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四家(1 / 1)

元代画家中,以在野名流的表现尤其辉煌。人物山水花鸟兼长者有钱选,山水专长者有曹知白、吴镇、倪瓒、黄公望、王蒙、郭升。钱选,字舜举,和赵孟頫同乡,浙江吴兴人。吴兴有八俊之号,他是其中的一位,后来赵入元登仕,他即以书画终其身。至于吴镇、倪瓒、黄公望、王蒙诸家,尤不啻是元代的北斗。环拱这北斗的尚有许多光明的众星——专门画家及职业画家,如颜辉、张渥的人物,盛懋的人物山水,学高克恭的周如度,学米芾的朱璟、李良心,学王振鹏的朱玉,学李成的朱裕、李冲、陶铉、刘伯希,学马远、夏珪的孙君泽、陈君佐、丁野夫、张远、沈月溪、张观,及道士张雨和方从义。

自山水画看,这时完全是传统的发展,以北宋董源、李成,南宋马远、夏珪的影响为最巨,这或是时代较远流传较广的关系。而后世视为四大家的黄、王、倪、吴,上两位黄、王——是王世贞提出来隶属“刘、李、马、复”之后的,即“大痴黄鹤又一变也”。近代中国山水画家最喜欢称道的古代作者,的确“大痴黄鹤”——特别大痴,是永远的宠儿。四家中,倪瓒是一位怪杰,同时又是中国绘画上令人难忘的灵魂。吴镇的山水竹石,虽好到无以复加,然视黄、王两位,还比较接近于倪。所以这四位画家的作品,也隐然的有两个不同的范畴。

大痴道人黄公望,他的父亲九十的高龄生他,说:“特公望子久矣!”因名公望,字子久,号一峰,又号井西道人,浙江富阳人,宋咸淳五年(1269)生,至正十八年(1358)卒,年九十岁。他死后,剡源戴表元画他的像并题云:

身有百世之忧,家无担石之乐,盖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至于风雨塞门,呻吟盘礴,欲援笔而著书,又将为齐鲁之学,此岂寻常画史也哉?

人固如此,他对于画的态度则例外谨严,主张模范当前的真山水。他“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这真是可以上接宗王的画法。在虞山的时候,纵观云烟朝暮,到了富春,又领略江山千里之概,因此画的风格有两种:一为浅绛,笔势雄伟,山头多矾石;一为水墨,意致简述,皴擦很少。据他的《写水诀》,宗法董源、李成两家,而最倾心董源。他认为,就绘画看,最难得的是一个“理”字,就作者看,则“画不过意思而已”。倪云林最初并不佩服他,但不久则“裣衽无间”,可见他受了富春山水的启发,进度是很快的。

他传世的巨迹,以《富春山居图》卷为最,《江山胜览图》次之,《三泖九峰图》又次之。《富春山居图》卷,明张丑《清河书画舫》以下,多有著录,长二丈,高一尺,纸本,是水墨的,此卷至明代入沈石田手,当时的名公,题咏殆遍。然又一度归董其昌与王维《雪江图》成画禅室的双璧。明末则归宜兴吴之矩,造成了一桩艺林佳话。

明清两代的山水画,以他为轨范成家的,可谓不少。因此他的作品的流传,也是画家们一件最关心的事。当恽寿平把董其昌的话告诉王时敏“镇江张氏藏的《秋山图》,是一峰墨妙,在人间的第一杰作”的时候,王时敏立刻“攫然”。这《秋山图》的始末,《瓯香馆集》有详细的记载。

王蒙,号黄鹤山樵,初字叔铭,更字叔明,号香光居士,浙江吴兴人,元至大年中生,明洪武十八年(1385)卒于狱中。一仕于元,后天下将乱,乃退隐钱塘江上武林东北之黄鹤山,古树苍莽,幽涧不经,自号黄鹤山樵。他是赵孟頫的外甥(编者按:应为外孙),所以他的画,初期直接受舅氏的影响,眼界亦广,自隐黄鹤后,笔墨一变,《画史会要》说他师巨然僧,《艺苑卮言》又说他师王维,这都是臆词。他的画迹流传不少,虽然皴法不宗一家,而只须看那几株多姿的松树,沉雄浑厚而又毫端奔放一望而知非他不辨。倪云林曾题他的《岩居高士》云:

