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在巴黎美术学院学习,有一年复活节,照例放假一周,一位法国同学邀我一同去塞纳河写生。
他的设想很美,我们两人自己驾驶一只小船,带上帐篷、毛毯、罐头……自然还有画具,沿塞纳河漂流而下,哪里风景好,便在哪里多住几天。他父亲在巴黎当医生,在乡间塞纳河畔有自己的别墅,周末和节日全家便到别墅度假。我们先在他家漂亮幽静的别墅住了一夜,夜晚观光了乡间的露天舞会。第二天一早,我那同学自己扛起一只小船,什么船呀,几根细木条做的构架,其间用防水帆布蒙满而已,就像在海滨游泳时用的玩具小舟。他家保姆、弟弟和妹妹帮我们背着画具和用品送到河边去,他父母也送出了大门。
郊野的塞纳河可不是巴黎市内的状貌了,十分宽阔,浩浩****,像江流一般,那小舟放到河里时,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树叶,被波浪打得飘摇不定。我心里发寒了,但能表露恐惧吗?中国人害怕了?何况他家保姆和弟妹还正在高高兴兴祝贺我们这一趟别致的旅行呢。塞满什物,再坐进两个人,小舟里已无丝毫空隙。我们顺水而去,不仅顺水,而且顺风,我那同学立即又挂起了布帆,真有“两岸风光数不尽,千里踏云一日还”之势。可只飞了一个多小时,我们遭了覆舟灭顶之灾,两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半浮半沉的小舟,在波涛中挣扎。我童年在农村学过一点土法游泳,被讥为狗爬水,而且只能在平静的小河里爬那么四五米,此后再也没有下过水。生死关头人总要竭力自救,我先用一只手脱去了皮鞋,想再脱西装和毛衣,但脱不掉了。漂浮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不见有船经过,我那同学说他先冒险游上岸试试,他放开小舟,冲着风浪向遥远的彼岸游去,我紧盯着他的命运,暂时忘了自己的命运,因他的命运也紧紧联系着我的命运。他抵岸了,他向四面呼喊,但杳无回音,不见人啊!春寒水冷,我已冻得快麻木了。终于有一只大货船经过了,在我们声嘶力竭的呼救下,大船缓缓停下来,放开它尾后拖随的小舟来将我捞起,送到了岸边的沙地上,其时我大约已在水里泡了五十分钟。得救了,打着寒战,回头看那可怕的江面,我们的小舟和毛毯尚在漂浮,还有面包,像泡肿了的女尸的脸。我们两人赤脚往村里跑,被人们热情地接待,烤火,打通电话后,同学的父亲开车来接我们回到了别墅里。
塞纳河是印象派画家们笔底最美丽的河流吧,我几乎就葬身在印象派的画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