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健全发育,与国家之巩固富强,皆为群者之先务也。虽健康未必遂是全福,而富强亦启他族嫉忌,但为善人之所不必计。苟反其道:斫丧一年,必受十年之累;废弛十年,定有无穷之祸。若华夏沦亡至西历一千八百年顷,既已岌岌不可终日,又醉生梦死,沉湎百余年,中虽讲生睿哲,阐明真理,振臂而起,大声疾呼,无如膏肓之病,燎原之火,起死有方,药不及制,救火有机,嗟其太少。暨于今日,必须令人目击死亡惨祸者,伤哉!伤哉!天道愤愤,何太忍耶!悲鸿不佞,太湖之鄙人也,略读诗书,少耽绘事,幸得漫游四方,窥天地之大;追念往昔,吾圣祖列宗开拓疆土丰功伟业,与夫龙门既凿,长城远亘,杏坛敷教,稷下谈天,五千年来灿烂燏煌之文明,独辟于东上者;反省今日,目击现状,诚不胜兴式微之悲,而挥危亡之泪!切愿赖毛锥以振末俗,借笺素以易外人视听,此心此志,萦君梦寐久矣!明知一木不能支大厦之倾,块土不足障横流之水,惟昭示世界,吾民族生机之未息,而奋斗之方殷。昔孟子有言:“待文王而后起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傥有投袂而起者乎?若群疑满腹,众难塞胸,必待成列而战,盖时亦有所不及也。邦人君子,幸共鉴之。
吾此次出外举行中国画展,曾在世界最文明之法、比、德、意、俄五国展览七次,成立四处“中国近代美术专室”于各大博物院及大学,总计因诸展而赞誉中国文化之报章杂志逾两万万数千万纸。法西斯蒂之意大利,共产主义之俄国,皆竭诚接受此无烟无声、有主张有力量之利器。诸公须知此绝非我个人之力所得致,自然赖参加此次画展当代诸作家之名贵作品。但实在西方人却早为吾国历代几许之无名英雄之作品所惊动。欧洲大城如巴黎、伦敦诸博物院与诸大收藏家之精美橱柜内所陈设吾国之铜器、琢玉、陶瓷、绣织,等等,琳琅满目,光怪陆离,为之颠倒而神往者,不计其数。欧洲赏鉴家对此等无名作者之钦慕赞叹,绝不亚于张僧繇、吴道子辈神话人物;至如吾国大圣巨哲,如孔子、老子、李太白,几乎欧洲上流社会(不必定是知识阶级)人人知道,并多数能读其书,获其理解,相与辩论与倾倒爱戴,与中国一般自命曾受教育者大异其趣。故我在各处所能得之一切成功,应归功于吾创制文明光荣之祖先,与无数之无名英雄,当日被人视为工匠之夫艺术家;因彼等早在西方人心坎内埋下种子,吾当代诸作家之作品,仅往收其果而已。
一九三○年,谢寿康先生使比,带兄弟画到比京展览,此乃中国绘画第一状在外围举行个人画展,曾蒙比后降临,收得美誉,既后里昂中法大学刘大悲先生,又将拙作,及在比百年独立博物会的一部作品,联合在里昂大学举行一次画展,就惊动了法国人。于是人人兴高采烈,希望将来再有一次大规模的中国画展在巴黎举行,此乃此次画展最早的动机。直及前年兄弟无日不在准备,中间受了许多挫折。结果由兄弟一人与少数朋友的援助筹备就绪。各派既兼收并蓄,而其代表一派者诸人量数尤多。至于画展一切接洽,在内在外我绝对未用政府名义,唯学术团体之助我者,如中央大学、中法大学、中国画会、苏州美专、新华艺专等,皆列其名。因我想如画展得有荣誉,终当属于我国全体,设有毁谤,则将由我一人当之,不令累及国家。此时最困难是经济。虽有顾维钧先生夫人以及中法大学之助力,终不济事。直至巴黎画展闭幕三日才得到中国政府一小部分补助,以及今年归来,仅蒙最少数友人救济,其岁糜国人巨款,号称文化基金之任何机关,皆未有一文之助,凡我国民,请皆注意于此点也!中国画展于去年五月十日下午三时在巴黎开幕,地点在巴黎中心之公各尔特(Concorde)广场,国立外国美术馆。