临池学书王右军,澄怀观道宗少文。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就云林的一切,是绝不容吐出最后这二句的,可见他的笔墨之高超。他不用绢素,专在纸上挥写,因此秀润幽深,愈益增加画面的气韵。至正二十五年(1365)三月,他去华亭访肺腑之交别沛海叟的袁凯,海叟藏有丈二尺高的高丽纸,纤白光明,爱若拱璧。他知道有此妙楮,画兴顿发,忙索纸为作满幅云山,顷刻而成。海叟见此佳作,举杯为贺,即题七古一篇,叙述当时之美。这诗有几句使我们可以窥察他作画的情形:

升堂饮茶礼未毕,索纸为画云山图。初为乱石势已大,橐驼连拳马牛卧。忽焉拔地高入天,欲堕不堕令人怕。其阳倒挂扶桑日,其阴积雪深千尺。日射阴崖雪欲消,百谷春涛怒相激。林下丈人心自闲,被服乃是商周间。问之不言唤不返,源花莫莫愁人颜。……

从他铺乱石起高峰直至愁颜的上古衣冠悠然林下,海叟不看的惊异,决写不出这诗来。像这样的经营,但后世许多书史家站在民族立场,对他都不无微词,说他是元四家内可议的一家。原因很简单,他曾在元做过卑官,加上是赵孟頫的外甥,赵是颇不见谅于后世的。实际他做泰安知州,是明代洪武初年的事,这时候他的好友陈惟元任济南经历,并合作过《岱宗密云图》,他在元代做官的时期,大约很短暂,顸颜事仇,其心未尝一日有忘宋室,曾写《秦楼月》一幅,题《忆秦娥》云:

花如雪,东风夜扫苏堤月;苏堤月,香销南国,几回圆缺。钱塘江上潮声歇,江边杨柳谁攀折;谁攀折,西陵渡口,古今离别。

这词的意义很明显的。当张士诚、陈友谅起事四方,他索笔出游,有名的《秋山萧寺》即成于这个时期。读他自题七律两首,充满悲愤之绪,更可证明不是寻常的画家了。其一云:

独立风前认去鸿,阮生何用哭途穷?空江水急寒潮上,大野风来落日红。木叶乱飞萧帝寺,云情偏护楚王宫。酬恩千里怀孤剑,行李关河惨淡中。

处士倪瓒(1301—1374),字泰宇,江苏无锡人。这位在中国绘画上有特殊地位的怪杰,只看他的别号之多——有时还变姓名叫奚玄朗或玄暎——即不难推测一二。云林是最普遍的署名。他一生有多少迂怪的行为留在世人的记忆里,这便是称他“倪迂”的根据。很巧的,晋代的顾恺之也是无锡人,顾恺之的三绝之一有“痴”,我想中国画家只有他的“迂”敢提出来并论,此外是决找不到第三人。在《云林遗事》里记载了一幅云林小像的布置,是写他的家居燕适之状。莫逆友的句曲外史张雨题了一赞:

产于荆蛮,寄于云林,青白其眼,金玉其音。十日画水,五日画石,而安排摘露。三步回头,五步坐而消磨寸阴。背漆园野马之尘埃。向姑射神人之冰雪。执玉弗挥,于以观其详雅,盥手不帨,曷足论其盛洁。意匠摩诘,神父海岳,迭生傲睨,玩世谐谑,人将比之爱佩紫罗囊之谢安,吾独以为超出金门之方朔也。

真好似云林活现,他本来富有,筑清闷阁,以藏法书名画钟鼎尊彝。又筑云林堂,以延接各方的胜流名士。因此,足不出户,即有大名。生平有洁癖,洁到洗梧桐,但事母最孝,曾经为母亲的病,而忍痛出白马到苏州请平常最厌恶的医生。至正初年,一天忽作素衣之诗,意欲和张雨的赠章,于是把田产卖却,分给故旧,恰巧这时张雨来访他,遂怆然惜别,把所剩的又送给张雨,自己留了一点。从此,扁舟挈家出游五湖三泖之间者三十年。他所停留的地方,即是他变换别号的场所,这时候元朝灭已数年,在洪武七年又或到乡里住在亲戚的邹家。邹家是他少年时住过的,谁知即在这一年他以七十四岁的高龄游去。

他是诗、书、画三绝的天才。在画面上的风格,真应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独在元四家中,在整个中国画史也难再见。因为他的人品、学问、天才,件件皆不可多得,并发在他的笔下的,只是“天真”,只是“古淡”,没有丝毫烟火气。因为他,画评家特别在“神”“妙”“能”三品之外的“逸”品上热闹地聚讼过。有的说“逸”品应在三品之上,系他的画,简直有不许旁人瞻望之概;但有的说“逸”品的画是士夫游戏之作,缺少技巧,应置于三品之下。王世贞以“极简雅”称他,并说:“似嫩而苍。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

他是非常恨求画者之恶俗的,曾说:

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误耳。近迂游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寺人以不髯也?

