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01(1 / 1)

宦官究竟起自何时,由于文献不足,已不易查考。以记有宦官的书籍而言,最早的应是《周礼》。据此可知,宦官早在殷、周之时便已有了。在《周礼》中,宦官被称为阉、寺、竖等。这三种称呼,自始并无贬义,但因时间的变易,到了宦官又被称为内监、中官或太监的时候,再以阉寺称之,则已带有一些贬义和蔑视,若以奄竖或是宦竖为称,则不但带有轻贱之意,而且也是斥责他们时的用语了。

最早宦官的工作大概主要是守门,这从那些早期的称谓便不难看出。阉,《说文》的解释是“竖也,宫中阉阍闭门者,从门奄义兼声”。这里,它以阉竖相互对释,可见二者的职司必极相近。寺,《周礼·天官》说是“寺人掌王之内人”,也有监察出入之意,也许寺便是监护内宫门户的人。汉时,宦者常被任为黄门令,一般宦者又习有小黄门之称,黄门即是宫门,宦者主要用于守门,于此亦可概见。

早期既只限于守门,而且那时的宫室也并不大,所以宦官的人数不是很多,百人左右已足够了,因而《周礼》又有“奄寺不及百人”之说。然而这只是在早期,后来宫室日广,职事日多,宦官的人数一直都在增多,降及明、清,宦官的人数早已成千上万,若以拥有宦官的王府合计,数目就更多了。

说到宦官的来源,在早大概只有两条:一是由于战争的掳掠,二是得自籍没罪人的家属。在奴隶制社会时,对外作战,掳获奴隶原本是作战的目的之一,把掳来的幼童净身(阉割)而为宦者,当然也是例有的常事。这种做法不仅古已有之,直至明清,一直还是宦官的来源之一。把罪人的家属没而为奴,这也是行之已久的古法。在这些被没而为奴的家属中便有不少年幼的人被净了身,送进宫去,成了宦官。秦时的赵高,便是这类人中最出名的一个。在宦官的需用不多之时,从上述的两个来源得到的宦官原本足用,但到了需用日多之时,便又时见不足,得另辟蹊径了。

另外的途径有二:一是由宫中的执事太监各向自己的家乡去招选;一是等候一些自宫求职的人自行来投。

那些回乡招选的太监,大都是在宫里已经混出了些头面的宦官,他们自愿干这个差使,一是可以回乡夸耀一番,二是可借此增添自己在宫中的势力。他们所要收的都是乡中较贫苦的幼童,所以首先便要与幼童的家人洽谈他们的身价。一经谈妥,幼童便算已经纳入他的门下,由他为之净身,有时甚至还要改姓,然后便被带入宫去,在他或是比他的身份更高的宦官名下做个小太监,开始练习宫中的诸般事务。由于一经谈妥便要离家、净身、入宫,所以去做宦官也被称为“出家”。

自宫求职,那是宫中并未派人前来招选,而有些人家想要入宫求活,自行先净了身,设法请求入宫的一种做法。这些人虽被称为自宫,其实很多并非出诸自愿,常是由于生活实在困难,父母又受了一些在宫廷中有些门路的人的**,才把自己的孩子先自净了身。希图能被收容进宫,当上一名宦官,借以求生,并图个升发的机会。这些人都比由宦官选招的人稍大些,甚至还有些将近成年的人。当然也有些确是出于自愿而自宫的,这类人的年龄就更大些,有些已是成年人了。这些人都是身临困境,迫不得已才走上了这一条路的。譬如明末盛极一时,被称为九千岁的大珰魏忠贤,便是这类人中的一个。魏忠贤原是个市井无赖,游手好闲,无所不为。他是因为输了钱,欠了很多赌债无法偿还,想躲进皇宫,赖掉那些赌债,才想到了自宫求职这一条路的。

