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已经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这天晚上的校园里,到处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息。人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沙博骑车赶到学校时,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学生们三五成群走在校门前的水泥路上,沙博知道他们一定为今晚安排了丰富的节目。虽然假期还没有真正到来,但结束考试,已经让学生们彻底得到了解脱。
沙博骑车往电教馆去,路上有认识他的学生主动跟他打招呼,有些调皮的学生还冲上来拍他的肩膀。沙博微笑着跟这些学生说话,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把他也当成这所学校的学生,但事实上,沙博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年前才来到这所地方大学,被分在学校电教馆。
现在的学生越来越刁钻古怪,他们在网上可以汲取到无限多的知识和能量,这常常逼迫沙博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否则,一不留神,他就能让这些孩子给灭一道。沙博在电教馆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那是整个校园局域网的服务器。有一次,沙博正在服务器上搜索一些资料,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个女生叫她。他当时也没多想,就过去看她碰到了什么问题。
女生问了他一个极其简单的问题,沙博说了半天她才明白。沙博便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孩子上网好像除了聊天,其它什么都不懂了。
那天沙博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坐在他的位置上,正在服务器上摆弄着什么。沙博快步走过去,那男生便也知趣地站了起来,嘿嘿一笑,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沙博当时心里就疑惑了一下,他认识这男生,知道他是个玩起来不要命的主儿。但他仅仅是疑惑了一下,因为那男生随即便离开了。他坐下来检视了机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但第二天,在学校的网站论坛里,他当天晚上跟才认识的一个四川小姑娘的聊天记录,竟然被全文贴了出来。
人在网上必然会跟现实里有所不同,沙博是老网虫了,他聊天的水平自是非同凡响。那晚他跟四川的小姑娘极尽风花雪月之词,在论坛里贴出来的聊天记录里,什么数星星、看月亮、吹海风、洗海澡,把大家逗得哈哈笑作一团。沙博开始不知道,好奇地凑到一台电脑前,那脸儿立刻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
沙博稍微想了一下,便知道问题肯定出在那身材高挑的学生身上。他在自己被那穿工装牛仔裤女孩叫过去的时候,在服务器上做了手脚。
沙博知道网上现在这类远程控制的小软件有很多,操作起来也不复杂,但却非常实用。他回去仔细检查了服务器,才知道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在他机子里装的是著名的“冰河”。
“冰河”是一种在网上流传最广的远程控制软件,它可以将所在机器的使用情况,一览无遗地发送到操纵者的电脑里。沙博对“冰河”并不陌生,当年他在北京上学的时候,便曾用“冰河”捉弄过别的同学。
但这回他是打一辈子雁让雁给啄了。
沙博的聊天记录并没有破坏他的形象,相反,更多的学生从那个帖子认识到了这个老师原来还是这么有趣的人。再加上沙博帅气的模样和一米八的身高,更是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但沙博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待那高挑男生和工装牛仔裤女生再来时,便把脸板住了,对他们不理不睬的。
然后,一天傍晚时,那高挑男生和工装裤女生一块儿找上了他,还有其它一拔五六个学生,他们邀沙博一块儿去校外一家小酒店里吃饭。
沙博那次推诿了一番,还是跟他们去了。但他临去前瞪着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小心翼翼地道:“你不会又下了什么套儿等着我吧。”沙博的话惹得那几个学生哈哈大笑,那高挑身材的男生搂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说:“放心吧哥们,再有套儿那也往别人脖子上套了,没你什么事。”沙博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些学生压根就没把他当老师。不当老师那就不当老师吧,自己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多少,而且,沙博心里头想想学校里那些成天板住了脸跟十三不靠似的老师,就觉得惨不忍睹。他相信自己无论在学校里呆多少年,都不会变成那样。