开幕日,法教育部长特蒙齐(De Monzie)与吾国顾公使顾夫人,外交部长朋古(Boncoror)以及各界名流,来参与者逾三千人。大诗人梵莱理(Valery)抱病为画展目录写序,大美术家如Landausky,Chabas,Dampt,Denis等均极力赞助。目录售价十法郎(合中国币两元),竟印到三版,绝版后来连自己也只留着一本。门券五法郎,规定中国学生不买门券。其实凡东方人都就不买,扬扬直入。参观者三万人以上,后又展期十五天,六月二十五日闭幕。至于批评方面,如世界最大批评家莫葛雷先生(Camille Mauclair)在Figaro报及《民族之友》等报,著论三次赞论中国美术。又如Raimnod Millet在《时报》;Borrey在美术周刊;又有法政府美术视察员Jean Cassou在文艺周刊,发表纯乎客观论调之赞誉。好评甚多统计不下三百几十篇,为数八千万张左右;其外若比国、英国、西班牙、远至美国各报章多列论列之者,可见文明大邦对此画展之重视。厥后法政府购去作品十二幅,有齐白石、高奇峰、王一亭、陈树人、方药雨、张大千诸先生的作品。中国现代绘画在世界大博物院内辟专室陈列,此乃是第一次。比、意、西、德不但多好评,而且纷纷要来请去举行画展。比国是我国的老友,因请我在六月到比京去举行第二次个人画展。此展得着许多批评家如皇家学会之Van Zipe及Sander Pierron,美术学校校长Roussan,前校长Richir,教授Bortier等极好批评。既后英吉利、西班牙、意大利,均来促请。尤是意大利、西班牙、柏林,三处最恳切,因意国上议员Bolletu在巴黎亲见中国画展盛况回去建议来请。于是意大利因有自来所未有之中国画展,在芬奇圣餐所在邦,及郎世宁故乡,与法西斯蒂策源地,米兰大城极壮丽之皇宫内举行。时在去年十二月,宫殿太大,无法使之温,吾等布置之际,手足都冻得麻木。此画展会,凡意国朝野名流均为会员,意太子为名誉会长;全意报章,一致赞誉;且有电影,普及全国:中意文化关系,自马可·波罗以后,至此方得回声。展览期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至今年一月十九日。又协助吾人成此画展者,为意大利Capitain教授,Moraasi教授,及吾国沈宜甲先生,收藏家则如Zanon,Del Drago,卢芹斋诸先生。
柏林美术会(Verain Berliner Kunstler)请我个人于去年十一月,在其会所展览拙作。柏林各报皆表热烈之欢迎。有专篇及全面插图评论之报章杂志五六十种,推崇备至。其艺坛领袖,若Prof.Langhammer,Prof. Kampf,Prof. Dettmann,Prof. Pfannschmtt,Prof.Schust-Ver-den及著名中国学者Prof. Otto Frank皆极表敬意。柏林美术会百余会员并公宴我,到名教授三十余人,敬爱欢洽,平生罕遇。我乃言中国名家很多,惜少机缘,以作品与欧洲相见而已。法兰克福为德国名都,著名中国学者卫札贤先生(欧洲中国学者之中心人物)创立中国学院于法兰克福大学内,为中国以外研究中国学术最认真之所在。卫先生故后,鲁雅文博士继之,吾国丁文渊先生为副院长。来函促请,时吾在罗马,两先生又皆中德画展常委,坚欲请我远道由罗马携画往举行中国画展。迫不得已,吾乃于本年二月赴往筹备,以国立美术馆为会所,二月十九日由Hessen省长菲里伯亲王,我国刘子楷公使,法兰克福市长,大学校长亲临开幕。同日并由法兰克福市长欢宴于市府,与宴者百五十人(此市府在德国历史上极有价值,因当日德意志皇帝皆在该处会议选出)。宴前,市长并请刘公使、丁文渊博士,及我书名于其金简;宴毕又用汽车分导我们观览附近罗马古堡。此展观众,极为热烈,惜乎时间太短,仅开两周,德人要求展期,我因筹备他展,无法应之,未及闭幕即返罗马。