自宫求职既已成为宫中宦官的一条来路,自然也就有了它的供求关系。求过于供,这倒没有什么,无非是宫中人手稍紧一些,及时派出宦官回乡招选,便可加以调节。供过于求,可就有些麻烦了,宫里面的人数已足,再难安插,而自宫求职者却仍源源而来,群聚京畿左近,到处流浪,惹是生非,实在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明代是个宦官用事极久极盛的朝代,故自宫求职一事也以明代为盛。在明宪宗成化年间,自宫求职的人已经多到了无法安插的地步,曾经多次明令严禁,但事已积之,早已势如波涛,虽加严禁,却也难有实效。这个情况,在《明宪宗实录》中已有几次谈到,这里选录几节,以见一斑。

成化十一年(1475)十二月,礼部奏:“近有不逞之徒,往往有自宫其弟□子侄,以希进用,聚至四五百人,告乞奏收,群众哄然,阻遏无计。”奏入,有旨:“此辈逆天悖理,自绝其类,且又群众喧扰,宜治以重罪。但遇赦宥,锦衣卫其执而杖之,人五十,仍押送户部,如例编发海户当差。自后有再犯者,本身处死,全家发边远充军。礼部仍移文天下禁约。”

十三年三月,自宫以求用者积九百余人,礼部以闻,上曰:“此辈以规避差役,违禁自宫,锦衣卫其执杖之,人三十,遣还当差,有再犯者,必罪不宥。”

十六年六月,礼部进自宫者至千余人,喧扰宫府,散满道路,乞照旧例,令巡城御史、锦衣卫五城兵马等官逐回原籍宁家。

二十一年正月,周洪谟等疏言:“自宫求进称为净身人者,动一二千人,虽累加罪谪,旋得收用,若不痛惩,无有纪极!今各王府累求内使,宜量以赐之,否则,仍发原籍原卫。今后宜依先年枷项放遣事例,勿复收用。”

《明世宗实录》对自宫之事亦有所记载,嘉靖十一年(1532)五月,记道:“时自宫无票帖未收者尚数千人,先是,正德二年(1507)九月,申男子自宫之禁,令锦衣卫五城兵马限三日尽逐出之,有潜留京者,坐以死。时宦官窃权者,泽及九族,愚民尽阉其子若孙以图富贵,有一村至数百人者,虽严禁亦不之止也。”

从以上所引各条来看,最先自成化十一年开始禁逐,至嘉靖十一年所记,历时已逾三朝,达五十余年。多次严禁、杖逐,非但不能禁绝,反而越禁越多:人数从成化十一年的四五百人,到成化末年,十一二年间,已增至动辄一二千人了。到了嘉靖年间,未收用者更已达数千人,甚至一村之中,自宫者便已多达数百人了。这个势头实在惊人。明宪宗认为这些人之自宫乃是为了规避差役,明世宗又说这些人是贪图富贵。这两种说法虽非全虚,但却都没能说到根本之处,主要的原因应该还是人们的生活日困,无以为生的人太多,所以才会有这样多的人不惜自残其身,或是伤及子孙,以求找到一条求生之路。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才会弄成这样的局面。

民间对于宦官,历来好评不多,提到宦官常带有一些轻贱憎恶的情绪。这种看法一是由于形貌,二是由其行为。宦官因为受过阉割已是一种六根不全的人了,在形体上表现出的是光面无须,嗓音尖窄。这种身残形变的人,原已使人易生憎厌,加以宦官外出办事,每每以为身在皇家,高人一等,显出一种倚势欺人、威福自恣的样子,而其所干的事又通常都是替皇家来盘剥人民,自然就更觉可恨可厌了。

对于宦官在形体上的变异感到憎厌,很多方面乃是由于受到长久占统治地位的儒家思想的影响,所以读书人更加憎厌宦官。读书人一向读孔孟之书,习圣人之礼,对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一语是奉行唯谨的,肤发且不敢伤,伤及本根,形变身秽,那还了得,真是“所恶有甚于死者”。西汉的太史公司马迁,因替败降匈奴的李陵辩护而触怒了汉武帝,被处以宫刑,刑后他痛不欲生,只是为了要完成他的《史记》一书,才忍辱苟全,勉强活下来的。他在《报任少卿书》一文中,曾多次说到宫刑使人感到的奇耻大辱。他说:“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者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色变,自古而耻之。”他又依次历数诸刑,最后才提到宫刑,说是“最下腐刑极矣!”《文选注》于此释曰:“宫刑腐臭,故曰腐刑。”由此可见宫刑给人带来的切身的耻诟。太史公之身受宫刑,是由于汉武之一怒,应说是一场飞来的横祸,比不得那些自愿以此作为宦官的人,但他还要自憎不已,觉得已经成了“天下观笑”的人。并非自愿,尚且如此,对于甘心以此自献的宦官,洁身自好者对他们的轻视和鄙视,当然就更不待言了。

