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处的这个时代,许多年轻人都拥有天生的才能,在我看来这些天赋都比我的优越。他们能写会画,还能用乐器谱曲,让我十分嫉妒。他们对于艺术有与生俱来的鉴赏能力,这种天生的批评能力,我已经不指望自己能有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离世,未能实现我认为的他们曾经许下的诺言,而其他人,则平淡无闻地继续活着。现在我才明白,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年轻人天生的创造力而已。写写散文和诗歌,在钢琴上弹出几曲小调,描摹几幅画作,是大部分年轻人都拥有的才能。这只是一种游戏形式,仅仅是因为年轻人有着充沛的精力,并不能说明这些形式就比孩子在沙滩上建城堡更有意义。我怀疑是因为自己过于天真,才让我如此羡慕他们的这些天赋。如果我不是那么无知,我可能会发现,他们那些在我看来很有独创性的观点,不过是重复别人观点的二手货。不仅如此,他们写下的诗歌和弹奏的音乐更多地归功于良好的记忆而非生动的想象。因此我想说的是,这种才能如果不是普遍的,也是普通的,人们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青春就是灵感。艺术的悲剧之一是大多数人被艺术短暂的丰产所误导,他们将毕生献给了努力创造。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创作天赋离他们远去,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他们不适应更乏味的工作,他们为自己的大脑已经精疲力尽而感到苦恼,无法再想出更多的创作素材。我们知道这很痛苦,但他们依旧是幸运的,因为他们还有很多谋生的办法,比如从事新闻工作或教书这些与艺术相关的职业。
当然,艺术家是从那些天生拥有这种才能的人之中产生的。没有这种才能便没有天赋,而这种才能也仅仅是天赋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从一开始,都隐居在自己内心的孤寂中,后来我们获得了外界的信息,不断与他人沟通交流,逐渐构建了适应自身需要的外部世界。由于我们都是同一种进化过程的结果,而且我们所处的环境大同小异,所以我们所构建的外部世界也就大致相似。为了简洁方便,我们默认每个人所构建的世界都是相同的,因而我们把它称作是同一个世界。而艺术家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与其他人有一些特殊的不同,因此他所构建的世界便与众不同。正是这种特质成为他艺术才能中较好的部分。当他用绘画的形式描述他的私人世界,从而吸引一定数量的人群,无论吸引他人的是作品的奇异性、绘画本身的趣味性还是作品与观众一致的观念(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与他人不同,只能说大致类似;也并非每个人都从任何一个方面接受我们共同的世界),这名艺术家的才能都将被认可。如果他是一个作家,他将满足读者本性的某些需要,他们将抵达他所满意的精神世界里生活,而非是生活环境强加给他们的。然而还有一些人对这种特质并不感兴趣,他们对于通过这种方式构建的世界毫无耐心,甚至会引起他们的反感。对于这类人,艺术家无计可施,他们也不会认可他的才能。
我不相信,天才与才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取决于艺术家天赋中的巨大差异。比如,我并不认为塞万提斯(Cervantes)在写作方面有特殊的天赋。尽管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才能。同样,在英国文坛中想要找出一位与赫里克(Herrick)相比,拥有更快乐天赋的诗人也不是易事。但没有人会声称他拥有的不仅仅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天赋。在我看来,天才是创造禀赋同个人特质相结合,这种特质让其所有者可以从最深层的角度亲身认识这个世界。因此,当一个人有了这种普遍性,他所吸引的将会是所有人,而非某一类人。他的私人世界就是普通人的世界,但却更丰富、简洁、精辟。他所谈论的事物具有普遍性,尽管普通人可能无法确切说出这些事物意味着什么,但他们能感受到所谈之事的重要性。这种人可以说极为普通。他能从自然的偶然中发现生活的无边快乐。正如一场音乐会的**迭起,他以人类普遍采用的健康而合理的方式看着充满无限可能的多彩生活。用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话说,他一直从稳定和全面的角度看待生活。然而一个世纪中只会出现一两个天才。从解剖学中我们可以知道:没有什么事比正常的事物更罕见了。如果因为一个人能写下半打还不错的剧本或是画出二十张好看的画作,就人云亦云把这人称之为天才,在我看来非常愚蠢。有天赋是好事,因为鲜少有人能有天赋。艺术家靠天赋只能达到二流,然而这并不会妨碍他,因为在二流层次里,已然有许多作品中包含着艺术家不为人知的优点。细想一下二流艺术家中,已经有了像《红与黑》(Le Rouge et le Moi)这样的小说、《什罗普郡一少年》(The Shropshire Lad)这样的诗歌以及像华托(Watteau)所绘的画作,因此归于二流又有什么羞愧的呢?尽管一个人的天赋可能无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在通往巅峰的路上,它却能带领你看遍许多意想不到的美景,如人迹罕至的山谷、潺潺流动的溪水、奇异浪漫的洞穴。人性中的桀骜不驯有时会在它受命去对人类天性进行最为广阔的探索时,有些畏缩不前。它会从托尔斯泰(Tolstoy)的《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的辉煌中,满意地转向伏尔泰(Voltaire)的《老实人》(Candide)。你很难永远和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在西斯廷教堂(Sistine Chapel)天花板上的壁画生活在一起,但人们却可以同康斯太布尔(Constable)画的索尔兹伯里大教堂(Salisbury Cathedral)共处一室。
我的同情心是有限的。我只能做我自己,一部分是天性使然,一部分由于我的生活环境,所以这只是部分的自我。我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我无法通过喝醉的方式,去体验我对自己同胞那种伟大的爱。聚会狂欢总是让我多少有些厌烦。当人们坐在酒馆里,或是乘船顺流而下放声歌唱时,我总是沉默不语。我从未唱过一首赞美诗,也不愿意与人接触;甚至当有人挽着我的胳膊时,我总要费一点努力,让自己不至于去躲避。我无法忽略自己的感受。世界的歇斯底里让我感到厌恶。当我置身于一群狂笑或悲伤的人中间,看着他们沉溺于各种激烈的情感,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疏离。尽管我曾多次恋爱,但我却从未体验过被爱所带来的那种无上幸福。我知道这是生活所能带来的最好的东西,这也是几乎所有人都享受的东西。尽管这种享受可能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然而我却最爱那些对我漠不关心甚至是那些对我视若无睹的人。一旦有人表达对我的爱,我就会感到尴尬。这是一个让我手足无措的困境。为了不伤害他人的感情,我经常装出一副很激动的样子,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可能的话,我会试着用温和的态度,摆脱他人的爱对我的束缚,反之,则回之以恼怒。我爱惜自己的孤独,我无法对此完全屈服。因而我从未感受过普通人的一些基本情感,所以我的作品中不可能具有只有最伟大的作家才能赋予的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十足的人文关怀以及动物之间的祥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