既返罗马,各方邀请,纷至沓来。西班牙去年因政争,其筹备人Artiga先生,未能积极令其实现,今年政平,邀吾前往。罗马亦已定,著名之鲍改氏宫为中国画展会所。唯时俄国急如星火,必欲在五月内举行,函电交驰,催我决定。因为那时是俄国最美丽时节,五月一日大检阅之后,各地重要人物,咸集莫斯科;若过五月,不特要人散去,即当地文艺作家,亦将他适工作。当时兄弟且有一种怀抱,就是想此行,不特以中国美术向外宣扬,并要带一些外国作品回国,贡献中国民众。奈欧洲艺术界,因中国不靖,且从未发生关系,不十分热心,难以做到交换作品,仅在私人交谊上略有赠酬而已。我想在俄国,可较易成功,于是忍痛放弃罗马之展,怅惘至今。因罗马苟在四月举行,莫斯科便赶不及在五月展览也。
赴俄道中完成我平生第一快事,即经希腊登雅典之安克罗波(Acropole)巴尔堆农顶礼是也。此为世界文化与美术之圣地,希腊独立复活以来,略加修理,其华贵庄严之容,依然如昔。徘徊凭吊,如与索克腊忒、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菲狄亚斯、米隆等相接于两千年以上者。时正暮春,风和日暖,梦寐半生,竟临此土,快慰无极!又得游土旧京伊斯坦布尔之圣索非大寺,世界最古最壮丽之教寺也。
我在未到俄国以前,真是捉襟见肘,举措艰难,既到俄国,一切由俄国对外文化协会Voks负责,不必更费心血(此会是专管俄国国际间一切文化关系,非常重要)。我一抵Odessa,该会当地会长Prof. Wolkowo,与莫斯科特派专员,登舟照料,即导我等居伦敦大旅馆,舍我于当日接待法首相赫里欧之舍,盛宴款待,宴后,即导游当地名胜与新建设,即赴莫斯科。五月七日下午四时,莫斯科中国画展在红场历史博物馆举行,Voks(俄国对外文化协会,以后简称服克斯)会长安罗在甫(Aroseff)致开会词。大意谓“俄国民族与中国民族向是好友,尤其在孙中山先生时,就如像一家人。这次请先生来开画展,想从文化上获得彼此深刻了解,以巩固两大民族亲切之友谊”,云云。先生言时态度严肃而诚挚,在座均为之感动。
莫斯科美术家代表Voltaire致欢迎词。我国驻俄国代使吴南如先生述中俄两国之情感,末由我答谢俄国招待盛意。是日所邀来宾,除外交团外,尽系学术文艺美术各界名流。会中满置鲜花,精神焕发。既开幕,参观者之踊跃,为各处所不能比;有重来至五六次者。尚有可注意事,即在他国画展中观者多半是知识阶级,而在俄国则除知识阶级与学生外,大半是工人农人,彼等伫立凝视,在一幅画前,探索玩味。苟遇我,在必寻根究底,攀问各画内容。彼等对美术兴趣之浓厚,不但为中国人所不及,虽各国之时髦绅士亦难比拟,因为彼等平时所有消遣、娱乐,总在美术馆、音乐会、戏院、绘画展览会、博物院中,已经养成一种爱好美术习惯。而美术家协会、建筑学院、美术镌刻学校请我作几次演讲;我与俄国艺术家文人之往来,数月无虚日,彼等认为自大革命以来这是最有兴趣最大规模之外国画展。
莫斯科的画展未结束时,俄列宁格勒及哈尔科夫两大城,都来邀请。当时我关心中大课务,犹豫甚久,后不得已,均答应之。唯表示愿先举行列宁格勒。此城为世界最大都会之一,人口三百余万,其重要与巴黎伦敦相匹。画展地点在城中隐宫博物院(Hermitage Museum),为世界四大博物院之一。当年俄皇所居,备极富丽之冬宫,今亦归并入隐宫博物院,即中国画展所在,其下广场可容数十万人,此院并以其珍藏一切之中国古铜器、陶器、琢玉、象牙、名瓷、雕刻、漆器等,用四十几个大玻璃柜精心装置,加入陈列。