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成为一个村民的时候,从玉川的沙碛中拔来一棵夜来香,随便地栽植了。这会儿,十几棵花茎每天夜里至少绽放出七八十朵花儿,令人怀疑是月亮坠落在黄昏的庭院里了。
夜来香不是讨人喜欢的花。尤其在白天,夜间开过的花朵红红地萎缩在一起,依依难舍地眷恋着枝头,那副颓然垂挂的样子,实在没有什么看头。然而,这花开在墨染的夕暮里,如女尼般冷艳、明净,那清澄的黄色,那幽然的香气,带着一股清凉,很适合于夏天的夜晚。那花朵一瓣一瓣“啪”的一声绽开,那微音听起来也十分有趣。在这黄昏,当你独自怀着幽思,浑然而行的当儿,同这默默开放的花儿不期而遇,你会不心动吗?夜来香也不是薄情的花啊!一个八九岁的弱小男孩,从城下郊外的家里出来,沿着河边的沙路,到四公里外的小学校去上学,一边是古代的法场,一边是墓地。路就从中间通过。法场只有废弃不用的黑乎乎的绞刑架,有乞丐居住的小屋,一到黄昏,小屋内就点起朦胧的灯火。另一边的墓地上,新旧坟茔累累并列。自初夏以来,墓地的沙地上就开放出许多夜来香,白天走过时,他每每看到昨夜的花的遗骸,耷拉着,呈现出暗红色。从学校归来得晚了,走在灰暗的墓地上,觉得塔和土馒头后面的花儿,睁着黄色的眼睛窥伺着他。他也看着花儿。对他来说,这夜来香早就是死亡之花了。
这墓地上,有他侄儿的墓。这个侄儿其实只比他小一岁,六岁的叔叔和五岁的侄儿常常在一起游玩。有一次,叔叔把笔杆交给侄儿,命令他像狗一样衔着摇头,这温驯的孩子顺从地摇了两三下,叔叔强迫他再摇,侄儿不高兴地拒绝了。叔叔愤恨地瞅着侄儿,拿着笔杆朝他脸颊上一戳,侄儿“哇”的一声哭了。这个侄儿得了腹膜炎,第二年元旦,死在医院里。他是在欢饮屠苏的酒席上听到这个噩耗的。作为叔叔的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开始微微感到有些懊悔。
墓地一边临着大河,一边连接着这条河的一个支流,侄儿就葬在那条支流附近。侄儿死后两三年,上小学的叔叔,在一个夏天的正午,同两三个同学到那小河里游泳。他带着几分自豪告诉他们,他侄儿的墓就在那里。他还拉着同学为侄儿扫墓。在那小小的墓石前,几个光着身子的小学生轮番跪拜,折一枝凋落的夜来香插在坟前的沙地上。
如今,他看着夜来香,这花朵里隐藏着他儿时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