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宗教改革这一千年大变局,北欧诸国和平演变,英格兰女王稳定局势,尼德兰爆发革命,法兰西王朝易代。但作为最早诞生新教的德意志,它所遇到的问题毫无疑问是最棘手,其后发生的战争也是最惨烈的。
《奥格斯堡和约》只是象征性的一张纸,这张纸所起到的最大的作用,就是给矛盾双方一个合适的借口稍事休息。实际上在纸面以下,大家该干吗干吗,养精蓄锐之后的再次碰撞,必将是个更加猛烈而残暴的。
当法国发生宗教战争的同时,德意志诸国也没有闲着,而且跟法国人以宗教为幌子的实权派内战相比,德意志诸国的宗教纷争才是实打实的。有了那个官方文件做背书,“教随国定”的口号一提出来,人类已经无法组织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向更加黑暗的深渊慢慢位移的倾向了。一众小国,纷纷选择合适自己贵族家庭的信仰,各自在为自己找到更加合理的生存借口。
小贵族们在谋篇布局,大贵族们在厉兵秣马,哈布斯堡家族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显得更加无奈。《奥格斯堡和约》签订之后的几十年,德意志诸邦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像是在为下一次的大战做准备。
毕竟,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因为不仅仅是德意志王国内部,周边王国也都在虎视眈眈。
北边有德意志,南边有意大利,这两个松散的政治地缘板块,偏偏被欧洲诸强活生生夹在了中间。无论从哪个方向上来,都得经过这样的四战之地。这样的地缘形势,在强大的时候可以左右逢源,利益均沾;在弱小的时候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墙倒众人推。而偏偏历史的发展又来到了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大航海时代、资产阶级兴起的欧洲上千年之大变局。各种矛盾错综复杂,地缘板块角力的中心,就是德意志和意大利。
意大利跟德意志相比,至少有两个不同。
亚平宁半岛是三面环海的,在意大利角斗场上玩命的人,并没有那么方便进出亚平宁半岛;而德意志诸邦是敞开的,是真正的无险可守,周边列强只要想来,哪怕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带张地图就来了。其次来讲,亚平宁半岛在地缘上比较单一,教皇国的影响力也比较强大,因此在宗教信仰上基本还是以天主教为主,并没有出现十分深刻的宗教矛盾。
然而即便是这样,意大利战争还是一打就打了六十多年。
这么算下来的话,德意志呢?
北方纷纷选择了新教,南方纷纷保留了旧教。而且所有小邦国的背后,千百年来跟外部大国们的关系都不那么简单。他们有的是教友,有的是姻亲,有的是生意伙伴,还有的纯粹是地缘政治所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
矛盾再一次到了不可协调的地步,宗教两方纷纷开始拿起刀枪自保。
公元1608年,德意志诸邦内的新教势力,一起建立了一个“新教联盟”(Protestant Union);作为回应,公元1609年,德意志诸邦内的天主教势力,结成“天主教联盟”(Catholic League)。
双方的大战,一触即发。
我们看一看当时的国际形势。
毫无疑问,已经经历过宗教战争的,发布过《南特赦令》的法国波旁王朝,依然是欧洲大陆上一等一的陆路强权。并且在大航海时代稍微落后的法国人,已经开始慢慢奋起直追,对海外殖民地的拥有也让法国人有了在欧洲称霸的底气。法国的主要战略意图,就是不允许哈布斯堡家族一家独大,并力争称为欧洲霸主。在此基础上,宗教的事情反而可以先放一放。
英格兰方面,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累积的强大国力,已经到了一个井喷的地步。英格兰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迅速成为海上强国,海外殖民地有的是占的,有的是抢的,总之都在蓬勃发展。伊丽莎白一世终身未嫁,她身后的英格兰同苏格兰合并成为共主联邦(Union of Crown),来自苏格兰的詹姆斯一世(3)成为能够掌控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的不列颠之王,斯图亚特王朝(The House of Stuart)建立。英格兰人的想法是尽量让欧洲大陆乱成一锅粥,绝对不允许出现陆路强权,不管是法国还是哈布斯堡家族。
尼德兰一边已经爆发革命,这位小主刚好处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在大航海时代它在海外利益多多,但是与海上新霸主英格兰已经产生了各种矛盾。但在宗教方面,二者观点相似。并且在对抗哈布斯堡家族方面,可以有共识。
北欧方面,卡尔马联盟已经瓦解,丹麦与瑞典两国,从此萧郎是路人。但是二者为了摆脱罗马教廷的无孔不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和平演变为新教立国。而在具体需求上,丹麦在已经拿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基础上,希望继续向南扩张,控制更多德意志北方领土。瑞典则希望能够继续沿着波罗的海发展,最好能够建立一个环波罗的海的大帝国。当然,最好也是能蚕食一些德意志领土。
