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龙只是骏马的话,那么龙拉车也就是马拉车,不足为奇;如果龙拉车在天上跑,马拉车在地上跑,这就形成了对应的关系——对应关系是这样的:天上的车是六条龙来拉的,地上的车是六匹马拉的,而六匹马拉的车是人间专车的最高级别,是天子才能坐的,这也就对应出天上那位乘客应该就是老天爷了。
这样一来,在地和天、阴和阳、刚和柔的对立(对应)之外,就又有了一对龙和马——龙给神拉车,马给人拉车。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乾卦那一整套的爻辞都是拿龙说事,到了坤卦就该说马了。
《周易》坤卦的内容如下:
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初六,履霜,坚冰至。
《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象》曰:“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
《象》曰:“括囊无咎”,慎不害也。
六五,黄裳,元吉。
《象》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用六,利永贞。
《象》曰: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
“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
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易》曰:“括囊,无咎无誉”,盖言谨也。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
这回能看出一些眉目了吧?这一段和乾卦的内容在结构上是一样的:先是坤卦的卦辞,然后是《彖》给解释了一段,然后是《象》的一句简短解释,然后是六爻的爻辞,每条爻辞下边跟了一条《象》的解释,最后还是一大段《文言》。《象》怎么出现了两次呢?方才在乾卦里也是这样的。严格来说,跟在卦辞后边的《象》叫做《大象》,是阐发卦辞的,跟在爻辞后边的叫做《小象》,是阐发爻辞的,所以,无论是《大象》还是《小象》,都和elephant没有关系。
先看看坤卦的卦辞:
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还记得乾卦的卦辞吧?四个字:“元亨利贞”,现在坤卦的卦辞也有这四个字,不过给拆开说了,成了“元亨,利牝马之贞”。这是什么意思呢,和“元亨利贞”有什么不同吗?
先解释一下“牝马”,就是母马。“牝”读“聘”音,意思是“母的”。
马出现了,还是匹母马。
“元亨,利牝马之贞”直译过来就是:大吉,利于母马占算。
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通顺的人类语言,难道母马自己还会求签算卦不成?
这还真让人伤脑筋,那,先看看母马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吧——为什么卦辞不说马,不说公马,而非说母马呢?
在文献里还算能找到一点儿线索。
《韩非子》写过:“孙叔敖相楚,栈车牝马,粝饼菜羹,枯鱼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面有饥色,则良大夫也,其俭偪下。”这位孙叔敖是楚国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总理,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很以骄奢**逸为耻,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破衣烂衫,一脸营养不良的颜色,他的专车是母马拉的。
看来母马拉车是能够和吃粗茶淡饭、穿破衣烂衫相提并论的,这也就是说,官员们威风凛凛地出门的时候,车子都是公马拉的,可能因为公马高大壮实够力气吧,母马拉的车是属于不上档次的,是上不了长安街的。
汉朝的《盐铁论》说过:“当此之时,却走马以粪。其后师旅数发,戎马不足,牸牝入阵,故驹犊生于战地也。”这是说特殊时期战争频繁,战马不够用的,只好把母马也编到骑兵营里去了,结果发生了母马在战场上生小马驹的事情。
这样看来,汉朝的战马用的都是公马,母马是不得已而凑数的。
不管怎么看,母马都不像是尊贵的动物,可如果和龙对举,怎么说也得是一种尊贵的动物啊。你也许觉得公马和龙配对就没问题了,恰当得很,可是,要说尊贵,要说和老天爷关系的密切程度,不管母马还是公马都排不上号。在商、周时代,最尊贵的动物其实是牛。
为什么呢?
