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创新杂谈
常有昔日的学生及一些年轻人来信请教中国画的创新问题,我自己也创不好,怎能答复,谁又能开出创新的方案呢?都在努力创新,在探寻各式各样的新手法,想出奇制胜者尤多。新手法新样式固然也促进艺术内涵的递变,但技的演变若非缘于情之生发,一味为标新立异,则有意种花花不开,技中求艺,是缘木求鱼。无心插柳柳成荫,倒是符合艺术诞生的规律,柳插入了宜于生根的水土中,人们珍视水土!
虽是纸上谈兵,仍需探讨我们古老的绘画传统如何抽发出新枝来。大家早已认识近亲繁殖之恶果,如何吸取外来营养是传统健康发展的关键问题。伟大传统历史悠久,内容博大,但只求继承,还是比较单一的,有案可查,有例可循,要做到继之承之而不走样并非不可能。不守家规,爱上远方来客,同外国联姻生个漂亮的混血儿是喜事,但在艺术中杂交而生出出色的混血儿来却困难得多,然而新生的混血儿一代将是世界艺坛上强劲、活跃、健康的一代,明天是属于他们的!有东方父亲和西方母亲的混血儿,也有东方母亲和西方父亲的混血儿。东、西方艺术的融会与结合再复杂多样,不限于油彩与水墨之差异,不限于写实与写意、体面与线条、绘制与书写……千里之行始于脚下,从脚下谈起。从总的方面看,中国画大都着重用线造型,完成轮廓是绘事之本。印象派否认线之存在,认为物与物相碰或相托都凭色相及明度的差异,其间并没有线,线只是人为的界线。他们所见的全是空间世界中物与物的关系,不着眼孤立的物象,一味强调空间气氛中色相之美感。由此观之,中国画在纸的平面上用线画出清晰的形象,白纸上出现一个形象,形象是相对孤立的,与白纸背景并无严格的制约。无环境制约,突出了剪影式的形象,往往很醒目,但手法毕竟太单一,面对千变万化的客观世界,表现的能量极有限。古代的范宽、近代的龚贤体会到环境深远与体面厚实的重要,他们利用惯用的线之结构与笔触来制造厚实与深远感;米芾用墨点之浓淡来渲染空间层次;虚谷在线的继续中求其苍茫,竭力使形象融入无尽的空间里,他利用白背景做统一基调,使形象与背景浑然一体,避免了剪影式的单薄感。这些有创造性的杰出作者们在工具的局限性中竭力展拓表现手法,丰富画面,引深意境。他们在时代的局限中开辟了田园,艰辛地收获了自己耕作的粮食,我们吃其老本?参照印象派及其他西方许多有贡献的流派,参照雕塑、音乐、建筑、摄影……我们更能体会古代大师们用心之良苦,敬佩他们,但我们已处于更有利的条件之中,子孙已从爷爷的孤陋中走出去!
杰出的作品不受时代的淘汰,印象派否定不了我们的线之特色,比印象派更年轻更新的西方画派吸取了东方的线与韵。谁也说不清混血儿最早诞生于东方还是西方,怕只怕混血儿偏偏吸取了父母的缺点。自意大利文艺复兴以后,西方绘画充分发展了写实的本领,杰作无数,但杰作之所以杰出,主要是由于出色地表达了美感意境,若只论逼真,则逼真的作品太多太多了,未必动人。作为一个画家,必须充分掌握表现物象的基本能力,十八般武器件件拿得起来。但演出中常靠短打,在舞台上如何组织搭配得恰到好处,这是艺术。我是从实践中多次体会到这种甘苦的。早年学画水彩,有一回家里买来两条极新鲜的鳜鱼,湿漉漉,水淋淋,黄与黑的斑纹是那样的夺目。鱼等着下锅,我抢着画,抢那点水汪汪的色之美感。家里干脆说鱼暂时不吃,让我慢慢画。我于是另换一张较大的纸,仔细刻画起来,最后画成了鳃、鳍历历可数,眼目鼓鼓的两条死鱼。当然,并不是一概不能细画和具体刻画,有时美感正隐藏于繁杂之中,不深入刻画它是不肯显现的。
前年,非洲塞内加尔的挂毯到北京展出,引起了美术界的喝彩。毕加索真厉害,他有一双洞察各类造型美领域的慧眼,他发现了非洲民间艺术的强劲风格,为之拜倒,歌唱,追踪。通过他的再创造,人们更看清了非洲艺术的特色,他起过反射非洲艺术美的镜子的作用。塞内加尔挂毯展是现代作品,是他们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但其间看得出也有毕加索的伴奏。今年在北京展出了陕西渭北地区的拴马石,粗犷、率直、纯真,又引起了美术界的喝彩。然而许多出色的民间艺术已不为民间重视,而美术工作者们对之倍加爱护、珍惜,也该效法毕加索式的镜子来反射其光华。发扬民间艺术已被提到继承传统的重要方面,其中矿源确乎太丰富了!
工具材料与技法有着紧密的因果关系。宣纸上不宜塑造,托不住浓重多样的彩色。于此作加法难,作减法倒能发挥特殊效果。我在绘画生涯中背负了五十年油彩,基本作加法,近十余年来转到水墨,可说是转向减法,减法还从加法中来。在油彩中,我从繁杂多彩、对比强烈逐步趋向素淡和单纯,投奔于黑与白。这促使我舍油布而迁居宣纸,颇感顺理成章。这是个人的狭隘经验,如果我还是青年,今日才开始用宣纸学习国画,则又将如何对待彩塑呢?思往事,时不再来!我学生时代兼学西画和国画,西画为主,国画为辅。国画老师潘天寿指导从临摹入手,遍临石涛、八大山人、沈周、老莲,上溯元、宋,我一度入了国画系。但感情如野马的年轻人未安于水墨雅淡之乡,后我又跳回了西画系,热恋梵高和马蒂斯去了。时代的变迁,个人的经历和年龄铸造了今天的我,无从后悔,无可自得,自己无法对自己做出客观的评价,倒是可作为别人的借鉴,衰草乃新苗之肥!
欢呼开放,和尚不再固守黄卷青灯,而热衷于云游四方,放眼世界,吸取一切有益的表现手法和工具材料。传统的和外来的济济一堂,互相启示。但诸多技法的创新并不等于艺术的创新,艺术归根还是只能诞生于生活,有所感而发,有所爱而画,画被情催发,几乎忘了技法。作品,是作者与人民感情交流的产儿,在人民中引起共鸣,这交流与共鸣应是艺术之实质,插在这个实质上的柳,多半能成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