还有陡坡上,被晒暖的葡萄园四周,已经可以见到从泥土里挣扎出若干绿色的生命;草丛里点缀着率先吐蕊的几朵嫩黄色的地垫花,带着腼腆而又欢欣的生命力;绽放的婴眼花也张望着静谧而充满期待的世界。反观我的农园,除了冒出一些雪花莲之外,仍是一片死寂。春天很少自动为这园子带来什么——那一无所有的菜圃,正等着我去耐心照料和播种呢!
对健行者和喜爱野外的周日游客来说,现在又是个大好时机。他们可以四处漫游,怡然欣赏大地春回的奇景,看初绽的各色野花欣然点缀着如茵的草地,枝头萌发着油绿的新芽。他们折下银白色葇荑花序的枝条,拿回家做瓶插,与家人一同观赏那轻易而理所当然的滋长,惊喜于时间一到它们便一起抽芽开花的盛况。他们兴致高昂,无忧无虑,眼中所见的都是当下的美景,至于夜霜、甲虫和老鼠等的为害,根本不劳他们操心。
农园的主人这时候却不得悠闲。他们四下查看,发现许多该在冬天预备的工作,这会儿已经太迟了——这一来,今年的收成将不太乐观。他们忧心忡忡地望着去年表现不佳的菜圃和果树,再次盘点种子和块根的存量,检查农具时发现铲柄折断了,树剪子也生锈了——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这么窝囊。像那些职业园丁,整个冬天都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还有勤劳的园艺嗜好者和聪明的家庭主妇,也都早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们的工具一应俱全,刀子都磨得锃亮,储藏的种子包从不犯潮,也绝不让马铃薯和洋葱的根茎在地下室里腐烂。他们早就把新年度的耕种计划做好,不仅预先订购了所需要的粪肥,其他相关事项也都完善地照顾周到。的确,他们的表现应该赢得钦佩和赞美,而他们的农园在这一年当中的每个月份,一定也是风光得让我们的园子相形见绌。
相反的,我们的园子则是连一棵青菜都还没长出来。我们其他人都是玩儿票的,是懒虫、梦想家和冬眠者,今年又再度被春天的到来吓了一跳,发现勤快的邻居早已一切就绪,而我们还在浑浑噩噩地做着冬天的好梦!我们惭愧得无地自容,赶紧发奋追赶落后的进度,一面磨利刀剪,一面驰函向商家订购种苗。这一折腾,又浪掷了一天半日。
最后我们总算也张罗妥当,可以开工了。像往年一样,春耕的第一天总是叫人既兴奋又忐忑,同时也甚感吃力。等你额头上冒出今年第一滴汗水,靴子陷入松软沉重的泥土,执铲的手掌肿了起来并开始隐隐作痛时,你将觉得那温柔善良的三月阳光,竟会叫人感到过于暖和。几小时之后,你拖着一身疲惫与酸痛的脊骨回到屋子里,感到壁炉的热气竟是如此陌生而怪异;晚上你凑着昏灯翻阅一本园艺书籍,里面的章节固然叙述着许多令人心动的事物,却也不乏枯燥烦琐的劳役。不论如何,大自然终究是厚道的,到头来还是赐给我们一个舒适的园子,里面有一畦菠菜,一畦莴苣,少许水果,还有夏天盛开的一片花团锦簇,让人怡神悦目。
第一回合卖力松土的时候,翻掘出不少金龟子、甲虫、幼虫和虫茧;对这些为害作物的虫子,我们都痛快地一一处决;山乌和小山雀放心地停在左近,为我们鼓掌歌唱。树木和灌丛勇敢战胜了严冬,都在枝梢冒出肥硕而孕育着希望的褐色芽苞;玫瑰细小的茎干在风中摇曳,沉醉在未来繁华的美梦中。我们对周遭万物的信心与日俱增,处处都预兆着夏天的到来;而那霉暗的漫长冬季究竟是如何挨过的,实在令人不堪回首。你说这不是很不幸吗?整整五个月天昏地暗,农园休耕,闻不到香味,也看不到繁花绿叶!然而这一切现在又要重新开始了。即便今天园子仍是荒凉一片,对耕耘者来说,预期的远景已经在胚芽里,在想象中蓄势待发了。苗床已经有了生命,这里将种出一畦嫩绿的莴苣,那边有含笑的豌豆,再过去则是草莓。我们把松过的土壤耙平,沿着绳线划出播种的行列。至于周边的花坛,我们预先构思颜色与图案,划分出蓝色和白色的团块,中间点缀耀眼的鲜红,边上则用勿忘我和木犀草来装饰。亮丽的金莲花你尽管种,不必吝惜;如果想在夏天喝葡萄酒时尝点小菜,那么就在什么地方种一片红皮萝卜吧!