东欧方面,在沙皇俄国的巨大压力之下,波兰与立陶宛抱团取暖,刚刚组建了波兰立陶宛联邦,它们希望拥有一个强大的哈布斯堡家族作为天主教同门靠山。沙皇俄国与奥斯曼帝国,分别信仰东正教与伊斯兰教,不参与新教旧教纷争。但对于他们来讲,攫取更多现实利益才是根本。这样算下来的话,沙皇俄国再往西,就是波兰立陶宛,所以支持打垮波兰立陶宛,就是俄国人的立场。对于奥斯曼突厥人来讲也是如此,他们如果要想突破东欧襄阳奥地利,就必须要拿下哈布斯堡家族。
如此一来,球最后还是踢给了哈布斯堡家族。
查理五世身后的哈布斯堡家族,此时已经一分为二,但无论如何两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首先来讲,哈布斯堡家族的祖产是奥地利、匈牙利(北部),外加波希米亚。这三个国家,都是天主教立国。此外,哈布斯堡家族还控制着西班牙,并且还是名义上的神圣罗马帝国权杖所有者。此时的西班牙,还拥有亚平宁南部的那不勒斯,而神圣罗马帝国还在名义上控制着亚平宁北部的意大利王国。
并且,哈布斯堡家族还有一个雄心壮志。
这个雄心壮志,就是借助哈布斯堡家族的庞大家族势力,用铁犁一样的军队平推神圣罗马帝国,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君主专制国家。这个理想中的国家,在民族上是以德意志为核心,在宗教上是以天主教为国教,在权力核心上则是奉哈布斯堡家族为正朔。如果这个梦想实现的话,一个真正政治强大的、军事过硬的、疆域辽阔的德意志帝国将会出现在欧洲腹地。
到那个时候,德意志人将会吊打法兰西,狂虐奥斯曼,震慑波兰立陶宛,而至于说北欧、英格兰、沙皇俄国这些化外之地,不足为惧。而尼德兰、威尼斯、葡萄牙这样的,只能算是疥癣之疾。
试看明日之欧洲,必将是德意志人之世界。
这个梦,做得极其威武雄壮,哈布斯堡贵族们半夜做梦都可以笑出声。只不过,这样的梦来临的时候,他们又不敢笑得太大声,因为怕从梦中惊醒。
新教与旧教之争,对于哈布斯堡家族又何尝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呢?
战争的导火索,发生在那个常年夹在各大利益集团之间的波希米亚。
公元1618年,波希米亚王国首都布拉格,新教徒们发动起义,冲进了王宫,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两名大臣和一名秘书一共三个人从窗口掷出,侥幸的是,三个人居然跌落在了粪堆上(dung heap),从而捡回了命。新教徒迅速占领王宫,组成临时政府,宣布波希米亚独立。
当然,我们还记得早在公元1419年,布拉格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掷出窗外事件”,所以这一次,被称为是“第二次掷出窗外事件”(The Second Defenestration of Prague)。
第一次的掷出窗外事件,点燃了胡斯战争的导火索,而且上一次的战争带有明显的民族性质。第二次掷出窗外事件,同样也有民族因素,只是以宗教为先导而已。而不管如何,第二次掷出窗外事件点燃了新教旧教大战的导火索,也为哈布斯堡家族带来了一次一统德意志的良机。
这次战争的模式并不复杂,直接参战的新教一方——波希米亚联军,德意志新教诸侯,丹麦,瑞典,法国。而在外围提供援助的,则有尼德兰、英格兰、沙皇俄国等。在这其中的法国是个例外,法国是天主教国家,但却因为政治立场而坚决反对哈布斯堡家族;直接参战的天主教一方——哈布斯堡家族(4),德意志天主教诸侯等。外围提供帮助的,则是波兰立陶宛与教皇国。
这场战争中大显身手的,是雇佣军。
对于中世纪的欧洲人来讲,由于封建制度的存在,招募军人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情。比如说发动国家战争吧,需要临时募兵,募兵的对象就是贵族,贵族们再去找骑士。这样的战争模式组织起来十分烦琐,而且不能是全天候,比如遇到农忙时节,骑士们也经常腾不出工夫组织人手。况且那个时代的欧洲盛产保护到牙齿的重甲骑士,养一个骑士本来价格就不菲,这么金贵就更不能随便上阵杀敌了。所以国王征召人马打仗,事先要做大量的思想工作,动员好了人家才肯帮你卖命,动员不好就只能是七拼八凑地应付。再说了,那个时候的野战倒还好说,如果反遇到围攻城堡这样的苦差事,鬼知道战争需要打多少年。
所以中世纪的很多战争旷日持久,国王组织战争也是费尽心机。因为大小贵族们不怎么买账,后来国王们才发明了盾牌钱。只要是缴够了盾牌钱,也就不用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你组织人马了,我自己花钱请别人打仗还不行吗?比如说《权力的游戏》中的北境之王斯塔克家族,打仗的时候总是要看卡斯塔克家族的脸色,惹得人家不开心,北境之王的仗也不好打。
有了盾牌钱,所有的事都好办了。
花钱用雇佣军,只要钱到位了,人家打仗既职业化又不矫情。
况且说战争的模式也已经发生改变,火器的大规模列装,也让单兵装备变成了半工业化标准化的一部分。欧洲贵族们花钱打造的重甲骑兵,也就彻底派不上用场了。所以到了后来,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募兵制渐渐退出历史舞台,雇佣军模式重新粉墨登场。发展到了最后,职业雇佣军组织都像是一个个的公司或者企业,打仗之前国王需要先跟人家签合同,打预付款。战争需要打到什么效果,都是明码标价。
所以,在意大利战争中的瑞士长矛兵,到了这次战争反而成了程式化的东西。
只不过,各国都在派兵投钱,但是战场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德意志。
德意志人民遭殃了,尤其是在面对各国雇佣军的时候。
雇佣军的军纪,是一件很成问题的事情。因为雇佣军打仗的交付物,要么是杀人占地,要么是逼人签订城下之盟。保证不祸害老百姓这件事,是没法写进合同里面去的。你觉得你宅心仁厚,那你签合同的时候,定金是不是要多交一些呢?
