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寸板不许下海”,以及严禁民间使用番香番货的做法,因其收效甚微,困扰却大,后来明太祖也有了应该改弦更张的念头,因此在礼部奏闻“诸蕃缺贡已久,应予设法”一事时,他也就改变了他已行之多年的各项禁运办法,甚至还想遣使前往爪哇等处,设法打开局面。他说,“洪武初,诸蕃贡使不绝。迩者安南、占城、真腊、暹罗、爪哇、大琉球、三佛齐、渤泥、彭亨、百花、苏门答剌等西洋三十国,以胡惟庸作乱,三佛齐乃生间谍,绐我使臣至彼。爪哇闻知,遣人戒饬,礼送还朝。由是商旅阻遏,诸国之意不通,惟安南、占城、真腊、暹罗、大琉球朝贡如故。大琉球且遣子弟入学。凡诸蕃国使臣来者,皆以礼待之,我视诸国不薄,未知诸国心若何,今欲遣使爪哇,恐三佛齐中途阻之。闻三佛齐本爪哇属国,可述朕意,移咨暹罗,俾转达爪哇。”礼部的移牒是这样写的:“自有天地以来,即有君臣上下之分,中国四裔之防,我朝混一之初,海外诸蕃,莫不来享,岂意胡惟庸谋乱,三佛齐遂生异心,绐我信使,肆行巧诈。我圣天子一以仁义待诸蕃,何诸蕃敢背大恩,失君臣之礼。倘天子震怒,遣一偏将将十万之师,恭行天讨,易如覆手,尔诸蕃何不思之甚。我圣天子尝曰:‘安南、占城、真腊、暹罗、大琉球皆修臣职,惟三佛齐梗我声教。彼以蕞尔之国,敢倨强不服,自取灭亡。’尔暹罗恪守臣节,天朝眷礼有加,可转达爪哇,令以大义告谕三佛齐,诚能省愆从善,则将礼待之如初。”
从以上所引的明太祖的谈话,还有礼部致暹罗的牒文,可以看出,在洪武三十年(1397)之际,明廷已经有意要派出一个率有盛大军容的使臣,就像后来的郑和下西洋那样,一面出使西洋诸国,宣扬德意;一面又以武力扫除一切阻碍,使航路重又畅通,以增西洋诸国的朝贡之利。不过,明太祖的这个意旨并没有付诸实施,因为次年的闰五月,他便因病下世,明成祖之派出郑和,也可以说是继承他父亲的这一遗愿了。由于有此一说,所以认为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宣扬国威,或是认为其目的专在沟通海上贸易的二说,对此都很重视,都不断地加以引用。
明成祖朱棣对于开通海上航道,原也早就有心,还在派出郑和率众出海之前,于永乐三年(1405),便曾派出行人谭胜受前往西洋一带进行宣谕。他所以要派谭胜受去办理此事,乃是因为,谭胜受与占了三佛齐的梁道明都是广东南海人,彼此早就相识,又有乡谊之故。谭胜受作为使臣,率领着护送他的千户杨信等人,赉敕去到三佛齐,向梁道明加以招谕。梁道明受到了招谕,便和谭胜受一同入朝,还贡献了朝贡的方物,并领到了回赐。郑和的首次下西洋,在时间上要略后于谭胜受,那时对于三佛齐的情况虽已略有所知,但为了更进一步加以了解,他依然还负有前往三佛齐去察看的使命。郑和初次路经三佛齐时,倒还算得顺利。但是后来却又听说,三佛齐一带的海道又不畅通了,那里又接连发生了几起劫掠货船的事,特别是以陈祖义为首的那一帮人,干得最为凶狂,郑和听到了这个讯息,便于永乐五年(1407)从西洋回朝时,又顺路到那里察看。郑和派人找到了陈祖义,并向他宣谕,要他保证海上的平安。这陈祖义也是个广东人,他又是海上走私集团的诸首领中,最剽悍粗猛的一个。就在上一年,也就是永乐四年,他还派了他的儿子陈士良,让他和梁道明的侄儿梁观政一道回来朝贡过一次。但他虽说也是个朝贡者,却又不改他那海盗的行径,他对别处前来朝贡的贡船却又劫掠如故。对于郑和的严正宣谕,陈祖义因看到郑和的兵多势大,表面上倒装得很和顺,说是愿意一切照办,一切唯郑和之命是从。然而在暗地里,陈祖义却又别有阴谋,他暗自多方布置,想趁郑和不备,突出偷袭,连郑和的船队,一举尽数夺获。如果陈祖义的阴谋不被发觉,那实在是很危险,幸而那时有个叫施进卿的人,他是走私集团中另一帮的头目,在他获悉陈祖义的计谋后,悄悄通知了郑和,使郑和能够预有所备。郑和事先严阵以待,陈祖义来偷袭时,不但未能得手,反被打得大败,连他自己也被郑和所擒。
