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世界(1 / 1)

(日)宫城道雄\文 程在里\译

我从七岁时起才开始和光的世界渐趋绝缘。到九岁以前,虽极微弱但还能看到一点。在我的记忆里,开始学弹琴时,尽管用手摸索着,还是看着琴弦来弹的。所以,我想,我和从一降生起就没看见过物象的盲人相比,有许多不同点。

我可以根据声音想象出东西的颜色和形状。听见京都少年舞女脚下的木屐声,便想象出儿时见过的身穿红领子友禅和服、腰上耷拉着带子的俊俏身影。

就这样,失去了光之后,在我面前却展现出无限复杂的音的世界,充分补偿了我因为不能接触颜色造成的孤寂。并且我认为这就是我所居住的世界,虽对光的世界不无怀念,不过现在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怎么样了。我失去了视力,反之,耳朵的听觉却格外地灵敏。关于音,我想得很多,很想谈一谈由于音使我想到的事。

我认为音和色有着不可分的关系。音中有白音、黑音、红音、黄音等种种的音。听见白音就想起纯洁、圣人和僧侣等,听见黑音就想象到黑暗、坏人等。似此,在一个个音里还是有着性格和色彩的。

我作曲时,总想把重点放在旋律上加以表现,而在和声方面,就想着这音和色,设法增强效果。表现湖泊时,我就想凭借旋律与和声造成让人想象出那透明的碧蓝色湖水的音响来。为了使之产生秋天的气氛,决不会忘记在用凄凉的旋律的同时,还要配上枯叶飘落的秋色。

算卦的人,借看手相、面相和骨相来推断一个人的人品、预卜吉凶祸福,而声音也是一样的。世界上没有相同的面相,声音也是因人而异。声音有强弱、清浊、高低之分,还有干巴巴的声音、圆润的声音、娇滴滴的声音、粗野的声音等,千差万别。

根据声调便可知道该人的气质和脸型。特别是性格容易从声音中表现出来,并且大体上能想象出此时此刻那人的表情。胖人和瘦人的声音截然不同。头脑的聪敏和迟钝,只要一听声音,大抵也可以知道。还有,同一个人,心存烦恼时,尽管强为欢笑,我也马上可以知道的。人们常说:“您的气色不好看,怎么的了?”而我却想问:“您的音色不好,怎么的了?”

从前,我曾去大连旅行。那时,因为在船中憋闷,遂和船长、乘客一起边喝茶边聊天。关于每人的情况,我只一听声音一说就对。人们便向我取笑说:“您从声音上给我算一算命吧。”

另外,还常有这样的事,在众多人参加的集会里,人们吵着谁来了、谁还没来时,而我却远远地就听出了他们说的那人的声音,知道这人已经到会了。而别人得过一阵子才好不容易地从人堆儿里发现那个人,搞清他已来了。

孩子们到我这儿来学琴,有的不遵守纪律,我马上就能发现他,说声:“坐好!”那孩子吓了一跳,赶紧重新坐好。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年夏天的一个热天,来练习尺八合奏的学生中有人以为我不知道,悄悄地脱下和服,光着身子吹,我说了一句:“光着身子够凉快的吧?”吓得那学生赶紧穿上了和服。

与人相遇彼此交谈时,一凑到对方的跟前,对那人的态度举止便了如指掌。那人在谈话中间,如果心里忽然想到别的事,或是偶尔移开视线,声调马上会发生变化,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我听过吕升配音的一出叫《纸治》的大型木偶戏净琉璃。戏中的妻子阿赞一边从衣橱里往外拿衣服一边说话,给阿赞配音的吕升的脸不消说是面向观众的,但那音色和说话方式,听起来就像阿赞背过身去一面开柜橱一面说话似的,让我叫绝。

我住的地方离省线电车道相当远。雨前或天气恶劣时,我便能清楚地听见户外的各种声音。一旦听见在远处奔驰而过的省线的电车声,便想到快下雨了。不仅如此,从日本三弦和琴弦上也能知道。当弦绷紧,声音又不清晰时,就可以预测出虽然今天天气很好,但不出两三天准下雨。

