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山丛寻画(1 / 1)

我从来不以“叶公好龙”来讽嘲自己。我好深山老林、原始森林,也多次冒险进入这些林子里写生。我到过西藏高原、井冈山、武夷山、玉龙………这回到了贵州,也还要找原始森林。同志们介绍我到雷公山去。雨多,林里坡陡路滑,靠向导砍来的一根竹杖,我们才能一步步在陡坡边挪移。我体会到这一竹杖仿佛是山羊的一条腿,山羊之所以能依峭壁行动,因为它有四根竹杖啊!雨衣并不顶事,裤腿湿透了,在雨打的茅草中穿行,哪有不湿的,湿透裤腿算得了什么。我担心的是毒蛇,虽然人们说山高天冷,没有老蛇,但我还是遇见了几次小蛇,也不知它们有毒无毒。手背上常出现些小红丝叶,我将它们拂去,一会儿又沾上了,细看,原来是被茅草割破的血线,那茅草叶大概是世上最细微的锯子了,锯而不痛。我不是徐霞客,我的目的是作画,千里迢迢而来,为的想捕捉粗犷原始之美。虽天天落雨,还是要画,把雨伞扎在画架上,用大块塑料薄膜张挂在树枝间聊作帐篷,却不理想。小杨同志念我来之不易,往往打着雨伞让我勉强作画。

从住地步行到响水崖瀑布,约三个小时。但在公路边遥看那三折白练,感到很不过瘾,我们要接近它。事先也曾打听过接近的道路,但很少人走过,只获得一些概念性的指导,没有找到确曾到过的实践者。我们从瀑布斜对岸一处农田边的下坡小道入口,一直下到陡坡丛林,再往下便没有路了,坡极陡,我是下不去了的。眼看着底下那白亮白亮的唱着跳着的溪涧,它就是被瀑布推送出来的。老闵同志下去了,我不断地问:行吗?其实他自己也一直处于侦察的未知数中,但总大着胆子说:行!行!渐渐他的声音已遥远,互相呼喊都听不到了,只剩下潺潺的水声永远在呼唤。我已行年六十有二,早过了不惑之年,人老骨头硬,是跌不得,不能冒险了的。但不知怎的,就像儿童似的,我竟不考虑后果爬下去了,攀着树枝和树根。有些树其实是朽透了的木灰,被我扳倒,自己险些滚下去,惊出满身大汗。但已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爬下去。好不容易侥幸抵达了溪边,逆水上溯瀑布,却依然无路,还是过不去。遇到一个在水里推送木头的老乡,问他爬上山去的小道,他说根本没有,还得从下来的那陡坡爬回去。后怕犹在,我真感到胆怯了。心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冒险了。但大自然无穷的生命力永远在吸引人,谁真能保证老年人就不再着魔啊!

啃冷馒头,喝冷水,生活的艰苦我们是全不在乎的。今天能进得这深山来,还是靠建了微波站,通了公路,我们才能在微波站落脚。站建在海拔两千几百米的最高点,空气终年寒冷潮湿,室内横杆上不断滴水,棉被都是湿漉漉的,在室外站一会儿,须、眉、头发上便结了一层白白的薄霜。人们长期在这四无人烟的环境中工作,生活是单调的,但正是为了使偏远山区的人民看到电视,必先有人付出生活单调的代价。

暮色已浓,明月悬于高空,前后左右黑沉沉,大山显得分外厚重,直向我压来,使我感到自己真正处于贵州山丛中了,这也正是我在白天未能追寻到的艺术幻觉。从雷公山到凯里,为了赶路,我们夜行,在吉普车中紧张地观看瞬息万变的江山剪影,真有点近乎悲壮之美。村寨人家高低错落的灯光隐隐剪出了木屋多姿的身段结构。一切统一在伦勃朗画面的背景中,只车灯强烈的黄光射向前路。突然,迎着灯光出现了一群盛装的苗家姑娘,我几乎要惊叫起来,向我身旁的小杨兴奋地谈着应抓住这一动人的画面。话没讲完,苗家姑娘的队伍却愈来愈长,愈来愈壮观。我们谈不下去了,车只能在人群中缓缓而行。高高的芦笙横斜,雄壮的马匹嘶鸣,一辆辆崭新的自行车……姑娘们墨黑的衣裙和华丽的花饰对照着小伙子们敞开的白衬衣和红背心,在壮丽的夜色中,在粗犷的山野线条中,错综复杂的镶嵌式的色块在活跃,令我叹为观止。昨天农历七月十五,是新谷登场的吃新节;今天白天斗牛,我们碰上的已是狂欢归去的人群了。我未有一睹斗牛的好运气,我无法想象这山区斗牛的豪迈场面。

汽车驰了二十多分钟,才穿过人们活动的中心地带,许多卖吃食的摊子还未收尽。司机不断按着喇叭,艰难地通过拥挤的人流,半小时内仍断断续续看到三五成群归去的苗家姑娘,都是背影了,背影依然很美,只是画卷的结尾了!