随着园事的逐步开展,主人的一颗痴心也辗转反侧,忧喜系之,最后归于平静。而这座不忮不求的小小园子,则奇妙地以另一种欣赏角度和想法掳获我们的心。从事园艺的乐趣大抵与创作欲和创作快感相似。人们可以在一小块土地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去耕耘,种出自己夏天爱吃的水果、爱看的颜色、爱闻的香味。人们可以在一小畦花坛或几平方米的裸地上,创造出缤纷灿烂的层层色彩,辟建心爱的角落与小小乐园。只不过这愿景也有它狭隘的限制,换言之,所有兴之所至的愿望和梦想,终究不能与大自然的法则相违,而且必须付诸行动与关心。大自然是绝不宽贷的——它也许能让人侥幸得逞,或似乎被人一时蒙蔽,但随后必然施展更强大的权柄,使你无所逃于天地。
在一年当中稍嫌太过仓促的几个温暖月份里,以赏玩为乐的老农可以观察到许多现象。只要你愿意,同时也具有那样的气质,你可以只看到欢愉的一面:在庄稼上看到土地充沛的活力,从造型和颜色上看到大自然丰富的情绪变化与想象力,从小生命身上认识人性,因为农作物也有是否宜室宜家的分别:有的省吃俭用,有的挥霍无度,有的矜持自满,有的苟且偷生。有些植物的习性和生活既小气又平庸,有的则气宇轩昂,怡然自得;有的能够敦亲睦邻,有的却彼此厌憎排斥。有的植物分布广泛,兀自荣枯生灭于野外;有的则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像备受欺凌的可怜虫。有的植物生命力强,不仅长得极其茂盛,而且生生不息;有的则需要人们悉心照顾,才能繁衍后代。
我对适宜种作的夏季竟然以惊人的速度匆匆逝去,一向感到惊慌和疑惑。不过几个月工夫,田畦里的作物便在这短短时期里发芽、出土、成长、凋萎和死亡。我仿佛才在这块地上播下菜籽,为它们灌溉、施肥,看着它们萌芽、长大,茁壮为一片蔚然;谁知才两三度月圆月缺,这些年轻的作物便已经老了,完成了使命,等着被人收割或铲除,把空间让给其他的新生命。一个人不论从事什么行业,或是如何的无所事事,你的步调都不会比夏天的园丁更为匆忙。
因此,在农园里,一切生物原本有限的生命周期,总要比在其他地方显得更短促、更一目了然,也更容易洞察。早在种作季节尚未开始之前,人们便已经着手将食余、动物残骸、剪下的嫩枝、切除的茎干,还有苹果皮、柠檬皮、蛋壳,连同所有的排泄物倒在一起做成堆肥。农人不将垃圾的凋萎、崩解和腐烂视为无关紧要,而是仔细守护,不轻易糟蹋。阳光、雨水、雾露、空气与低温使堆肥分解,最后所有动植物的残骸回归土壤,使之色泽黝黑,肥沃而营养;没多久,胚芽便从秽污与死亡中诞生,在那清新、美好的姿色里,腐败与分解再度还原为力量。这样简单明了的循环过程,我们人类却一再困而思之,各家宗教也说得玄之又玄,殊不知,每个小小农园都有显而易见的轮回现象,不动声色地快速进行着。没有任何一个夏季的繁盛,不是受惠于去年先死者的滋养;没有任何一种农作物最后不是化为粪壤,一如它当初从土里萌生。
我怀着对春天的期盼,在自己的小园子里播种豆子、生菜、木犀草和水芹,并用其先前的残余物质给它们施肥,回顾其过去,展望将要生长的各种植物。我同大家一样,也认为这个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循环过程是理所当然的,本是美事一桩,只有在播种和收获的时候偶尔会有一瞬间想到:这事好生奇怪,在地球上的一切造物当中,唯独我们人类对事物的循环还有责难,不但对物质守恒不灭感到不知足,还奢望自己个人的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