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道:“那夜,冯二听得房后声响,后报与本府知晓。本府到得现场,发觉一些物什。”说罢,掏出一包来,打开,示与众人观看,却是一些白色微末。苏轼道:“此为何物?你等也许知晓,此乃石膏碎屑。作甚用途?与这案子有何关联?本府开始不曾注重,却不料此物乃寻找真凶之关键。原来做那豆腐,须要用得此物。王恩,可是如此?”
王恩点头,诧异的望着苏轼,叹道:“正是。想是小人平日捣那石膏时,不曾留心,留些残余在衣裙之内,在与周玉儿争斗之时遗漏下来的。不想被大人勘破。”众人皆惊讶不已,苏大人微察秋毫,如此毫釐丝忽竟未错过!
原来,豆腐一物,本是术士无意间炼得,至宋时已广为遍及。那豆腐之制作,且先将豆物浸泡,待其发后,将之磨成浆状。待水烧得滚烫,舀入豆浆之中,搅拌均匀。而后用细布滤之,去渣得浆,浆入锅内,添薪煮沸。勺舀器物中,待其冷却。取石膏些许,将火烧之,待其色变,轻敲即碎,捣成粉末,方可。而后将水调匀,散入热浆中。待浆冷却,倾入方格木器,下垫细布,上以重压,去其水分,即成豆腐。
苏轼道:“那钱贵心虚,故不敢报官,反却早早离了钱家庄,于路途中故作返回之状。周玉儿、钱达死后,本府仍存疑心,四下查寻线索。你急于求成,为知事态发展,暗中跟踪本府,可是如此?”王恩点头,道:“小的跟踪大人多时,以为大人不曾发觉,却不料大人早已知晓。”
苏轼冷笑道:“你暗中尾随,察看本府行踪,见本府尚不曾注意那钱良,未能依你计画行事,便主动来客栈报知本府,只道:当日大早,你曾见得钱达去过钱宅。意将我等耳目引向钱良。待我等依你计画,询查钱良之时,你却先行谋害于他,又意图嫁祸钱孝。可是如此?”
王恩道:“小的私下以为,小的不能得到鸾儿,一者钱良缘故,二者钱先生缘故。那钱良即便死去,钱先生亦未必肯将女儿嫁与小的,小的思索,不如不一做,二不休,杀了钱良,嫁祸钱先生,除却心头大碍。如此,鸾儿必无依靠,只得委身于小的。”王恩说罢,那厢钱鸾早已呜咽成声。
苏轼待店主写完笔录,一一看过,令王恩画押。画押之后,苏轼当堂宣告,放去钱孝、钱贵,将王恩收监,明日押往湖州城。众人唏嘘不已,那钱鸾更是哭泣得几将昏倒。钱孝亦自哀声叹气。
众人散去。李龙心中疑惑,道:“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点。”苏轼道:“何事?”李龙道:“在那琴堂之中,在下明明听得那钱良临死之际所言,乃是一‘叶’字,不知何意?”赵虎道:“在下亦疑惑不解。”苏轼笑道:“二位爷问得不错。本府亦曾思索良久,不得其解。后忽忆起,那日,本府去明德学堂,见钱孝有一方古砚,钱先生道是唐代柳宗元先生遗物。”李龙奇道:“此与命案子有甚关联?”苏轼道:“本府听他言语,那‘砚’字与‘叶’字音几近一致。此乃当地口音。那钱良临死所言‘叶’字,并非‘叶’字,而为‘砚’字。本府又想,那琴堂之中,案桌之上,有一古怪砚台,甚高,其内有墨汁。莫非钱良是言那明珠在古砚之内。”李龙、赵虎惊讶,齐道:“可速去琴堂,查看便知。”
苏轼笑而不语,从衣袖中摸出一匣,打开匣子,只见光闪闪、晶莹透亮一粒明珠。李龙惊呼:“好一颗夜明珠。”苏公闻听,一愣,忽笑道:“那钱良临死所言‘叶’,遮莫又是夜晚之‘夜’?他欲言出夜明珠!究竟是‘砚’还是‘夜’,或许是天知晓了。”赵虎看罢,叹道:“此夜明珠虽是希世之宝,可惜有太多血腥煞气。”
苏轼合上匣子,点头道:“赵爷所言极是,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拿去,却伤了无数人性命。可叹可叹。为此夜明珠,又不知损了多少钱财,害了几条性命,而只是为讨上峰欢心,以求巴高望上。”
李龙叹道:“不想大人竟了若指掌,早已将之取来。不过,小的还有一事不明,大人怎的知晓那凶身现身学堂,会见那女子?”苏轼笑道:“你等走后,那郑海、吴江亦如此询问。本府不曾回答二人,现在说出亦无妨矣。多亏那钱鸾一句话,你等可曾记得,他道那钱良并非他这小女子之心爱。言下之意,那钱鸾另有心爱。联想前后,定有此人。本府便将钱孝收监起来,制造风声,令他人误以为真凶落网。那凶身听得,以为万事大吉。钱孝被抓,钱鸾独自一人留守学堂。那人必会前去,私会钱鸾。”二公差赞叹不已。
夜色茫茫,天地苍穹,万籁俱寂。众人早已歇息,苏轼临得窗前,抬眼遥望天上玉兔,月儿隐约现于云层间。远处又闻犬吠之声。苏轼长长叹息一声,回想前前后后,多有感慨。
次日一早,苏轼令郑海先行回湖州禀报,而后与三位公差,押着王恩,离了客栈。早有王恩母亲、钱鸾等一干人上来,哭得呼天抢地,哀哀欲绝。王恩见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苏轼不忍干涉,令三位公差押守王恩,独自依驿道而去。
出得庄来,远远见得路旁有一人,走得近来,方才看清,正是钱孝。苏轼一惊,怎的这一夜之间,钱孝怎变得如此憔悴,竟似老了十岁?钱孝见得苏轼,深施一礼,凄凉道:“学士大人,钱某有一语相问。”苏轼还礼,道:“不知先生有何话语,苏某洗耳恭听。”钱孝苦笑一声,对天长叹,道:“钱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苦求功名二十载,皇天竟负我心,到头来依然如旧。子曰:五十而知天命。钱某自以为通晓人世理性,一心为了女儿,怎的反落如此下场?钱某所做一切,究竟是对亦错?”说罢,声泪俱下。
苏轼看着钱孝,长叹一声,远眺前方,湖州风光竟如此绮丽,山明水秀,云蒸霞蔚,竟自看呆了,良久,叹道:“自古騃女痴男之情,难以理论。情动之时,可忘却父母恩情,可抛弃圣贤教诲,甚至可舍弃自身性命,任你九牛合力也拉将不回;情动之时,懦夫可成勇士、智者可变愚人,凡此等等,皆不可用常理言语。古往今来,此等事情,何其之多?先生可读《乐府》否?其中诗道:……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可惜后人谁又理会此些?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情男痴女因此失却性命?昔如此,今如此,后亦如此,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呜呼!”
言罢,苏轼长叹一声,大步向前而去。其后,李龙、赵虎、吴江三公差押解王恩跟随其后。长长大道边,只留下那钱孝,抬首遥望,茫然若失,低声吟着那《孔雀东南飞》。
公差李龙、赵虎、吴江三人甚是兴奋,不想一桩寻常命案竟牵连出悬而未解的旧案,只道此案勘破,又立一大功劳,孰不知,此颗夜明珠回到湖州,竟又引发出一桩大案来。
〈第一卷完,请看第二卷《明珠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