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羽现象(1 / 1)

吴大羽何许人也?他寓居上海数十年,上海人不知道他。国有颜回人不识,国之耻;上海人不知道吴大羽,非上海人之过错。全国美术界也几乎遗忘这位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做出了杰出贡献的猛士。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引进西方美术的第一代油画家中,吴大羽对西方绘画精华与糟粕的识别,独具慧眼,他的意识超前,资质敏慧,个性独特,不随波逐流,这些珍贵的品格偏偏不容于世俗,不被重视,他已于八年前默默逝去,虽然他曾自信地对我说过,他是永远不会死去的。

吴大羽从法国留学返国后曾短暂执教于新华艺专,其主要业绩则是与林风眠一同创建了国立艺术院,即国立杭州艺专,他是杭州艺专的台柱教授,我们学生心目中最崇敬的导师。他的学生如赵无极、朱德群、董希文、王式廓等虽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但都感恩大羽师当年高瞻远瞩,因材施教,循循善诱,启迪了各人不同的画眼。他说:“艺教之用,比诸培植灌浇,野生草木,不需培养,自能生长,绘教之有法则,自非用以桎梏人性,驱人入壑聚歼人之感情活动。当其不能展动肘袖不能创发新生,即足为历史累。譬如导游必先高瞻远瞩,熟悉世道,然后能针指长程,竭我区区,启彼以无限。更须解脱行者羁束,觉放其衣履,行人上道,或取捷径或就旁通,越涉奔腾,应令无阻。画道万千,如自然万象之杂,如各人心目之异,无待乎同归……”“培育天分事业,不尽同于造匠,拽蹄倒驰,骅骝且踣,助长无功,徒槁苗本,明悟缠足裹首之害,不始自我……”“作画作者品质第一,情绪既萌,法逐意生,意须经磨砺中发旺,故作格之完成亦即手法之圆熟。课习为予初学以方便,比如学步孩子,凭所扶倚得助于人者少,出于己者多。故此法此意根着于我,由于精神方面之长进未如生理发育之自然,必须潜行意力,不习或不认真习或不得其道而习者,俱无可幸致,及既得之,人亦不能夺,一如人之自得其步伐……”“美丑之间,时乖千里,时决一绳……新旧之际无怨讼,唯真与伪为大敌……”

最近中国油画学会在北京举办了吴大羽研讨会,靳尚谊、闻立鹏、王怀、水天中、邵大箴、陶咏白、刘骁纯、张祖英、李超(上海)、陈国强(台湾)等油画家和评论家全都抒发了出自肺腑的感慨。虽然他们大都没有见过吴大羽的面,但作品揭示了作者的灵魂,在吴大羽的遗作前大家感到震撼、痛心,詹建俊在主持会议中不禁失声哭泣。寒风、雷雨也曾袭击苦苦探索中国油画的第二、第三代画家,今天大家为为艺术殉难的吴大羽志哀,确乎为时已晚!时代发展很快,人们终于认识了艺术中的火与热,人们发现了已被啄掉心肺的普罗米修斯!

20世纪30年代的杭州艺专,贬之,是脱离了政治的象牙之塔;褒之,是探索艺术规律、中西结合的实验园地。当年社会上的审美水平,基本停留在月份牌、洋画片、郎世宁的层次上。至于莫奈、梵高、马蒂斯、布尔德尔、毕加索等西方作家及其艺术观和造型观,从民到官(甚至某些名画家),均不理解,现代西方大师们的作品成了被嘲笑的对象。我们学习中成天研讨的结构、呼应、均衡、节奏、韵律……早超出一般人心目中的图画的规范,**只在师生间交流,出了校门,便少有知音,星星之火,几时燎原?主将吴大羽的作品构思深刻,构图独特,色彩绚丽,作品多巨幅,气势磅礴。如他表现岳飞的无奈班师;井边汲水的劳苦人们的生之维艰;作抗日宣传画,他在巨幅画布上只画一只血红的手,血手占满了整个画幅,他说我们的国防不在海疆,不在山岗,而在我们的血手上。他杭州时期的作品全部毁于抗战中,大概同林风眠的油画命运相同,被日军用作了马厩的防雨布。回忆中当时大羽师用笔接近特拉克洛亚,用色中的冷暖对比接近塞尚,黄钟大吕,音响强烈,激起我们这些感情如野马的年轻学子的共鸣。