那一次,沙博知道了那身材高挑的男生叫杨星,穿工装牛仔裤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叫小菲。他们俩从进校第一年就凑到了一块儿,平时除了上课睡觉,其它时间都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俩人性格都是那种活泼离谱型,到哪儿都能把人逗得乐不可支。沙博跟他们相处得久了,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俩孩子。他们最让沙博钦羡的是他们俩之间的感情,杨星对小菲简直言听计从,不管任何场所任何时间,他都能找到向小菲大献殷勤的机会。俩人一块儿过马路,即使在马路中央,杨星发现小菲鞋带开了,也会立刻蹲下身,非常仔细地为她系上鞋带;有时候同学们开他俩玩笑,有人大声冲杨星叫:“杨星,摆个造型!”杨星听了便会立刻跪下一条腿,抱住小菲的双腿,做出求爱状;俩人逛街,小菲只要稍微露出些疲倦的神色,杨星便会把俩人的包都挂在脖子上,把娇小的小菲背起来逛完整条街。
沙博有时想,十七八岁的年龄或者还不懂得爱情,但相爱的人只要能让自己和对方快乐起来,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这学期期末考试前夕,市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要地震的消息,虽然有关部门在报纸和电视上都否定了这种传言,但传言就是传言,比任何媒体都要深入人心。一时间,这城市显得有些人心惶惶,学校里亦是如此。很多住校的学生,晚上睡觉都按民间的土方子,在桌上倒立一只酒瓶,还有些男生,干脆把铺盖卷搬到了篮球场上。反正是夏天,一边睡觉一边数星星看月亮,也是件美事。
现在终于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了,老师和学生都有些疲倦。老师们可以安心好好歇息了,而学生们疲倦之余,却都异常兴奋,因为即将迎接他们的,是将近两个月的假期。
这晚沙博回到学校,看到的正是这样的景象,学生们三五成群结伴离开学校去庆祝,操场上花园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隐隐的身形,还有些胆大的孩子甚至在楼道卿卿我我,窗户洞开灯火通明的教室里,处处可见笑闹作一团的学生。
沙博被这种欢快的氛围感染,心里头一下子觉得愉快了许多。
电教馆里,上网的学生排起了队。沙博巡视一圈,没有发现杨星和小菲,便猜想他们今晚不定到哪里去疯了。他到服务器跟前坐下,打开QQ,发现那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忘忧草说她生活在一个叫做沉睡谷的小镇。沙博翻查了中国各省的地图,都不能找到那个小镇的所在。后来忘忧草告诉他,沉睡谷在某省西南的一座山谷里,因为远离城市,所以像一个被人遗忘的桃源。
关于沉睡谷,忘忧草有过这样一番描述。
沉睡谷的两边有两座蜿蜒的山脉,两山相距不过两公里,小镇便座落在两山的夹缝里。沉睡谷风景如画,常年绿树如荫,小镇两侧的山上,是一片片望不到边的葡萄园。一条宽阔的大河从山涧里流下,将宽不及两公里的小镇分成了两块,河上是座铁索木板桥。每当清晨时分,小镇上飘荡着浓重的雾气,铁索木板桥隐在了雾里,桥上的人们便仿若凌空漫步一般。小镇的建筑多古朴,材料多是就地取材,选用大块条石,所以房屋看起来显得粗壮结实,而且家家墙高逾丈,因为年代久远,墙壁上满是苔痕。多年前,小镇过着农耕的封闭生活,几乎家家都靠种植葡萄为生,虽然过得不算富裕,但温饱问题却还无忧。直到几年前,小镇办起了葡萄酒厂,接着修起了公路,封闭的小镇一下子向世界敞开了大门。小镇原始而温和的风貌吸引了很多游人,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景区。只是小镇主要以葡萄酒业为主,旅游只是小镇的副业,所以并没有过多宣传推广,但小镇因此变得热闹起来。小镇的街道上开起了各种商店,很多人家办起了旅馆。两年前网络也在小镇上悄然出现,更让小镇上的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沙博对忘忧草说,他现在对那个小镇也充满了向往。其实沙博自己知道,他向往的不仅是那个小镇,还有小镇上一个名叫忘忧草的女孩。
他看过忘忧草的照片,一个像她描述的小镇样不沾尘埃的美丽女孩。
半夜的时候,各种酒瓶都倒了。
有些酒瓶倒立在桌子的边缘,倒下后便摔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知多少学生那一刻惊醒,他们需要稍事停顿,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快跑啊,地震啦!”学生宿舍楼里响起第一声尖叫,接着更多的学生尖叫起来。
很多学生根本没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他们是被一声声尖叫惊醒的。醒过来时,宿舍楼晃了晃,一些零碎的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地震终于成为一件事实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学生们嘴里大声呼叫着从宿舍楼里涌出,有些男生还光着膀子,女生还穿着睡衣。这么多人一块儿往外涌,混乱那是免不了的。沙博在自己宿舍的窗口,看到像蚂蚁样的学生一齐向操场涌去,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眼熟,像一些美国灾难片或者国产战争片中的难民溃逃。
