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亲爱的提奥(梵高书信体自传)》
亲友及熟人们闲谈时,每谈及西洋画,便往往会问我:“听说有一位自己割掉耳朵的画家,是真的吗?是疯子吧?”我只能说是真的。我的回答止于此,很难在轻松短暂的叙谈中进一步介绍文森特·梵高(1853—1890)其人其画,为他割耳朵的奇闻翻案定性。
我学画之始,一接触到梵高的画,便如着了魔,作品中强烈的感情与活跃的色彩如燃烧的火焰,燃烧着读者。除却巫山不是云,我从此偏爱他,苦恋他,愿以自己年轻的生命融入他艺术的光亮与炽热之中!画如其人,我渴望更多地了解他。后来读到他的书信集,苦命作家发自内心的私房话,情悲怆而志宏远,句句催人泪下。20世纪50年代初我从法国回到北京,曾向出版社毛遂自荐,愿根据法文本翻译这书信集,并提到日本已译出近二十年了。我的自荐未被采纳,人们也还继续在嘲笑割耳朵的疯子画家!一个多月前,我收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寄来的他们刚出版的《亲爱的提奥(梵高书信体自传)》(美国欧文·斯东夫妇编,平野译)感到十分欣喜。我当时正要外出,便带着这本650多页的厚书在旅途中细读了一遍,庆贺梵高终于被真实地介绍给中国人民了。他何曾梦想过将会在东方古国看到无穷的鲜花:知音的爱,同行的泪!编者斯东于1934年出版了他的小说体传记《梵高传》(如今在中国台湾和内地先后均已有中译本),传记虽也写得动人,但仍有些传奇味道,特别是掺进了极不合适的浪漫情节。而这本书信体自传则句句是作者的内心独白,**裸、血淋淋,没有比这更真实更深入的生命的写照了!编者将原稿1670页的材料缩编成一本流畅的、连贯的、分量适当的书,使每一个人都能够阅读与享受这本书,这对中国读者也是较合适的。
瀑布奔泻千丈,激动心弦,有心人都想攀上绝壁去探寻白练的源泉,力量的源泉。短促生命三十七载,却为人类创造了千古绝唱的杰作,人们都曾臆测过疯子梵高灵魂深处的天堂与地狱吧!梵高书信的发表,使我们紧跟着穷画家苦度了数十个春秋,触到了他心脏的剧烈跳动,听到了他的哀鸣,分享了他的醉。穷,折磨了他一辈子,找职业,店员、教师、传教士,最后将身家性命投入了绘画中,绘画是正规的职业吗?他从此坠入了无边际的贫穷海洋中,经常面临着被淹死的危机,面包、咖啡、衣帽、画具……一切的一切,全靠那个善心的弟弟提奥供给。弟弟提奥真是竭尽了母亲的职责,梵高给提奥的大量书信,是浪子对妈妈的倾诉!提奥也并不富裕,梵高并不屡向弟弟要钱,每次也只要100法郎、20法郎、50法郎,都是急等着吃饭、付房租、还债。他是不忍心总向弟弟要钱的,他一直盼望和争取自己的作品能卖出去,卖出去,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解放提奥,当提奥告诉他终于卖掉了一幅画的时候,他已将离开人世。
穷汉梵高具有一颗最炽热的心,他的爱像烈火,烘暖人心,也烧焦人的眉发。他真心真意爱穷苦的劳动者们,他到矿区传教,用他自己的感受与见解来讲解福音书,用他自己的有血有肉的具体的爱来替代基督教义抽象的爱。书信中说:“……这里有许多患伤寒与恶热病的人,他们称之为可恶的寒热病,这种病使他们做噩梦,发谵语。在一幢房子里的人全患热病,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人来帮助他们,所以他们不得不自己来护理病人。大多数煤矿工人由于寒热病而变得身体瘦弱,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疲惫不堪。由于饱经风霜而使他们早衰,妇女们也都瘦骨嶙峋。煤矿矿山的周围,净是工人们的小屋,房子的旁边有一些被烟熏黑的枯树、荆棘篱围、粪堆、垃圾堆,以及没有用的废煤堆。”在这样的地方工作,他说:“如果上帝保佑我,使我在这里得到一个永久性的职位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梵高无从考虑拯救广大苦难劳动者的根本的道路,他怀着深厚的同情与爱想来表现他们,这就是他绘画的萌芽。各样花朵有各自的种子,梵高绘画之花的种子里充满着苦难与爱情。
这样的梵高不能没有爱情,但是偏偏没有爱他的女人。他强烈地爱他的表姐,表姐是不肯嫁他的,后来回避他,他追到她家里求见,她不露面,他执意等待,将自己的手伸入蜡烛的火焰中能够保持多久就等待多久。有一个被遗弃的孕妇给梵高当模特,苦难人惜苦难人,梵高收容了她,一度组了个贫穷的小家庭,画家多么向往着宁静的生活,家庭的温暖啊!他又只能要求提奥负担每月添增的费用,提奥是天使!