从寂寞的雷公山来到锦屏,回到了熙熙攘攘的人间,感到最吸引人的还是生活气息。锦屏是深山林区中一个比较干净的小县城,清水江、亮江等三江相汇,林木蓊郁,江水澄碧,完全不是我担心的穷山恶水的贵州野镇。画意正浓,可是托运的画具未到,若有差错,则此行休矣。急得我吃不下饭,县委李书记也十分关心,陪我们到车站设法打电话、发电报查问。原来是锦屏行李房保管员格外慎重,将我们的画具锁到一间特别安全的小室,而他又刚好因事离开了,故别人都以为画具未到,真是一场虚惊。

有人出了一个美好的主意:坐船溯清水江而上,沿途画两岸的佳境。那是一只小船,安装了一个三十匹马力的马达,快速如箭穿,飞驰在清清蓝蓝倒影摇曳的宁静江面,真是春水船似天上坐。然而好景不长,立刻就碰上波涛奔啸的险滩,急流恶浪迎头扑来,把船冲向高坡。浪头像一个个淘气的娃娃直撞我们的胸怀,撞碎后又顺着裤腿流泻舱底。衣裤尽湿,谁也不敢动一动,因舵手预先交代,千万不可在船中走动。我抱着专门为我准备的救生圈,感到特别紧张,因我不会游泳,又曾遭遇过一次覆舟的事故,已是惊弓之鸟,险滩一个接一个,几乎每隔三百来米便得紧张一次。我着实后悔此行了,尤其过那大广滩,当地民谣说十船过去九船翻,无怪一群**着的少年叠罗汉似的趴在江中一块巨石上,好奇地观望着我们在急流中搏击。刚过险境,我忽然感到刚才见到的那群**少年真是绝妙的人体美构图,赶紧回头去看,他们正扑通扑通一个个跳入急流中去。江上船只极少见,但见木排不断。两岸杉木浓密,远远看那山腰伐倒的木头,仿佛是打散了的火柴棍,那是林区人民的粮食。他们说:篙子下水,老婆夸嘴;篙子上岸,老婆饿饭。

喜从天降,尚有一次斗牛的盛会,一年一度,锦屏、剑河、天柱三个县的老乡都要前去观光、赛歌。还有特地从湖南赶来的,有上万人呢!汽车开到不能再前进的地点,我们开始爬山。路险难爬早在预料之中。要爬多远?有说十八里,有说二十里,有说三十里。爬了个把小时,那斗牛的寨子高霸已遥遥可见。它坐落在最高的大山脊上,真是望山跑死马!松、杉、庄稼与野草,四野一片青绿。从高处环视四周,稀疏的行人的白衬衣分外醒目,就如大海中远远的白帆。面前是深谷,遥看谷底溪涧急流,泛着点点白色的浪花,在曲折处可隐隐辨出小小的木桥。四野稀疏的“白帆”都渐渐集向谷底,连成一条蠕动的行列,又缓缓向山脊爬行,其间点缀着鲜明的大红伞。大着嗓门向对岸上了坡的熟人打个招呼吧,你如要赶上他,下坡上坡还需要两个小时。当我爬得汗流浃背喘不上气时,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嘹亮的歌声,猛回头,那是一个粗矮粗矮的山里姑娘。我几乎不信她会唱歌,但你能说她日后不是举世闻名的歌唱家吗?中国的凤凰十之八九都是诞生于鸡窝的。下午两点多钟了,总算快爬到了,大树荫下,侗家姑娘们从小背包里拿出小镜子来打扮,换了衣服。我先还以为她们的小背包里装的只是干粮呢!

斗牛的场地并不大,四周被高坡围住,坡上是高高的木楼,坡上、楼上,凡是能插脚的空隙,都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头。那是古罗马斗兽场场景的浓缩吧!两个小小的进口相对着,正好是战斗者双方的入场口,面对面。它们一见面便以犄角相撞。短短一二个回合,人们便放起鞭炮来,在牛背上披盖起大红的花布。硝烟弥漫,粉碎了的鞭炮红纸撒满战场,欢笑声、歌声与牛胸前的铃声闹成一片。强悍的武打演出在高山的露天剧场进行,舞台布景是数十棵高耸云霄的大树。我并不关心牛的胜负,也无意观察它们之间的几种斗法。我并不是来看“牛打架”的。我不辞辛苦,爬数十里艰险的山路是专程来看人的。我爱看人们的节日,看节日人们的欢乐,只因赶路,可惜未能看到夜晚的赛歌!偏远山区的人民辛勤了一年,难得有个节日,从数十里、一二百里外赶来过节。大城市大剧场中的观众们很难享受到这种莫大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