中国画有此好地点、好陪衬之大规模展览会,在欧洲实是第一次。展览期为六月十九至七月十九。此时俄国美术界表示爱慕,请我留下中国作品一部分。于是我就实现我原来计划:答应在我可以支配的画中听他选择。结果隐宫博物院选定十二幅,莫斯科方面,则由人民教育委员会开会决定送中国俄国十九世纪以来及现代名家名画十三幅,我亦捐赠莫斯科美术馆现代名家齐白石、张大千、陈树人、王一亭等作品十五幅,依据俄国当代名画家又名著作家格拉拔(Grabar)先生所选吾国画展中之目表。俄国拟送我国画中,有列宾之托尔斯泰像,以及苏里科夫、绥洛夫等之杰作。
我又忆及一最感动之事,俄国人屡次问:“贵国有多少美术馆?如此有悠远历史之文明古国,美术馆之设备定比我们无产国家好。”我诚非常痛苦,只得含糊敷衍!俄国美术院规模之宏大,设备之精美,绝不亚于英、法、意、德诸邦,且觉过之。而我中国可怜,民众所需之美术馆,国家从未措意,唯有岁糜巨款,说办文化事业。白日见鬼,并一个美术馆都被有,在责任繁重,提倡科学,尽力国防的政府,我们自然不能责望他以不急之务,但既名国务,但既名国都,又自称文明大邦的国都,那文明究竟是什么东西?说来可笑!然则欧洲诸邦,真野蛮之国家,无疑义已!
我又忆及一桩有趣评论:曾有俄国工人问我中国画的内容何以总少社会主义精神,并谓只有你那幅《六朝人诗意》是最合社会主义的。我便回答他们说:“美术不应太受缚束,如基督艺术,唯守着一种题目千篇一律,必致人人讨厌。现代欧洲固可说是绅士美术,俄国称为无产美术,中国则既非绅士,也非无产,可以勉强说是隐士美术。因为中国画家,随心感应,模拟自然,遇花鸟画花鸟,遇山水画山水,他既不压迫农民,亦无野心打倒帝国主义。”但他们总以为我写赶驴者,如老妈子,认为社会主义的画。诚属不虞之誉,意外的夸奖!但中国画家,确太不注意社会现状,竟无一人写寻常生活者。俄人见目录上注明陈树人、经亨颐两先生,曾随孙中山先生革命,便问我:“何以在他们作品上,不见革命形迹?”我说中国有所谓文人画家,经、陈两先生是属于这一类的。所谓社会主义之画,中国亦有,但多数是油画,此次未曾携来……答之。实则往中国展览会,往往有人物构图一幅都无者,千篇一律,无非四王山水,松竹梅花,陈陈相因,实足奇事。
我尚有郑重表白者,即在俄国一切美术家,均愿与中国美术家提携。莫斯科美术会,曾请我演讲。其主席法服尔斯基先生(为世界著名木版镌刻家),彼致词辄言:“中国美术家示我等如此美妙作品,与我等以无上之快慰,愿先生转致俄国艺术家真挚之谢意于中国之艺术家。”
又莫斯科镌版美术学校,请吾演讲,著名艺术家到者甚多,如Deineka Kardovsky等,皆著盛名于世界,对于吾国艺术家,皆具热烈之同情,请吾转达此意者,不一而足,吾亦皆以“中国艺术家至愿与俄国艺术家携手,惜彼等难得机缘与诸公相聚一堂,例如俄国文学为中国最欢迎之读物,可见中国民众对于俄国之热情”答之。
此外我并在此附告,此次展览画件,因运输不便,均由俄国直寄南京,大概十一日可到。又在各国有各种新闻性摄影,当时都置之大箱内,未能插入增诸公雅兴,俟他日补刊,并致歉衷。
(1) 巴尔堆农即帕特农,指帕特农神庙,它是雅典卫城最重要的主体建筑。
(2) Parthenon:帕特农神庙。
(3) Jupiter: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对应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4) 吴友如(?—约1893),名嘉猷,字友如,江苏人,清末画家,曾为宫廷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