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对世界的贡献,我们自己倒似乎不大在意,而在欧洲各邦以及日本的学者却对之异常关切,深为赞美。其最简单的原因是中国艺术的发展早于欧洲一千多年,当中国艺术已经达到成熟圆满的时期,欧洲的艺术还是萌芽襁褓之际。但仅有悠久的历史也不一定有光辉的成就,又好在中国地大物博,天赋甚厚,西有嵯峨接天的雪山,东临浩渺无涯的沧海,有荒凉悲壮的大漠长河,有绮丽清幽的名湖深谷,更有许多奇花异草、珍禽怪兽——艺术家浸沉于这样的自然环境,故其所产生的作品,不限于人群自我,而以宇宙万物为题材,大气磅礴、和谐生动,成为十足的自然主义者,和欧洲文明的源泉古希腊的艺术,恰好是一个显明的对比:希腊艺术完全在表现人的活动,不及于“物”的情态。这种倾向的影响在西方既深且久,所以欧洲至今仍少花鸟画家,而多人像画家。
中国艺术在汉代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准,且汉代艺术可算是中国本位的艺术,其作品正所谓大块文章,风格宏伟,作法简朴。最近在四川出土的汉代石刻画,其中有一幅是一个人以树枝戏猴,姿态极其自然生动,具有极大的艺术价值,确是一件杰作,可见当时的中国艺术已能充分发挥自然主义的精神。不过从后汉到唐代,有六百余年,中国艺术受了印度的影响,尤其是佛像画,大多感染了印度的作风,已看不出汉画的精神。这时的题材也较偏重于理想的宗教画和人物的故事画,甚少对自然的兴感。直到大诗人王维出世,才建立了新的中国画派,作法以水墨为主,倡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成为后世文人画的鼻祖,也完全摆脱了印度作风的束缚。
也许我们不免艳羡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光辉灿烂,可是他们直到十七世纪还极少头等的画家,也没有真正的山水画。而中国在第八世纪就产生了王维。王维的真迹现在已成为绝响,但他的继起者如范宽、荆浩、关仝、郭熙、米芾诸人,现在还留有遗迹,如故宫所藏范宽的一幅山水,所写山景,较之实在的山头不过缩小数十倍,倘没有如椽的大笔,雄伟的魄力,岂能作此伟大画幅!又如米芾的画,烟云幻变,点染自然,无须勾描轮廓,不啻法国近代印象主义的作品。而米芾生在十一世纪,即已有此创见,早于欧洲印象派的产生达几百年,也可以算得奇迹了。
中国自然主义的绘画,从质和量来看,都可以占世界的第一把交椅,这把交椅差不多一直维持到十九世纪,欧洲才产生了几位伟大的风景画家,能够把风雨晴晦、朝雾晚霞表现得非常完美。过去中国所能做到的,他们已能用另一种面目来完成;而我们自己,倒反而贪恋着前人的成就,逐渐消失了对自然的兴感和清新独创的精神!
可是中国的花鸟画,在世界艺术的园地里还是一株特别甜美的果树,也许因为中国得天独厚,有坚劲而纯洁的梅花、飘逸的兰草、幽秀的水仙,这些在世界上都要算奇花异卉,为他国所无而又确实能表现中国艺人的独特品性、中国民族的特殊精神,因此中国产生了许多伟大的花鸟画家,如宋徽宗、徐熙、黄筌、黄居宷、崔白、赵昌、滕昌祐等,作品均美丽无匹。直到现在全世界还没有他们的敌手。此外我国的漆器、丝织品、玉器、瓷器等,亦有极大的艺术价值,尤其是玉器,是世界艺术的一朵奇葩。
在建筑雕塑方面,我国深受印度的影响,如唐代的各种洞庙,完全是模仿印度的,其中有些佛像简直是从印度而来。现在印度的洞庙据统计还有一千多个,单是孟买附近七八世纪时的洞庙还有五十多个。所以在雕刻及寺院建筑方面中国没有什么特殊的建树,可是在绘画方面,中国虽曾受印度的影响,而没有失掉根本的精神,这种新影响反而使其更加发扬光大。印度在中古时代,虽亦曾受中国的影响,但并没有繁殖开花。当中国的绘画已经成熟,达到崇高典雅的时期,印度的绘画仍停滞在孩提时代。
我国的绘画从汉代兴起,隋唐以后却渐渐衰落,这原因是自从王维成为文人画的偶像以后,许多山水画家都过分注重绘画的意境和神韵,而忘记了基本的造型。结果画中的景物成为不合理的东西,毫无新鲜感觉的东西,却用气韵来做护身符,以掩饰其缺点,理论更弄得玄而又玄,连画家自己也莫名其妙,如此焉得不日趋贫弱!
到了南宋时期,高宗在杭州建都,太湖附近成为中国绘画的核心垂七八百年之久。元初文人画发展到最高峰,但已丧失了庄严宏伟的气象。到董其昌时,由于他多才多艺,收藏又丰,成为当时文人画的中坚。但他每幅画都是仿前人,一笔一点,都是仿某某笔——其本意或系谦虚,一面表示师古不敢独创,一面表示不敢掠人之美。不过此风一开,大家都模仿古人,仿佛不模古就不是高贵的作品,独创性消失净尽。尤其是《芥子园画谱》,害人不浅,要画山水,谱上有山水,要画花鸟,谱上有花鸟,要仿某某笔,它有某某笔的样本,大家都可以依样画葫芦,谁也不要再用自己的观察能力。结果每况愈下,毫无生气了!
绘画的老师应当不是范本而是实物。画家应该画自己最爱好又最熟悉的东西,不能拿别人的眼睛来替代自己的眼睛。在四川,峨眉山极其雄伟,青城山极其幽秀,三峡极其奇肆。四川人应当能表现它们,何必去画江南平淡的山水;广西人应当画阳朔;云南人应当画滇池、洱海;福建有三十多人不能环抱的大榕树,有闽江的清流,闽籍女子有头上插三把刀的特殊装束,都是好题材。而林琴南先生却画那些八股派的山水,岂不可惜!还有一位甘肃人画竹子找我看,我告诉他从甘肃走一千里还看不到竹,为什么要画和自己那样疏远的东西呢?一个人宁愿当豆腐店老板,不要当大银行的伙计,因为老板有主张、有自由,才谈得上表现,伙计丝毫没有自由,只是莫名其妙,胡乱受人支配而已。
所以艺术应当走写实主义的路,写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既是骗人又是骗自己。前人的佳作和传统的遗产,固然应该加以尊敬,加以研究和吸收,但不能一味因袭模仿。假如我们的艺术作品要参加一次国际展览,只要稍不小心,一定会有千篇一律山水,或者净是花鸟,或者画面上全是长袖高髻的美女、道袍扶杖的驼背翁。也许竟完全看不到地大物博的中国、现代力求自强的中国,这岂不是现代中国画家的耻辱?
过去我们先人的题材是宇宙万物,是切身景象,而且有了那样光辉的成就,我们后世子孙也该走这条路,不要离开现实,不要钻牛角尖自欺欺人,庶几可以产生伟大的作品,争回这世界美术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