擒获了陈祖义,郑和把他带回朝来,向明成祖献俘。明成祖觉得陈祖义这个人反复太过,不宜留存,传旨把他杀了。这时,那个曾给郑和报信的施进卿,恰好正派了他的女婿丘彦诚前来朝贡,于是明成祖便以朝命在旧港设立了宣慰司,并将施进卿任为宣慰使。明成祖又赐给施进卿以诰命、印信和冠带等物,顺便都交由丘彦诚给他带了回去。这件事,是那些认为郑和下西洋,其主要目的就是宣扬国威的一派人,所最爱引用的故事。有的人甚至还说,三保太监下西洋就是想向海外扩张,实在极有对外侵略的色彩。这种向外扩张说者,首先要提出的,便是以在旧港设立宣慰司一事作为证例。已经在那里设官立职了,不是侵略又是什么呢。其实实际却并不然,进行侵略之设官立职,必要派去自己的人,还要派驻足够的军队才能加以控制。明廷在旧港虽然设了宣慰司,但任职的人却不是派自中朝的,只是给原来就在那里的施进卿加上这么一个名义而已。这不过是历来所惯用的,“给以荣名,使为我用”的办法而已,并无借此并其土地,夺其主权的意味,实在不能够算得上是侵略。中国历来惯以“天朝上国”自居,对于常相往来的邻近小国,常常都会视若属国,轻易就在那里设置宣慰司,也是出于这类的习惯。在往来贸易上,也竟有“朝贡”和“回赐”之称,也是因为中朝惯以上国自居之故。正因如此,所以四邻诸国若有新君即位而不来报,便会感到气恼,从此会交往疏淡;倘若前来报请一番,便会感到满足,交往也会更进一步;倘若竟来陈告并请加以赐封,那便最满意了,为此会派去专使,锡以金印,参加那新君的即位大典。三佛齐就曾有过这样的事。在洪武十年(1377),在三佛齐为王的麻那者巫里,由于父亲死了,新嗣王位,就曾遣使来报,并且贡上了犀牛、黑熊、火鸡、白猴、红、绿鹦鹉、龟筒、丁香和米脑等物,还说“嗣子不敢擅立,请命于朝”。这样,明太祖就派去了封贺的使臣,带去了金印,敕封麻那者巫里为“三佛齐国王”。中朝的皇帝连那些小国的国王都可以由他来封,任命一个像宣慰司这样的官,那就更是不在话下了。不过,在那时候的三佛齐,早就已被爪哇所灭,以所设的旧港而言,地方比先时的三佛齐也小着很多。因此,施进卿虽说受有朝命,却仍不敢自专,他仍服属于爪哇,听命于爪哇和中朝双方,在那里相机应付地干着。
从以上所述的一些事件来看,郑和下西洋的目的,实在非仅一端,所有那些“踪迹惠帝”“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扫清航道,以利朝交”等说法,可说都有一些。《明史》把这些都并列出来,倒确是综观全面之说,那些力主应以某一目的为主的说法,其实倒是过于偏狭了。但是这些偏狭的说法,倒却有个共同之点,那便是,他们都认为踪迹惠帝之说根本不能成立。首先,他们便认为,建文帝于宫中发生大火之际,趁乱巧扮僧人,从地道中逃出宫外,不过是齐东野人之语,没一点可信处。明成祖朱棣如何会轻信至此。其次是,纵然出逃是实,永乐也绝不会怕,试想,他在建文高踞帝位,踞有域内之时,还能一点也不在乎,竟敢兴兵造反,如何会在建文已经完全败溃,立身无地之后,反而倒把他怕到那样,惊慌得不可言状,只凭一些追风捕影之言,竟就派出偌大一支舰队去往海外查访?而且还要一之不足,至于再,再而不足,至于三,至于四,至于五,竟至七次之多。这不是太可怪了吗?他们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法,更常引用明人朱国桢的说法,来作为自己的依据。朱国桢在他所著的《皇明大政记》里说:“建文仁弱,帝座一倾,窜入蛮夷中,其何能为,文皇岂不见及此?”为此说者之引此书,乃是要人知道,就是明人,他们便已很不看重建文,而认为郑和下西洋是踪迹建文帝,乃是极为无据的说法了。不错,朱国桢确是明人,但他和建文之世还是相距太远,不能与当时的人来同论了。朱国桢是万历十七年(1589)己丑科的进士,在他著书之时,上距建文失位实已将近二百年左右,在那时人们的眼中,所谓建文,不过是一个被推翻了的,失去了帝位的倒霉皇帝而已,与生活在建文和永乐之际的人们的心情和想法是绝难相比的。其三,那些认为郑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是开拓海上贸易的人们,他们最爱以宣德五年(1430)六月,郑和第七次下西洋,也就是最后一次出海为例,作为有力的说明。其理由之一是,以时间而论,那时明成祖去世已有七年,在位为帝的已经是他的孙子,明宣宗朱瞻基了。难道祖父为之担心,苦苦搜寻了几十年,到了他的孙子据有天下时,还会那么担心害怕,仍要派人到海外去搜寻吗?