所以对于雇佣兵来讲,最好别谈感情,谈感情伤钱。
这样一来,作为主战场的德意志损失惨重。
据统计,当时新教天主教双方,各自阵亡士兵十万多。但是德意志诸邦平民人口却损失了百分之二十五至四十,其中大部分为青壮年男子。换个角度看的话,德意志青壮年男子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根据瑞典人的资料显示,仅瑞典部队所破坏的德意志城堡就超过两千多个、城镇一千五百个、村庄一万八千个。德意志诸邦损失的人口总数量,达到了八百万人。要知道,前文提到的法国宗教战争,已经算是欧洲数一数二的高烈度战争,其人口死亡数量也不过三百万人。而德意志诸邦,三十年就累计死亡超过八百万。
关键是,战场上损失如此惨重,却没有为德意志民族带来任何好处。
战场上的结果,哈布斯堡家族彻底失败。
战果,被直接反应到了接下来的和谈中。
公元1648年,交战双方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5)。
和约的主要条款包括:
(1)哈布斯堡家族承认新教在神圣罗马帝国的合法性;
(2)神圣罗马帝国各邦国,拥有包括外交在内的独立自主权力;
(3)承认瑞士独立,承认荷兰独立;
(4)哈布斯堡家族的基本盘,奥地利公国部分土地被瓜分;
(5)法国和瑞典两国,进入神圣罗马帝国议会;
(6)赔款。
条约签订之后,法国、瑞典、荷兰在战后分赃中赚得盆满钵满。德意志诸邦中的勃兰登堡得利颇多,为日后崛起埋下伏笔。与此同时,哈布斯堡家族的一统德意志之梦,正式宣告烟消云散了。奥地利和西班牙两个基本盘也同时被削弱。
德意志一统,主角必将另有他人。
与意大利战争相比,这场被称为“三十年战争”(Thirty Years' War)的大战相当于是第二次全面欧战。二次欧战,改变了意大利战争遗留下来的欧洲秩序,在此基础上重建了一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建立对后世影响深远,它为后来欧洲乃至于国际关系的确立,提供了一个可以参考的范本。并且就威斯特伐利亚这个体系本身来讲,也非常深远地影响了欧洲乃至于世界历史。当然恶果也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谈判中搞不定的东西就打仗,打仗打到服气了再谈判。为了在谈判桌上取得最佳谈判地位,就要在战场上照死里打。
由意大利战争到三十年战争,再后来的七年战争,拿破仑战争,乃至于离我们并不遥远的一战、二战,在弱肉强食、拳头大有理的国际关系之下,用坚船利炮开路,后边再以挽救生命、拯救世界的形象出现谈和平。在这样的气氛烘托之下,失败者损失惨重,战后还被扣上一个反人类的大帽子;而胜利者则在战后把自己美化成救世主,既赚钱又赚吆喝。
这事,居然也成了后世的一个国际惯例。
总而言之,二次欧战确认了一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在很长时间之内,后续欧洲历史都是围绕这个体系展开剧情。
公元1648年,二次欧战结束,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确立。而在此时的中国,传统的儒家弟子们却正在经受家国天下沦丧之痛,清军所向披靡,耀武扬威;南明小朝廷苟延残喘,钩心斗角。
每每思绪到此,就有万千感怀。
那个曾经绚烂夺目的古代中国,用造纸术承载了欧洲人的文艺复兴,用印刷术催化了欧洲人的宗教改革,同时又用火药为欧洲人提供了向世界学习的动力源泉。三十年战争,欧洲人彻底进入热兵器时代。
二次欧战的同时,世界的其他角落里,中国人的指南针正在指引欧洲人向着更广阔的海洋探索,大航海时代带来的地理大发现,甚至一直到今天还在影响国际政治版图。
(1) 施马尔卡尔登联盟:Schmalkaldic League,施马尔卡尔登,德国小城,在今天的德国中部。
(2) 作者注:在法国被称为胡格诺派。法语:Huguenot。
(3) 詹姆斯一世:James I,母系祖先来自都铎王朝。
(4) 哈布斯堡家族:奥地利,西班牙两家。
(5) 威斯特伐利亚:在今天德国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