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乌江险,我爱乌江美。从长江进入乌江口,江水立呈蓝绿,与长江界线分明。据说由于江水乌蓝,古曰乌江,亦曾称黔江,“黔”亦包含乌黑之意。如这样,我想呼为黛江,虽有意褒赞,但眉黛娟秀之美却又未必是乌江的性格特色。夜宿乌江口的涪陵,凌晨起航,在黑茫茫中逆溯乌江,不识江山真面目,备感神秘莫测。天明,江水更蓝绿了,白浪滚滚,虽不如长江宽阔,但急流奔泻远比长江汹涌,长江威如虎,乌江猛如豹。过“羊角”险滩,以前木船拉纤,五里之滩要拉七天,后改用柴油机绞索拉船,如今用电力拉汽轮。汽轮虽开足马力,仍像个瘫痪病人,只在原处摇摇晃晃,前进不得,甚至反缓缓后退。同舟共济的乘客们都出舱来观望、观察,注视着滩岸上乱石丛中几个工人在指挥、操作绞盘缆索,奋力将瘫痪的汽轮拖上急流去。待到两岸峭壁开始移动时,证明我们已终于前进了,轮船于是无情地抛开那拯救过它的铁索,由它同工人们一起留在那寂寞又咆哮的险滩上,风风雨雨,永远等待后来爬坡的船只和焦急的旅客。过了一滩又一滩,急流险滩何其众,都缘峭壁峡谷多。长江三峡举世闻名,而乌江何止三峡,七峡、八峡,峡峡相连,那是峡谷之江,土山、梯田、人家、修竹倒只是峡谷连绵间偶然显现的休止符吧!于是画家和摄影师们碰上了一见钟情的对象:放眼望,远山重叠交错,永远引人入胜;逼在眼前,浪打石壁,石纹纵横,亦粗犷亦精致,有块面有点线,让现代的猎美者们各取所需,构成各自的形象世界。谁呼叫了:那不是秦俑坑的群像吗!大家立即挤过去看,说时迟,那时快,已经变了猛兽块垒、龙蛇缠绵……无需“应形象物”,难得的是岩石的构成启发了艺术手法中的秩序、运动、跌宕、奔放、含蓄……岩石以上多灌木杂草,时见箭竹丛生,郁郁葱葱,似乎里面有熊猫安居,只怕小熊猫易跌入江流,太危险。如果临江的岩石曾是马远、夏圭所模拟的骨法用笔,则对面山上灌木、杂草及泥石交错的面貌当是黄宾虹的大胆落墨和横扫竖抹,又近乎石涛的所谓拖泥带水点,均得力于师造化之功吧。
乌江尚不属开放旅游的河流,江中行舟不多,轮船主要是运货载物,输送乡镇农民,因之大小码头都须停靠。有些停靠点并非码头,既无房屋,也无囤船。船上汽笛长鸣一声,船头便咬向岩石。像吐出一条舌头,船上将一条长长的跳板搁上岩石,又用一根竹竿由船上和岸上各一人扶住,便是栏杆了,老乡们,老弱妇孺,便踏着跳板扶着竹竿上岸去,跳板下水深千尺,万万不可失足。乡亲们下船后很快隐没到岩石后面去了,不知从什么小径通到各自的村寨去,村寨在何方?又见有老人背来一篓篓的木炭上船,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我多想探望这些深山中的村寨啊!尤其当空无一物的江面上偶见一叶小舟,野渡有人舟自横,舟中坐满了渡江的乡亲们,更令人向往他们两岸的家,山高林密深处的家!
终于有机会参观彭水县鹿角乡的乱石坝苗寨,顾名思义,乱石坝,这个寨山高坡陡,乱石满坝。竹丛、芭蕉、杂树掩盖了乱石,苗家的木结构吊脚楼散落在坡上坡下。由苗族同志陪同,我们登堂入室,围着火盆坐下,听主人介绍如何在火上熏腊肉和包米,谈以往“红苕洋芋包谷粑,要想吃顿大米饭,除非坐月生娃娃”。不速之客,不便久留,我们要告辞,但主人说一定要喝开水,这是他们的习惯,盛情难却,开水就喝吧,但开水迟迟不来,结果端上来的是酒酿,是用包谷米酿的酒酿。酒酿、面条、荷包蛋,一律叫开水,是苗寨待客的开水,饱人的开水!喝完“开水”还告辞不得,因邻家娶媳妇,请我们观礼,遇这意外的喜事,即便不请我们也不肯走了。先去参观新房,房内空空,只一张双人床,**铺的是草。请先勿纳闷,嫁妆家具正在从女家一件件抬来,有数十件,被褥数十床,新房里根本搁不下的,大都先摆在门外展览。等新娘,等得久,我便细细读里里外外的对联,录下两句:“金满斗农家娶亲,满斗金苗寨迎客。”爆竹和喇叭声中新娘爬上了坡,一身现代服饰,她是高中毕业生,没有穿戴苗家传统装束,只依照习俗打了一把黑色的伞。宾客中也没有穿戴传统装束的,据有的同志说,他们下乡拍摄民族资料,往往要带着苗族和土家族的服饰下去请乡亲们穿戴后再拍摄,因一般人家都只有现代服装了,仅老奶奶们有备作寿衣用的传统服饰,但不轻易外借。看完婚礼,又被主人拉着吃了午饭,是丰盛的菜肴和大米饭。