说到宦官来到民间总是干些倚势欺人、祸国殃民的事,实在也有很多必然的原因。首先,凡是能够出宫来为皇室办事的宦官,为首的常常都是在宫中已经爬上去的有些头面的人物,能跟着他出来的,也都是看着他的颜色干,一心想爬上去的各类小太监。但在这个数以千计的宦官群中,要想设法爬上一个较好的阶层,实在是很难的。因为竞争的对手都是六根不全、注定无后的宦官,他们为了竞争不得不拉帮结派,并投在已经攀上高位的大宦官的门下,以便得到援引。但因他们的特殊环境,彼此之间以诚相见的可以说是绝少,相互猜忌、排挤倒是常事。有利可图时,仇者可以暂时相亲;一旦逢到灾难,任谁都可出卖。很多一时颇有权势的大宦官,被扶植起来的门下倾害至死的事,实在是很习见。正因如此,巧于钻营的宦官都得练出很多狡诈的本事,才能保住自己,顺利地向上爬。还有,宦官所侍奉的不是后妃嫔御,便是诸王公主,这些人都是天潢贵胄,万不可轻易触怒。惹恼了这些人常会有不测之祸,所以对其更要尽心趋奉,不可或违,但得其高兴,就是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也得满口称叹,装得像是真的一样。“指鹿为马”,他们的老前辈赵高,老早就给他们留下了示范的教材。

他们在宫中是历尽那么多艰辛才爬起来的,一旦到了民间,自然便要任性而为,恣情掳掠一番了。况且他们出宫办事,多半总是奉命去向民间罗掘财物。为了便于复命,并也用以自肥,当然要大肆搜刮,扰得人民财竭力尽。出来办事的宦官要多捞些余润用以自肥,实在也是非常必要的:一来可以有些额外的供献,以博讨主子的欢心;二来出外办事是个肥差,宫里的大宦官也都在等着他们的供献。此外,如果出了什么差错,这些也可用来作为保命的本钱。

宦官们最怕的是朝政清明,一切井然有序,因为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少可以任性胡为。反之,朝政越是混乱,宦官们便越能得逞。宦官为害之烈,大多都在每个王朝的末世。因末世的宫廷常是贪奢无度,常常放出很多宦官到民间去任意搜刮,为害也就越厉。史册说到宦官为害之烈,每以汉、唐为言,实际上指的也都是汉、唐的末代。

史册所谓宦官为祸最烈的汉代,指的乃是东汉,特别是从汉和帝(刘肇)到汉灵帝(刘宏)的那一段时期。东汉时的宦官之所以得势,乃是由于他们帮助皇帝打倒了专擅朝政的外戚,渐次掌握了朝权和禁军之故,而外戚之得以专权,则又是幼主在位很难避免的事。因为皇帝年幼,太后临朝,垂帘听政乃是必然之事,而太后的家人由于帮助太后理事而得总掌朝纲,也就是无可避免的事了。但等到皇帝年事稍长,自理朝政的心意日切,而久于专权的外戚却又恋恋不肯归政,自然不免要发生冲突。皇帝深居宫中,在他的左右能为之效力的只有一些宦官,他既不满于外戚,自然只有和宦官在暗中计议,共同设法除去外戚。宦官于是就有了主管朝政的机会。不过也有些已近成年的幼主,对于专权的外戚还并无太多的不满,倒是宦官们看不过外戚们长久掌权,怂恿着皇帝设法把外戚们除掉的。但不管是皇帝主动召集宦官,或是宦官说动了皇帝,结果反正都是一样:去掉了外戚,朝权便告易手,外戚倒后,宦官的势力便为之大增。更巧的是,自汉和帝以来,撇开那些为时极暂的少帝、冲帝、殇帝等人不说,即便是在位略久的诸帝,竟也全都是尚在冲年便即帝位的,所以太后临朝,外戚主政便不断重复,而宦官们协助皇帝又除去外戚,就不断地又重复了多次。