小家庭毕竟破裂了,画家只能专一地到绘画中去寻找爱情的寄托和痛苦的麻醉。梵高从事绘画前后不过十年,但经常每天工作十余小时,画得精疲力竭,最后的七年更是忘我地投入到如醉如狂的创作生涯,他的花朵是用血浇灌的。
梵高的早期作品着眼于生活的苦难,着力描写种土豆的农民、织布的工人、故乡荷兰的矮屋、田野里稀落的羊群……而这些也正是米勒的画题,米勒是他心目中的画圣。
“米勒的《晚钟》是一件好作品,是美,是诗。你要尽力地赞美它;大多数人都对它不够重视。”“呵,提奥,我说,米勒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啊!我向德·布克借来申西尔的伟大著作;我点起灯,坐起来看这本书,因为白天我必须作画。我刚巧在昨天读到米勒所说的话:‘艺术便是战斗。’”梵高看到他老师毛威的一幅画,画着拖渔船的瘦马,“这些可怜的、被虐待的老马,黑的、白的、棕色的马,它们忍耐地、柔顺地、心甘情愿地、从容自在地站着……我以为毛威的这幅画,是为米勒所称赞的那种少有的绘画作品。米勒会在这种画前面长久地站着,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画得很有感情,这才是画家。’”一天夜里,当他看到牛棚里的一个小姑娘因母牛阵痛而流泪时,他犹如看到了米勒的画面。当别人谈到法国学院派一些作家的作品时,梵高更愿看米勒画的家庭妇女,认为漂亮的躯体有什么意思呢?畜生也有肉体,或者甚至比人的肉体更加棒,至于灵魂,这是任何畜生都永远不会有的。他无休止地临摹米勒的作品,追求乡间的、纯朴的灵魂之美。“……当我有更多的收入的时候,我经常要搬到与大多数画家的要求不同的地区住,因为我的作品的构思,我所要采取的题材,顽强地要求我这样做……所以人们宁愿待在有东西可以画的最脏的地方,而不喜欢与漂亮的太太在茶会上鬼混——除非要画太太。”这样的艺术观奠定了梵高表现手法中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他的作品深深地根植于现实,他永远不肯离开模特去虚构人物,他到处寻找模特,揭示模特由于身心磨难而铸成的独特形象,他笔底人物的形象令人永远难忘怀!
梵高从事绘画之始是与文学构思混淆着的,或者说更多情况是由于文学构思的推动,绘事有时不免居于从属地位。当他接触到巴黎的印象派之后,以视觉感受为主导的表现手法大大刺激了荷兰乡土画家,他彻底改变了固有的色彩学观念,斑斓的画面替代了沉郁的色调。但是他没有沉湎于印象派的迷人情调。“……通过印象派画家,色彩得到了肯定的发展(尽管他们进入了迷途)。然而德拉克洛瓦却已经比他们更加完善地达到了这个目标。米勒的画几乎是没有色彩的,他的作品多么了不起啊!从这一方面看,疯病是有益的,因为人会变得不太排斥别人。印象派有很多长处,但是从那些长处中却找不到人们想要看到的重要的东西。”“巴黎人对于粗犷的作品缺乏鉴赏力,这是一种多么大的错误啊!我在巴黎所学到的东西,已经被我扔掉了,我返回到我知道印象派以前在乡下所拥有的观念。如果印象派画家责备我的画法,我不会感到惊奇,因为我主要地不是接受他们的影响,而是德拉克洛瓦的设想的影响。为了尽量表达我自己的情感,我更加任性地使用颜色。”其实梵高并没有扔掉巴黎学来的东西,他利用了印象派所发现的色彩的科学规律,更淋漓尽致地、神异地表达他强烈的感受与情思,以视觉形象为主的绘画构思是他画面的主导了。如果说他前期作品偏于诗中有画,则后期作品是画中有诗。“……色彩的研究,我始终想在这方面有所发明,利用两种补色的结合,它们的混合与它们的对比,类似色调的神秘颤动,表现两个爱人的爱;利用一种浅色的光亮衬着一个深沉的背景,表现脑子里的思想;利用一个星星表现希望;利用落日的光表现人的热情。在照相写实主义中确实没有什么东西,但是其实是不是存在着某些东西呢?”“在我的油画《夜间咖啡馆》中,我想尽力表现咖啡馆是一个使人毁掉自己、发狂或者犯罪的地方这样一个观念。我要尽力以红色与绿色表现人的可怕**。房间是血红色与深黄色的,中间是一张绿色的弹子台;房间里有四盏发出橘黄色与绿色光的柠檬黄的灯。那里处处都是在紫色与蓝色的阴郁的房间里睡着的小无赖身上极其相异的红色与绿色的冲突与对比。在一个角落里,一个熬夜的顾客的白色外衣变成柠檬黄色,或者淡的鲜绿色。可以说,我是要尽力表现下等酒店的黑暗势力,所有这些都处于一种魔鬼似的淡硫黄色与火炉似的气氛中,所有这一切都有着一种日本人的快活的外表与塔塔林的好脾气。”(塔塔林系都德小说中人物——笔者注)