日军步步进逼,杭州艺专于1937年冬撤离杭州迁往内地,从此全校师生颠沛流离,学校的领导不断更替。林风眠和吴大羽等几位艺术世界中的赤子,却是人际关系中的傻子。原本是主张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慧眼识英雄,委林风眠创办了西湖艺术院,蔡元培退休后,林风眠无任何官场后台,他厌恶纵横捭阖,便自动辞职离开艺专,开始其清贫淡泊的水墨生涯。与他同舟共济本想共创艺术伊甸园的吴大羽也开始失业。大羽师一度逗留昆明,当时艺专也在昆明,我是在校学生,我们竭力要求校长滕固续聘大羽师,事成泡影,大羽师又返上海,蛰居读书,他信中说“手把陶卷”,他对诗,尤其陶渊明的诗似乎最是心心相印。世事沧桑,此后数十年虽亦偶有波澜起伏,但似潜水之鱼,他永远在深水中探索,寻寻觅觅,他说:长耘于空漠。而生活上,每况愈下,住房被分割,堵塞了他作画的空间,在政策落实到解决私房问题十年后,他的住房仍无人关心,他的亲戚中也有一位任市级领导的,但他从不肯求人。他患眼疾,当美国那架眼科飞机医院到上海治愈朱屺瞻眼疾的时候,吴大羽那双洞穿画坛的锐眼未能得到救治。他病了很久,咯血,得不到较好条件的治疗,说因级别不够。如果级别高,医疗及时,他的生命当可延续下来,但他从不争级别,他说过,自己的分量不必由人上秤,他以生命作代价维护了自己的人格。

1986年第六届全国美展出现了吴大羽的新作《色草》,同时期的《滂沱》也在沪展中出现。是怎样的画面呢?初看似西洋画,再看,或者说再品味,是中国的。浓重的色、粗犷的笔具备着油彩的特性。形,是人是花是物?道是有形却无形。因外在的形被卷入了作者心魂的翻滚中,变形了,欲辨已忘形,但却又形迹依稀,道是无形却有形。这关键,这主宰,是韵,形与色为韵所吞吐。韵是生命的灵动,如果一幅具象的、静止的画有气韵生动之美,则其中必有运动的脉络,只是脉络时隐时现而已。最近发现了吴大羽晚年的几十幅在阁楼中所作而全未签名的作品,几乎都是“韵”的系列:色韵、谱韵、彩韵……强劲的吴大羽的韵、中国的韵,中国的韵吞噬了西方的形和色,这是油画民族化千种道路中一条鲜明独特的新航道。大羽师谈到书法是高贵的艺术,其奔流自在,使身跟其后的绘画感到疲于追逐。实质上这也是在分析绘画中韵之形成因素,他创造了“势象”一词,当指“象”与“势”之结合或默契,应是具内涵的抽象,立足于造型格律的写意。

每当我向人谈及大羽师,往往对方说:知道知道,是经常画大公鸡的吧!显然是误指陈大羽先生了。吴大羽在中国内地美术界确乎逐渐在消亡,这时候,台湾正出版吴大羽画集,邀我撰文。我撰写了《吴大羽——被遗忘、被发现的星》,此文在《光明日报》《美术观察》、台湾《艺术家》及《中国油画》先后转载,接着引发了上面提到的中国油画学会举办吴大羽研讨会。吴大羽画集在研讨会上出现了,在今天的审美层次上,这些高水平的画家和评论家看到这现象,是怎样的惊讶和悲凉呵,因而有人叹息,有人落泪了。画集中附了大羽师当年给我的书信影印件,全是毛笔写的,画家兼书法家朱乃正说:“单说这书法,我们在座的没有人能达到这高水平、高品位。”后来他女儿崇力告诉我,大羽师十几岁时就给人家书写对联,他写一封信至少要废掉三十来页信笺,稍不如意便撕掉重写,我记得他自己在信上曾说:“愧举如锄之笔。”我们杭州艺专的师生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位着眼于西方现代派的西画教授对书法的修养与苛刻要求。

最近我到上海,特意去探望88岁高龄的师母,她体弱多病,大羽师逝世后,神经往往失常,有时突然问儿女:爸爸怎么还不回家?我颤抖着登上那狭窄而咯噔作响的小木楼梯,进了那间依然如故的小屋,师母手执一把竹扇,由她儿女扶出来坐下,怕她着凉,我立即关掉闷热的小屋中那个小小的电扇。儿子崇宁说,妈妈是爸爸作品的第一个知音,每一幅画均先经过她的鉴定,她甚至把握着作品该作句号的时机:“行了,不能再画下去了。”她成了大羽师断句、押韵的指挥,如今人去韵断,她的精神失常了。我不敢让她多说话,只问她我们的谈话听得清吗?她露喜悦之色,说都听清了。大羽师生前,每来客,师母极少露面,今见师母,如见羽师,当我离去时,先向她深深一鞠躬,再向老师的遗像一鞠躬,这恐是最后一鞠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