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德富芦花\文 陈德文\译
(一)
从某小祠到某渔村有一条小道,道上有一处断崖。其间二百多丈长的羊肠小径,从绝壁边通过,上是悬崖,下是大海。行人稍有一步之差,便会从数十丈高的绝壁翻落到海里,被海里的岩石撞碎头颅,被乱如女鬼头发的海藻缠住手脚。身子一旦坠入冰冷的深潭,就会浑身麻木,默默死去,无人知晓。
断崖,断崖,人生处处多断崖!
(二)
某年某月某日,有两个人站在这绝壁的小道上。
后边的是“我”,前边的是“他”。他是我的朋友,总角之友——也是我的敌人,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和我同乡,生于同年同月,共**一只秋千,共读一所小学,共同争夺一位少女。
起初是朋友,更是兄弟,不,比兄弟还亲。而今变成了仇敌——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赛马中同样的马,从同一个起跑线上出发,是因为马力不同吗?一旦奔跑起来,那匹马落后了,这匹马领先了。有的偏离跑道,越出范围;有的摔倒在地。真正平安无事跑到前头,获得优胜的是极少数。人生也是这样。
在人生的赛马场上,“他”成功了,“我”失败了。
他踏着坦**的路,获取了现今的地位。他家资丰殷富足,他的父母疼爱他。他从小学经初中、高中、大学,考取了研究生,又取得了博士学位。他有了地位,有了官职,聚敛了那么多财富。而财富往往能使人赢得难以到手的名誉。
当“他”沿着成功的阶梯攀登的时候,我却顺着失败的阶梯向下滑。家中的财富也在日渐减少,父母不久也相继去世。未到十三岁,就只得独立生活。然而,我有一个不朽的欲念,我要努力奋斗,自强不息。可是正当我临近毕业的时候,剥蚀我生命的肺病突然袭上身来。一位好心的外国人,可怜我的病体,在他回国的时候,把我带到那个气候暖和、空气清新的国家去了,病状逐渐减轻,我在这位恩人的监督下,备功课打算报考大学,谁知恩人却突然得急症死了。于是我孑然一身漂泊异乡。我屈身去做用人,为了钱想寻个求学的地方,这时,病又犯了,只得返回故国。在走投无路、欲死未死的当儿,又找到了一条活路。我做了一名翻译,跟着一位外国人,来到了海边浴场,同二十年前的“他”相遇了。
二十年前,我们俩在小学校的大门前分手,二十年后再度相逢。他成了一位地位显赫的要人,而我还是一名半死不活的翻译。二十年的岁月把他捧上成功的宝座,把我推进失败的深渊。
我能心悦诚服吗?
成功能把一切变成金钱。失败者低垂的头颅遭尽**,胜者的一举一动都被称为美德。“他”以未曾忘记故旧自诩,对我以“你”相称,谈起往事乐呵呵的,一提到新鲜事儿,就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他显得洋洋自得,满脸挂着轻蔑的神色。
我能心悦诚服吗?
我被邀请去参观他的避暑居。他儿女双全,夫人出来行礼,长得如花似玉。谁能想到这就是我同“他”当年争夺的那位少女。
我能心悦诚服吗?
不幸虽是命中注定,但背负着不幸的包袱是容易的吗?不实现志愿决不止息。未成家,未成名,孤影飘零,将半死不活的身子寄于人世,即使是命中注定,也不甘休。然而现在“我”前边站着“他”。我记得过去的“他”,并且看到“他”正嘲笑如今的“我”。我使自己背上了包袱,他在嘲笑这样的包袱。怒骂可以忍受,冷笑无法忍受。天在对我冷笑,“他”在对我冷笑。
不是说天是有情的吗?我心中怎能不愤怒呢?
(三)
某月某日,“他”和“我”站在绝壁的道路上。
他在前,我在后,相距只有两步。他在饶舌,我在沉默。他甩着肥胖的肩膀走着,我拖着枯瘦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喘息,咳嗽。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绝壁下边张望。断崖十仞,碧潭百尺。只要动一下手指头,壁上的“人”就会化作潭底的“鬼”。
我掉转头,眼睛依然望着潭下。我终于冷笑了,瞧着他那宽阔的背,一直凝视着,一直冷笑着。突然,一阵响动。一声惊叫进入我的耳孔,他的身子已经滑下崖头。为了不使自己坠落下去他拼命抓住一根茅草。手虽然抓住了茅草,身子却悬在半空中。
“你!”
就在这一秒内,他那苍白的脸上,骤然掠过恐怖、失望和哀怨之情。
就在这一秒之内,我站在绝壁之上,心中顿时涌起过去和未来复仇的快感、怜悯。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搏击着。
我俯视着他,伫立不动。
“你!”他哀叫着拽着那茅草。茅草发出沙沙的响声,根眼看就要拔出来了。
刹那间,我趴在绝壁的小道上顾不得病弱的身子,鼓足力气把他拖了上来。
我面红耳赤,他脸色苍白。一分钟后,我们俩相向站在绝壁之上。
他怅然若失得站了片刻,伸出血淋淋的手同我相握。我缩回手来,抚摩了一下剧烈跳动的胸口,站起身来,又瞧了瞧颤抖的手。
得救的,是他,不是我吗?
我再一次凝视自己的手。手上没有任何污点。
(四)
翌日,我独自站在绝壁的道路上,感谢上天,是它搭救了我。
断崖十仞,碧潭百尺。
啊!昨天我曾经站在这座断崖之上吗?这难道就不是我一生的断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