地动山摇、树丛飞龙蛇、房屋伏狮虎、麦田滚热浪、醉云奔腾、繁花喷艳……一切都被织入了梵高豪迈绚丽画图的急剧漩涡里。20世纪50年代初,我曾专程去法国南方阿尔追寻梵高画境的源泉,并特意住进他住过的那类小旅店,一连几天到四野探寻大师的踪影。那里依旧有树丛、房屋、麦田、繁花……但其间并无龙蛇狮虎的**,房屋是稳定而垂直的,地平线是宁静的。梵高为了尽量减轻提奥的负担,一直在寻找生活最便宜的乡村,他不断迁居、流浪,每搬到一个新村子,都感到是美丽的,当地的人民是可爱的,情人眼里满是画。谁都见过繁星的夜空,谁又见过繁星似花朵的夜空!“……毕沙罗说得对:你必须大胆夸张色彩所产生的调和或者不调和的效果;正确的素描,正确的色彩,不是主要的东西,因为镜子里实物的反映能够把色彩与一切都留下来,但毕竟还不是画,而是与照片一样的东西。”“当保尔·曼兹看到德拉克洛瓦感人的、强烈的草稿《基督的船》时,身子转了过去,大声说:‘我不了解人们怎么能够被一点蓝色与绿色引起那么强烈的恐怖。’北斋也使你发出同样的呼喊,但是他是以他的线条、他的版画使你惊异的。当你在你的信中说‘波浪是爪子,船给波浪抓住’时,你感到恐怖。如果你把色彩画得真实,把素描画得真实,它就不会使你产生类似那样的感觉。”“……我的手头有一幅画着田野上月亮升起的画,并且在努力画一幅我生病前几天开始画的油画——一幅《收割的人》。这幅习作全是黄色,颜料堆得很厚,但是主要的东西画得很好,很简练。这是一个画得轮廓模糊的人物,他好像一个为要在大热天把他的工作做完而拼命干活的魔鬼;我在这个收割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个死神的形象,他在收割的也许是人类。因此这是(如果你高兴这样说)与我以前所画的播种的人相反的题材。但是在这个死神身上,却没有一点悲哀的味道:他在明朗的日光下干活,太阳以一种纯金的光普照着万物。”读梵高的画,画中总有一种勾人心魂的魅力;读其书,魅力来自平凡的、正义的、亲切的、被迫害的善良人的坦率的极度敏感!
梵高坚信,为工作而工作是所有一切伟大艺术家的原则,即使濒于挨饿,弃绝一切物质享受,也不灰心丧气。“你知道我经常考虑的是什么吗?即使我不成功,我仍要继续我所从事的工作。好作品不一定一下子就被人承认,然而这对我个人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多么强烈地感到,人的情况与五谷的情况那样相似。如果不把你种在地里发芽,有什么关系呢?你可以夹在磨石中间磨成食品的原料。幸福与不幸福是两回事!两者都是需要的,都是有好处的。”“颜料的账单是一块挂在脖子上的大石头,可是我必须继续负债!”“要不是我长时期地饿肚子,我的身体会健壮的;但是我继续不断地在饿肚子与少画画之间进行选择,我曾经尽可能地选择前者,而不愿少画一些画。”“当人们逐渐得到经验的时候,他同时也就失去了他的青春,这是一种不幸。如果情形不是这样的话,生活该会是多么美!”
狂热地工作的梵高的不幸不止于生活的坎坷,疾病不时来袭击,终于精神失常而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发了疯病,间歇性的疯病。间歇期间,神志仍是非常清醒的,他加倍发奋地作画,以此来压抑精神和肉体的痛苦。“贝隆大夫说,严格地说,我不是发疯,我想他是正确的;因为在发病的间歇,我的心境绝对正常,甚至比以前更加正常。幸亏那些讨厌的噩梦已经不再使我受折磨。而在发病的时候,噩梦是可怕的,我对一切都失去知觉。但是发病驱使我工作,认认真真地工作,像矿工那样。矿工们总是冒着危险,匆匆忙忙地干他们的工作的。”“画画似乎对我的身体康复至关紧要,由于最近几天没有事情干,不能够到他们分配给我作画的房间里去作画,我几乎吃不消了。工作激励了我的意志,所以我不太注意我的心智衰弱。工作比别的什么都更能使我散心。如果我能够真正使自己全身心地从事画画的话,画画也许就是最好的药。”待到疾病复发,他感到绝望时,便借口打乌鸦,带着手枪到野地里结束了自己难以忍受的无边际的苦难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