沙博逃到操场时,操场上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学校操场正好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此刻三千多学生全都挤在上面,连操场边上的跑道都坐满了人,景象蔚为壮观。这时学校老师已经按班级把学生组织起来,但还有些学生在四处乱蹿。人多胆壮,地震的恐慌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聚在一块儿的学生嘻嘻哈哈好像在搞聚会一般热闹。
沙博站在操场边缘,一下子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不是学生,无法站到学生一边去。同时,老师们又觉得他太年轻,他们在忙忙碌碌的时候显然又忽视了他的存在。沙博惶惑了一会儿,茫然地看着操场上黑鸦鸦的人群,接着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他赶快蹲下身,两只手使劲抱着脑袋。他感觉有人从后头揽住他的肩膀,他赶忙摆摆手,示意那人别动。
他听见杨星笑嘻嘻的声音道:“让地震给震伤了?”他没理他,继续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到杨星跟小菲幸灾乐祸地站在身边,脸上还带着笑意,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
沙博没好气地说:“哪有空地替我找一个,没看我这儿不舒服吗?”杨星嘿嘿一笑说:“我还找地方呢,这操场上哪有地方,你要真不怕死,我带你回宿舍得了。”沙博连连摇头:“那我还继续蹲这儿吧,不舒服总比把小命撂了强。”说着话,杨星和小菲还是过来扶住沙博沿着跑道往前去。沙博的眩晕渐渐消散,但杨星和小菲却在用疑惑的眼神盯着他。
小菲说:“老沙你刚才怎么了,不会看上哪家闺女没得手才痛苦成那样吧。”杨星也跟着添乱:“老沙你就直说吧,哥几个一定想办法成全你。”沙博甩甩胳膊,摆脱俩人的搀扶:“你们跟我正经点,怎么说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这操场上多少人在看着呢。”杨星小菲对视一眼,会心一笑,不言语了。
沙博也沉默了,对于适才的眩晕虽然早就习惯了,但是每次眩晕发生时,他仍然会止不住心慌。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无缘由的恐慌吧,沙博一个朋友已经结过婚有了孩子,他跟沙博同学那会儿,最担心的是自己以后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畸形。对他的担心,沙博送他四个字——杞人忧天。事实上数年之后,他的儿子出生,健康得很,他也对自己早些年的担心哑然一笑。沙博还有一个朋友,只要坐在马桶上,一只脚便会习惯性地哆嗦,他因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这个秘密一直深藏在他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敢去医院检查。数年下来,他的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对自己身体的每一点异样都心悸不已。后来他身体真的不行了,被送进了医院。彻底检查过后,医生说他身体没有问题,只是患上了精神郁悒症。
沙博当然希望自己的恐慌也是多余的,但每次眩晕发生时,他都无法摆脱那种无缘由的慌张。在眩晕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在摇晃,他即使闭上眼睛,似乎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一些陌生的场景。他坚信是自己眼睛看到的,而不是脑海中浮现的幻觉。那些场景大多杂乱无章,如浮光掠影般理不出个头绪。但也有一些时候,眩晕中看到的东西清晰可辩,最古怪的是他高考前夕,他在蓦然而至的眩晕中居然看到了一张试卷。之后他无需太刻意地回忆,还是能记起那试卷上的两道论述题。高考中,那两道题赫然便出现在了高考的试卷上,他没有感到欣喜,只是无缘由地恐慌。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可以给他答案,而未知本身,便足以让人感到恐惧了。
那种眩晕自他记事起便跟随着他,每隔上一两个月便要发生一次。
沙博为此伤透了心,他不能把这事对任何人说。他不想让人把他当成一个怪物。
这晚杨星小菲跟沙博在一堆学生边上终于找到一块空地,三人席地而坐。杨星小菲想逗沙博说话,但看沙博脸色有些难看,很快便不管他了,俩人自顾嘻闹起来。沙博坐那儿想了会儿心事,转头时,看到小菲已经枕着杨星的腿睡着了。这俩孩子到哪儿都没肝没肺的样子,在这种地方居然说睡就睡。杨星的脑袋耷拉着,嘴角还流着一丝涎水。
喧闹的操场此时已渐渐沉寂,学生们大多已经睡去。沙博看到有些大胆的男生正从宿舍楼的方向跑过来,肩上扛着被褥。这些被褥后来铺在了一些女生的身下。更多的学生背靠背相互支撑着身体,已经没有了男女的分别。
这景象让沙博心里有了些莫名的感动,特别是有些穿着睡裙的女孩蜷缩着身子,似不胜夜的凉意时,一些男生便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到她们身上,而自己则光着膀子缩作一团。
夜空幽蓝幽蓝的,却没有月亮,一些黑色的云层掩映其上,几颗微弱的星辰执着而虚弱地发出些幽光。困意渐渐袭来,沙博竭力回想适才晕眩时看到了什么,但一切都已变得模糊。沙博并不担心记不起晕眩时看到的内容,因为按照经验,那种晕眩一定会再度发生。
既然冥冥中的力量要暗示你些什么,那么它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