我虽目不能视,但凭各种声响和周围的空气,可以感到早晨、白天和夜间的气氛。

对于大自然的音响,因为自己是搞音乐的,就格外感到亲切。同是风,松涛声、风卷声枯叶、风摆垂柳声、短竹的萧萧声等,各有情趣。

我喜欢雨声,特别是春雨最惹人喜爱。那檐头滴答的雨滴声,沁人心脾。

远处的海啸声、瀑布声、小河流水声、峡谷里淙淙的溪流声、水车徐缓的转动声,全都具有诗情画意。

我还钟爱小鸟。住在喧嚣的京城之中,听不见鸟儿在大自然的森林或树丛中自由地歌唱的声音,令人寂寞。而当我心头涌起作曲的兴致,极思沉浸于自然的声响之中时,那种对自然的怀念之情,让我坐卧不宁。

自然的声响可以说无一不是音乐。与其欣赏出现于陈词滥调的诗歌和音乐中的东西,不如去倾听大自然的声音,更加令人感奋。我们不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出胜过自然的作品来。

我最恐惧的声音,要算雷鸣了。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一听见远处发出隐约的隆隆之音,心中便不安起来。等到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时,令人惊心动魄,不知所措。这时,无人在侧反而更好。那带有威严的强音,渐渐迫近,不知将会怎样。这倒并非因为惜命,总之,我不喜欢听那声音。

仅次于雷鸣令人害怕的,是电车交叉点的声响。我站立在交叉点时,简直像干冒生命危险的事一般。从四面八方轰鸣着开过来的电车,鸣着喇叭开过来的汽车,此外还有载重汽车、摩托车等,似乎都朝我开过来。尽管有人牵着我的手,我仍惴惴不安,身不由己地要采取躲避的姿势。

我夜间常常失眠,作曲也多在人们安睡之后进行。彻夜作曲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对夜间的各种声响感到格外可亲。我尤其喜欢雨夜。雨夜作曲,心绪宁静,头脑灵敏,更易谱出满意的乐章。

入夜,随着周围越发安静,白昼听不到的声音清晰可闻。从小虫振翅的细微声音到框橱里老鼠咬东西的窸窣声,水管子的水滴落到水桶里的声响,还有远处火车的汽笛声,都在提醒人,已是夜阑人静了。也有人问我:“反正你看不见。白天晚上都一样,在夜间干,你不至于害怕吧?”其实,我还是害怕的。

夜气袭人。这只从皮肤的触感上便可知道。这种时刻常会听到乐器的自鸣,叫人毛发悚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曾听铃木鼓村先生说过:“听见琴的自鸣声音,便直感到死之降临。”深夜作曲时,在身子周围竖起了各种乐器,声调齐全,自己独自端坐其间,有时乐器发出的声响正好与自己刚刚想出的音调不谋而合。我想,这也许是因为飞虫撞到琴弦上,也许由于空气的干湿变化等原因使丝弦出现松弛而发出声响,总之,禁不住为之惊惧不安。有时想到,如果许多的乐器同时发声,可怎么是好呢?于是浑身一哆嗦,这时真想从屋子里逃出去。

有人常对盲人独自一人走路感到奇怪。其实他本人并不像别人看到的那么不便,习惯了出人意料地坦然自若。

宽路、窄路、拐角、十字路口,还有屋子的大小,这些可以根据空气的压力和风吹的情况知道。从路口算起第几家是西餐馆,往前是卖留声机的,再往前是澡堂……完全清楚自己所走的这条路。

虽然时常有人牵着我的手,却要由我指点路途。我还常常告诉汽车司机路。一回记牢了,比有眼睛的人还可靠。特别是来到离家不远的地方,马上就意识到快到家了。如果听到邻近的孩子和狗的声音,也许因为熟悉,走起来就更容易了。

此外,外出旅行,随着火车的行驶,我也能想象出景物的变化。听见别人说看见富士山了,凭想象便在自己眼前浮现出富士山的雄姿。我感到最有趣的是,火车每次停车时,便能听见来回不断走动的乘客们的乡音。

文明的声音逐渐增多,也是可喜的现象。近来无线电收音机大为流行,这对我们盲人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晴天,飞机的螺旋桨发出雄壮的声音在空中飞翔,令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轻松之感。

诸如此类,对万物一一侧耳倾听,仔细玩味,声音给你带来的感奋将是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