最先引起外戚与宦官之争的汉和帝,是在章和二年(88)二月,于汉章帝刘炟去世后继位为帝的,那时他才只有10岁,由于年岁太小,不能自理国事,所以由他的母亲窦太后临朝,外戚窦宪因而得以主政,掌握了朝权。待到永元四年(92),宦官郑众利用汉和帝不满于窦宪的一切专断的机会,暗中与和帝谋议,杀死了窦宪,朝权初次落入了宦官之手,使他们实力大增。

元兴元年(105)汉和帝去世,殇帝刘隆继位为帝,他在位不及一年便早死。又由汉安帝刘祜继位,刘祜即位时仅13岁,所以又由邓太后临朝,外戚邓骘主政。公元121年,邓太后去世,邓骘仍旧紧握朝权,不肯放手。那时汉安帝已29岁,不能再行等待,便与宦官江京、李闰等人在暗中谋议,设法除掉了邓骘,夺回了朝权。宦官们经过这次斗争,势力较之以前,又增长了一步。

延光四年(125)汉安帝去世,最初继位的是被称为少帝的北乡侯,由阎太后临朝,外戚阎显当政。这次是因宦官们感到不满,由孙程等19名宦官带头闹事,杀了阎显,改立了当时年仅11岁的刘保为帝,也就是后来的汉顺帝。这时,宦官的势力已比昔日更强,所以敢于自己起来废立改立。

建康元年(144),汉顺帝去世,继之而立的有冲帝刘炳和质帝刘缵,这两个人都是幼年便被立来继位,但又都是即位不久便夭折了的。最后登上帝位的是汉桓帝刘志,他即位时15岁,原已不算太小,但却仍旧依照惯例,由梁太后临朝,外戚梁冀当政。梁冀是所有当政的外戚中最横暴的一个,汉桓帝受其欺压,早已极为愤恨,终于在延熹二年(159),桓帝与内监单超等人暗中计议,安排妥当,先动手杀了梁冀和他的家人,然后又把梁冀的党羽三百余人也都拿住杀了。在桓帝即位之际,宦官的权势原已增大,但经梁冀专权多年,对宦官不断予以压制、分化,宦官的势力已经弱了很多,如今一举除掉了梁冀,消灭了他的党羽,宦官重又掌权,他们的势力重又振兴起来。宦官们这次做得比以前更为彻底,他们把朝中事务几乎全都抓尽,不但朝内朝外大小官职差不多都为他们自己或是他们的党羽所据,甚至连朝野名流和太学生的利益也都成了他们攫取侵夺的目标。名流和太学生们为此对宦官极为不满,不断指责他们,说他们“虐遍天下,民不堪命”。

永康元年(167),汉桓帝刘志去世,继之登上帝位的是年仅12岁的汉灵帝刘宏。新即位的皇帝刘宏又因年幼不能理事,例由窦太后临朝,外戚窦武主政。当朝的窦武,一上来就感到棘手,因为宦官们得势已久,朝中诸务尽都落入了他们的手中,很有些尾大不掉之势,他的政令很难施行。窦武很想把这些跋扈的宦官们除掉,却又怕自己力量不足,招来不测,就想联合当时的名流共同除去他们。他不断与名流李膺、陈蕃等人私下商议,还安排了动手的步骤。然而事机不密,他们的布置还未就绪,却已为宦官们得知,并且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先下了手。建宁元年(168),宦官们开始动手,先杀了窦武、陈蕃和他们的全家,随后又杀害了李膺、范滂等一百多人,并把和陈蕃、李膺等常通声气的所谓清流者们也都抓了起来,予以禁锢,人数共约六七百人,还有太学生们,被捕的也有一千多人。杀掉了外戚窦武和名流多人,宦官们的势力至此而益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