其二则更显然,这次出海是史有明文,说是明宣宗觉得,他已即位日久,而远道的西洋诸国犹未来朝贡,所以才又派出郑和、王景弘等出使忽鲁谟斯等国,宣谕他们前来朝贡的。他们以一例余,认为前面各次郑和之下西洋,一直便是以开通航路,招徕西洋诸国来中朝朝贡为主,不过以前的那几次,都没有像这一次那样说得明白而已。宣德五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确乎只是出海办理招徕诸国朝贡的事宜,并无踪迹惠帝的用意,倒确实是的,但如以为历次都是如此,却又不然,最少以前诸次总还负有踪迹惠帝的使命。郑和下西洋,是和胡(左氵右荧)奉命寻访张三丰,暗中所负的使命是相同的,胡(左氵右荧)的寻访也可作为郑和出海负有踪迹惠帝的旁证。胡(左氵右荧)的寻访,一直是奔波于路,略无停息的,他遭到了母丧都不能获准回家守孝。胡(左氵右荧)只在永乐十四年(1416)才得回京略微停息了一下,并被升为礼部左侍郎,待到永乐十七年,他就又开始了和以前一样的寻访。胡(左氵右荧)寻访到永乐二十一年(1423),又赶到京中,那时恰巧永乐正在北征,驻跸于宣府。胡(左氵右荧)得知永乐的驻所,立即也便赶往觐见,当他赶到宣府时,永乐已经睡了,没有什么紧急大事,随侍的宦官们是不敢惊动他的,而永乐也决不会一叫便即起来。但胡(左氵右荧)确是不同,随侍宦官不但即刻去叫,而永乐也是一唤即起,马上命胡(左氵右荧)即行入奏。胡(左氵右荧)这次奏对历时很久,直到四更时候方才奏毕。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史无明文,《明史》只说:“先(左氵右荧)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这段话说得很模糊,很隐约,但也并非隐约难寻。提到了建文帝蹈海,也说到了郑和下西洋,可见奏对到那么久,谈的就只是这件事。最后说“至是疑始释”,可见胡(左氵右荧)所以求觐那么急,是因为得到了确实的消息,真相可以大白了,用不着再来担心,四处寻访了。这时正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还没有回来,到他回来时,明成祖朱棣已经去世了。因为永乐生前既已得知确息,疑念已释,而且人又死了,踪迹惠帝的事已无须再提,所以明仁宗朱高炽即位不久,便于洪熙元年(1425)二月,便谕令郑和,率领着他属下的下番诸军,去到南京,即在那里作为守备。
前六次的出海,每次之间相隔都较近,回来后多则隔上三年两载,少则只有一年左右,便又率众出海了。唯独这第七次都颇有不同,它和第六次回来相隔已及七年,相隔得实在太久了,而且随行人众已改为守备南京,再想重行出海,一切都要重新整理,明宣宗要郑和重行出海的朝命,原在上一年,即宣德四年便发出了,但由于修葺船只、安置人员等,很是费时,竟拖延了很久,直至次年六月才得成行。这第七次的出海,是历次出海中规模最小的一次。另外,这次出海回来后不久,郑和也就因年事已老而去世了。
在郑和去世以后,奉命出海的人还是不时都有,只是每次出海的船队规模和航程都要差得很多,无法与郑和七下西洋的时际相比了。《明史》记载这一情况说:“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
大规模地下西洋始于郑和,也止于郑和,这一点,可以说也是郑和下西洋为人纷纷议论的原因之一。实则郑和初下西洋之时,正在三佛齐人阻绝了海上通道之际,没有一支颇具规模的舰队,是很难完成任务的。等到海路已通,诸国的往来已畅,率领着这样规模的舰队出海,就只有“宣扬国威,示中国富强”的作用了。每次这样大规模的出海,其费用实很不赀,而船只增补修葺,所费更多,所以在六下西洋后,明仁宗便想不再继行此事,后来明宣宗虽又举行了第七次出海,但在郑和去世之后,便没再举行这种规模的出海了。
(1) 这些地名都是旧时的音译,《明史》和那时的诸书所用的都是这样,与今略有小异。因地名过多,不一一注以今名。
(2) 见黄云眉所著《明史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