答案也许很简单:老天爷最爱吃牛肉。
语言是非常反映文化特色的,比如英语里对亲属的称谓就很少,brother,sister,uncle,aunt,这四个词就足够称呼一大圈人了,可换到中国,这四个词就要区分成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叔叔、伯伯、舅舅、舅妈、婶子、姨,英文里再来一个cousin,就包括了中文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从这个比较里,两种语言背景下的文化特色就可见一斑了。
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来观察一下周朝的牛和马。
牛有很多种,一头一头地拉出来遛遛。
“特”这个字谁都认识,可你知道它为什么是牛字旁吗?原因很简单,“特”原本有个很主要的意思,就是“公牛”。如果为了语言简洁,“芝加哥公牛队”应该翻译成“芝加哥特队”。
牻,这是黑白花的牛。
犉,黄牛黑嘴唇。
犎,封+牛,不是疯牛,而是一种长得有点儿像骆驼的牛。
犍,这个字很多人都见过,买牛肉的地方有一种肉写成“牛犍”,看上去好像很结实、很强健,其实“犍”原本指的是阉牛。
犗,也是阉牛,《庄子》里边有个任公子在海边钓鲸鱼,用的鱼饵就是五十头“犗”。
犛,一种长毛牛。
物,你想不到这个字也指牛吧?这是指杂色牛。
还有好多呢,可字都很怪,输入法打不出来,我也就不给自己找麻烦了,反正我们知道牛的细致名词非常多就够了。
认完了牛再认认马。马的各类名称嘛——呵呵,也不比牛少。不过我就偷一回懒,不再列举了。
你不会以为我在前边的铺陈就是为了得出一个马的名词比牛少的结论吧?读书不要先入为主哦。我只是郑重其事地提出了一个看似很科学的分析方法,用上一用,但不保证它就能够解决我们当下的问题。
还是看看那时候牛和马的不同用途吧。从商朝到西周,马和牛都被人用来拉车,但马车拉的是人,牛车拉的是货。牛除了不大经常地拉车之外,最重要的功能是被用作祭祀,祭祀里凡是用到牛的一般就是最高规格的祭祀,而祭祀在当时和打仗一样,都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到了东周,牛的身上又加了耕地的任务,但祭祀的意义依然存在。
所以,《易经》既然是个算命的东西,又很可能是从甲骨占卜脱胎而来,和老天爷的关系应该不小,再加上年代那么久远,理当对牛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马才对。为什么坤卦的卦辞说“利牝马之贞”,而不说“利牝牛之贞”呢,况且,祭祀用的牛都是很讲究的公牛啊。
我最早有这个疑问的时候,心里还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无聊了,问这种问题多少有些捣乱的嫌疑。后来读《周易正义》才发现,还真不是我无聊,古代专家确实是认真研究过这个问题的。
《周易正义》的解释是:为什么乾卦的卦辞是“元亨利贞”,而坤卦的卦辞多了个“牝马”呢,这是以“牝马”象征柔顺,说明坤卦表示的柔顺之德。牛虽然也很柔顺,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任劳任怨,可走路太慢,没法在广袤的大地上自由驰骋,显不出坤卦的“广生之德”;马虽然比不上龙,可腿脚利索,到处都能跑,象征着大地广育万物。
这是古人的解释。现在我们既然知道卦爻辞里的“贞”字其实就是“占”,对这句“利牝马之贞”就得有新的解释了。可是,不好解释啊!
“利牝马之贞”直译过来就是“利母马之占”,可难道母马也来占卜不成;还是说当时的人重视母马,所以就像现代人算卦算算自己会不会发财一样,当时的人是算自家的母马会不会多生小马?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在离卦的卦辞里就有一句很明确的“畜牝牛吉”,意思是“畜养母牛有利”。
可这里在“利牝马之贞”后边跟的是“君子有攸往”,是说君子出门,这样一联系,也许“牝马”是说君子出门乘坐的是母马拉的车,而母马性情温和,所以车子稳当;或者是说君子很廉洁,像楚国总理孙叔敖一样,出门坐的是母马拉的车;或者是说君子有点儿落魄,没有公马车可坐了,出门只好将就着坐母马车……
到底是哪个意思呢?老规矩:你自己看着办。
“牝马”后边的话也很费解:“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攸”字是个虚词,在这里你可以把它当成“所”,那么,“君子有攸往”也就是“君子有所往”,是说君子要出门,要到什么地方去。“先迷,后得主,利”,这可能是说君子出门没多久就迷路了,不过有惊无险,后来还是到了目的地,受到主人的招待,所以总体来看还是吉利的。还有一种解释,断句就不同,是“先迷,后得,主利”,是说先开始迷了路,后来又找到了路,吉利。这个“主利”一般认为就是后来那些算命先生常说的“主凶”、“主发财”之类说法的源头。
最后这句是尤其费解的:“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这句话表面上看好像很简单,说的无非是君子出门,如果往西南走就会交到朋友,往东北走就会丧失朋友,总体还算平安吉利。
事实上可不这么简单。先说说“安贞吉”,它到底是独立的一句话,还是跟着前边“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意思连贯下来的?
北京人可能会说:“这好理解,说的是我们北京的事,是说别往东北走,往西南走,走到安贞桥一带就会有好事,所以才叫‘安贞吉’。”
嗯,如果你是在北京的某个地下通道里给人算命,倒真可以这么解释。