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现在大概已很少人用这口吻教训后生小子了。人生一世自然都要经过无数的桥,除了造桥的工程人员外,恐怕要算画家们见的桥最多了,美术工作者大都喜欢桥,我每到一地总要寻桥。桥,它美!“小桥流水人家”,固然具诗境之美,其实更偏于绘画的形式美。人家、房屋,那是块面,流水,那是长线、曲线,线与块面间于是组成了对比美。桥,它与流水相交,丰富了形式变化,同时也是线与面之间的媒介,它是线、面间形式转变的桥!煞它风景,如果将江南水乡或威尼斯的石桥拆尽,虽然绿水依旧绕人家,但彻底摧毁了画家眼中的结构美,摧毁了形式美。
石拱桥自身的结构就很美。圆的桥洞、方的石块、弧的桥背,方圆之间相处得体、和谐,力学的规律往往与美感的规律合拍。不过我之爱桥,并非着重于将桥作为大件工艺品来欣赏,也并非着眼于自李春的赵州桥以来桥梁的发展,而是缘于桥在不同环境中多种多样的形式作用。茅盾故乡乌镇的小河两岸都是密密的芦苇,真是密不通风,每当其间显现一座石桥时,仿佛发闷的苇丛做了一次深呼吸,透了一口舒畅的气,那拱桥强劲的大弧线,或方桥单纯的直线,都恰好与芦苇丛构成了鲜明的对照美。早春天气,江南乡间石桥头细柳飘丝,那纤细的游丝拂着桥的坚硬的石块,即使碰不见晓风残月,也令画家销魂。湖水苍茫,水天一色,在一片单纯明亮的背景前突然出现一座长桥,匍匐在水面的长桥是卧龙,它有生命,且往往有几百上千年的年龄。人们珍视长桥之美。颐和园里仿造的卢沟桥只17孔,如坐小船沿苏杭间水乡的53孔的宝带桥缓缓看一遍,更会感到读了一篇史诗似的满足。在广西、云南、贵州等山区往往碰到风雨桥,桥面上盖成遮雨的廊和亭,那是古代山水画中点缀人物的理想位置。因桥下多半是急流,人们到此总要驻足欣赏飞瀑流泉,画家和摄影师们必然要在此展开一番搏斗。
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里将桥作为画卷的**,因桥上桥下,往返行人、各样船只,必然展现生动活泼的场面,两岸街头浓郁的生活情调也与桥相联而成浓缩的画图。矛盾的发展促成戏剧的**,形象的重叠和交错构成丰富的画面,桥往往担任了联系形象的重叠及交错的角色,难怪绘画和摄影作品中经常碰见桥。极目一片庄稼地,有些单调,小径尽头,忽然出现一座小桥,桥下小河里映着桥的倒影,倒影又往往被浮萍、杂草刺破。无论是木桥还是石桥,其身段的纵横与桥下水面文章总协同谱出形与色的乐曲,田野无声,画家们爱于无声处静听桥之歌唱,他们寻桥,仿佛孩子们寻找热闹。高山峡谷间,凭铁索桥、竹索桥交通。我画过西藏、西双版纳及四川等地不少素桥,人道索桥险,画家们眼里的索桥是一道线,一道富有弹性的线。一道孤立的线很难说有无生命力,是险峻的环境孕育了桥之生命,是山岩、树丛及急流的多种多样的线的衬托,使索桥获得了具独特生命力的线的效果。
长江大桥远看也是一道直线,直线是否不美?直线是否更符合新的审美观?不宜笼统地提问,不能笼统地答复,艺术形式处理中,往往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为了画长江大桥,我曾爬上南京狮子山,就是想寻找与那桥身的直线相衬托、呼应、引申的点、线、面吧。为了画钱塘江大桥,我两次爬到六和塔背后的山坡上,但总处理不好那庞大的六和塔与长长的桥的关系,因之构不成画面,虽然滨江多垂柳,满山开桃花,但脂粉颜色哪能左右结构之美呢!成昆路上,直线桥多,列车不断地过桥、进洞、出洞、过桥,几乎是桥连洞,洞连桥。每过环形的山谷,前瞻后顾,许多桥的直线时时划断陡坡,有时显得险而美,有时却险而不美,美与险并不是一回事。
摄影师和画家继续在探寻桥之美,大桥、小桥,各有其美。有人画鹊桥,喜鹊构成的桥不仅意义好,形式也自由,易生动活泼吧。形象中凡起了构成及联系之关键作用的,其实也就具备了桥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