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天,说说地
“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这句是阐发上六爻的爻辞“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也是《文言》的最后一句。都到最后了,还是给我们出难题,这句话不好理解啊!
“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这是解释为什么坤卦的爻辞会出现阳性的龙,可这个解释比没解释更让人糊涂。从字面上看,似乎是说阴怀疑阳,所以一定会打起来,阴担心自己会失去阳。——这是两口子闹矛盾吧?
专家的解释多种多样,比较有说服力的是:“疑”通“拟”,“阴疑于阳”是说阴发展得和阳势均力敌了,所以阴和阳要开打。“嫌”通“兼”,“为其嫌于无阳也”是说阴要兼并阳。阴既然这么厉害,所以叫“龙”,这意思大概和“女强人”、“铁娘子”差不多。“血”是阴性的,方才说的那个阴虽然很强,但到底还是阴,所以又称之为“血”,这就是“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嗯,比较牵强,姑妄听之吧。“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这是把“玄黄”当颜色来讲,天地杂糅,天是黑的,地是黄的。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不知道,也许藏着什么深奥的玄机吧?
当然,这也许没那么多玄机,只是个很朴素的说法罢了。其实,别说天地玄黄,就是那些个阴阳啊,元气啊,或许也很朴素呢。有人就说过:“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照他的话来看,他那个时候大家所认为的阴阳无非就是寒暑季节罢了,天玄地黄也不过是个客观描述。
说这话的人是谁呢?他就是唐代大文豪柳宗元,这句话出自他的一篇名文《天说》。我在乾卦解说的结尾介绍了一篇李华的《卜论》,作为反面意见来参考,现在坤卦讲完,就拿柳宗元的这篇《天说》来给大家看看吧。这篇文章前后涉及了当时三大文学巨匠:除柳宗元自己之外,还有韩愈和刘禹锡,他们之间的这场辩论是中国思想史上非常重要的一笔。
天说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番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文章不长,第一段写的是韩愈问柳宗元的话:“你知道天是怎么回事吗?不知道吧,那就听我给你讲讲吧!人在倒霉的时候仰天疾呼:‘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还喊什么:‘老天爷你怎么不长眼啊!’说这种话的人都是不明白天道的。举个例子来说吧:苹果好吃吧,可如果放的时间长了,坏了,就该生虫子了;人的内循环出毛病了,就长包生疮了;木头腐烂了就生虫子,粮食放久了也长虫子。可见,东西坏了才会生虫,同样道理,元气阴阳败坏了,才生出人类来。再想想看,就说木头吧,原本就腐烂了,虫子生出来之后,木头被虫子一啃,就坏得更厉害了,如果有谁能把虫子除掉,木头一定会非常感激他的,如果有谁不但不除虫,反倒给洒上营养液,那木头非跟他急!人也一样啊,自从有了人类之后,人类又起楼、又挖沟,给河筑堤,给山剃头,对元气阴阳的破坏实在太大了。所以,对元气阴阳来说,希特勒才是好样的。人倒霉了怎么能去怨天呢,天还巴不得所有人都死光光呢!”
文章第二段是柳宗元答复韩愈的话:“小韩,你丫整个儿一愤青!对社会不满是不是?你丫收敛收敛吧!什么叫天道,我来给你上上课。头顶上黑乎乎的那个东西,人们管它叫天,脚底下黄乎乎的那个东西,人们管它叫地,浑然在中间的就是人们所谓的元气,冬去又春来,这就是大家说的那个阴阳。这些玩意虽然个儿大,但实质上和苹果、西瓜什么的没啥区别。你削苹果吃,苹果会跟你翻脸吗?所谓天地,就是大号的苹果;所谓元气,就是大个的疖子;所谓阴阳,就是大号的草木,这些东西能赏功罚过吗,会同情倒霉蛋吗?笑话!”
韩愈确实像个愤青,看看《古文观止》里收录的韩愈文章,他当年考中进士以后,在长安一耗就是三年,就好比大学毕了业来北京到处跑人才市场,三年没找到工作,这换谁谁不急啊!他托关系、走后门,接连给宰相写信,信写得无比那个,可宰相一直也没理他。韩愈做官之后路也不顺,越看社会越不顺眼,还很爱较真。要说他对老天爷较的这个真,其实也有几分道理。韩愈是非常推崇孟子的,别看和孟子隔了好几个朝代,可他自称是孟子的正宗学术继承人,儒家道统说就是从韩愈这里开始的。看过我的《孟子趣说》的朋友应该知道,孟老师最好辩论,有点儿像个杠头,但那时候的辩论技术还不成熟,他老人家虽然在当时能够所向披靡,但以我们现代眼光来看,那些经典名辩里还是有若干不太严密的地方的。韩愈受孟子影响极深,把孟老师的辩论技术学到九成,并且把老师的缺点也一起学来了。如果你看看孟子的类推方法,再琢磨琢磨韩愈方才那套类推,就知道他的问题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