他的山水极可着色,人物亦不易见,明初元杰题他的《溪山图》说“不言世上无人物,眼底无人欲画谁”这两句,若说是他自己写的,也是非常贴切的。

我们不必寻绎他的系统,像朱谋垔、董其昌似的说他学董源,他有自己的面目,而这面目代表着后世通称的“文人画”的最高境。假使就他的画去研究他的书,那是不啻抱着半磅葡萄酒去研究葡萄酒的。

梅花道人吴镇,字仲圭,号梅道人。别号梅沙弥、梅花道人、梅花庵主,浙江嘉兴魏塘镇人。元至元十七年(1280)生,至正十四年(1354)卒,年七十五岁。自营生圹置短碣,题曰:“梅花道人之墓。”后约一世纪,沈石田来谒此墓,题云:

梅花空有塔,千载莫欺人。草证 光妙,山遗北苑神。断碑犹卧雨,古橡未回春。欲致先生奠,秋塘老白 。

石田是他最诚恳的信徒,模仿他的作品也最多,《峦容川色图》即用他的画法写金华山水,自跋中这样的说过:

事以山水为难。南唐时,董伯苑独能之诚士夫家之最,后嗣其法者,僧巨然而已。迨元朝乃有吴仲圭,非惟超逸一代,几远绍巨然。之三人者,布意立趣,高简清旷之妙,虽互有优劣,要之巨然之于北苑,犹仲圭之于巨然也。

他是位高人,诗、书、画都能够达到齐一的境地,他的山水,无论大小繁简,在“笔”“墨”之外,还特别有光,全幅如此,一山一石一树一本亦莫不如此。石田把他系上巨然而溯董源,这意见虽不从石田说起,而应以石田说起,而应以石田的话为最彻底的。明代陆树声曾称他的画“笔意豪宕,有王景略见桓征南的气象”。大约不是指山水画,因他山水画外,最精墨竹,在委巷里的“梅花庵”,栽上几竿竹子,笑着说:“有竹的地方,人是不俗的。”一天读到苏东坡“大俗不可医”的诗,立即和上一首:

我有渊明琴,长年在空屋。客来问宫商,胡庐扪轸足。幸俗不可医,那使积习熟?我懒正欲眠,清风动修竹。

他的画山水和墨竹的意识发展是不同的。前者纯正地守着应该守的传统,一毫不苟,可谓出自“艺”;后者则假豪宕的挥写,抒发性灵,可谓出自“人”?下面几首题画的诗,便代表了这不同的形态。

闻有风轮持世界,可无笔力走山川?峦容尽作飞来势,大室居然掷大千。

图画书之绪,毫素寄所适。垂垂岁月久,残断争宝惜。始由笔研成,渐次忘笔墨。心手两相怠,融化同造物。……

我爱晚风清,新篁动清节。咢咢空洞手,抱此岁寒叶。相对两忘言,只可自怡悦。惜我鄙吝才,幽闲养其拙。野服支扶筇,时来台上屟。夕阳欲下山,林间已新月。

中国绘画到了上述的四家,有几点极为重要的痕迹:(一)伴着南宋之亡而**的民族意识,在当前“意”“志”的发泄下,加重了民族性的成分,云林所说的“余之画不过逸笔草草,聊以写胸中逸气耳”,这是痕迹之一;另一痕迹(二)则是接近“为艺术而艺术”借绘画以陶冶性情,大痴所说的“画不过意思而已”。虽不一定是指的这点,而“寄乐于画”,董其昌也曾认为“自黄子久始开此门庭”。基于这种演变,加上他们的重修养工词翰,遂在画面上完成了另一面目的样式。“色的褪淡”,使他们的材料的“纸”为主;胸中的富有使题跋成为画面上极不可缺少的有机部分。

山水画可谓完成于元四家,山水画的形式也决定于元四家。同时也开始了中国绘画的沉淀,从此而后,百分之九十的画家便只在“样式”和“技巧”兜圈子。这即是石涛和尚所哀叹的“师古而不师古人之心之迹”。大痴、黄鹤、云林、梅花的芳名自明到今天,你知道是如何的被搬排着吗?

(1) 开末拉应为camera(摄影机)的音译。——出版者注

(2) 三昩:佛教用语,意思是使心神平静,杂念止息,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之一。借指事物的诀要。

(3) 因文章发表较早,底稿字迹不清,所以以□替代,后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