民族传统的服饰美,但由于昂贵及在生活中不方便吧,渐渐不普及了,面临着传统的现代化问题。同样的情况存在于建筑艺术中。木结构的吊脚楼美,从形式美的结构角度看,可说是玲珑剔透,尤其临江高踞大山间,真是画家们眼中的仙居。我们千里迢迢来寻这样的仙居,发现了琼楼玉宇,那便是乌江上游酉阳县属的龚滩小镇。龚昌河到龚滩投入乌江,水色比之乌江显得格外墨绿,深于蓝,应称小乌江。二江相汇,江流曲折于峭壁间,依坡起伏布满了鳞次栉比的吊脚楼,这样的龚滩老街能不吸引画家吗?我们在老街中穿来穿去,街窄巷更狭,如入迷宫。街巷中时时派生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台阶,或须由此上坡,或可下达江边,有的却只引入人家内院,此路不通了。上了高坡,俯瞰,黑压压的瓦顶连成游动的龙、盘踞的雕,奔腾的乌江永远围绕着它们呼啸,江的呼啸是生命的伴奏,山乡人民的颂歌吧。下到江边,仰画飞檐,檐密密,参差错落,檐下色块斑斓,是家家晾晒的衣裳。人民爱色彩鲜艳的衣裳,也爱色彩鲜艳的花朵,家家窗前、廊下、台阶旁都布满了盆花,盆,其实是破罐废瓮,但花开得欢。建筑结构美,曲曲折折半明半暗的街景美,然而,毕竟,斯是一陋巷。阴暗、潮湿,不少梁柱歪斜,有些已属危楼了!我们对之写生,有人问画来啥用,他们盼望绘图是为了拆建新楼。新楼已陆续在坡上公路边诞生,旅社、百货店、汽车站、市场都上坡了,昔日繁闹的老街早已门前冷落,许多店铺白日也大门紧闭,有时走一段街而不遇行人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到了参观庞贝古城或高昌遗址时那种缅怀当年盛况的心情。条件好起来,到别处盖了新居,居民都迁出去,就将这老街作为风光文物保护起来,是建筑艺术的博物馆,是人民生活的烙印,是爷爷奶奶的家,是唐街、宋城……
真有运气,碰上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成立,县领导同志们热情地邀请我参加盛会主席团,我也想看看壮观的场面,便从龚滩赶回彭水,住进了刚刚落成的六层高楼招待所,名曰山谷居,那是为纪念曾谪居彭水的黄庭坚而命名的。小小山城早一日就沸腾起来了,彩旗满楼人满街,夜晚的霓虹灯照得店面和人面都通红,北京的王府井和大栅栏的夜晚都比不上其华丽。我们在彩色灯光闪烁中进入文艺晚会会场,一心想看少数民族的歌舞。最令全场观众激动的,是农民演唱的山歌号子。幕拉开,五六位真正的半老农民呆呆地排开,立即引起了台下雷鸣般的掌声。他们高唱,尽情地、尖锐地呼号,音乐上也许可说是属于高亢、激扬一类吧,这我是外行,我只深深被感动了。虽并没听懂歌词,却似乎听到了乌江急流过滩时船工们的号子,拉纤、撑船、推艄都须统一指挥,协调动作以平衡不同的力度和速度,这是“杭育、杭育”派的强音,这强音压过风声浪声,送到远方,在山谷里回响不绝。童年时也曾听过江南纤夫们低低的齐唱,那当然无法与乌江的船夫们比气势,但我这回并未能在乌江上听到船工号子,汽笛的长鸣已替代了人的呼号。舞台上农民的号子满足了我的欲求,艺术的欲求吧。锣、鼓、唢呐,“耍锣鼓”用的民间打击乐器虽简单,但铿锵有力,节奏鲜明,也是我童年时最喜爱的热闹场面。一阵敲打,寂寞的山村顿时喧闹起来,婚嫁的喜庆要求热烈的喧闹,悼亡的哀歌须配以强劲的节律。
自治县的成立确是苗族、土家族有史以来的大事,亲朋自远方来,祝贺的代表和代表团来自中央、省、市及地区,邻省、邻县的胞兄胞姐们也都赶来串门,他们家也正在筹备同样的喜庆。人们欢呼三中全会以来的政策路线,怀念贺龙同志当年领导红军在彭水的战斗史迹。庆祝大会就设在乌江岸边的广场,面对乌江,背倚高山,气势磅礴,礼炮在山谷间轰鸣,鸽群在乌江上空漫天飞翔。祝词之后开始游行,游行进行了两三个小时,除生产、科技等行列外,大都表现民间游艺,风味浓郁。无数彩船剧烈摇晃,似象征乌江波涛的澎湃,虾、蟹、鱼、蚌、高跷、大头,应有尽有,尤其舞狮、耍龙多,有白须老人耍龙、妇女耍龙,最后,大龙后还尾随着一条小龙,由少年们挥舞,显得特别活跃,引起满场欢呼,真是龙有传人。游行队伍绕过主席台后,便沿乌江岸延伸开来,乌江就是长安街吧,它通向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